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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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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回-燕见重臣计定胡姬,质询副君幽私猱女
濒至岁末,百里外加急军报快马递至帝京皇城——
半月之内,呼兰部胡众联蛮军自沂州破境,一举深入攻下北部边防十八州镇,逼至沂水上游分水关。赤甲亲卫军连连败退,主将焦时令防守不力,卒于胡人夜袭中。
深夜报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众官口耳,举朝哗然。倪从文借首辅之能,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严禁城中百姓议传。只不知是何处漏出的风声,京中大小户百姓皆私自议论不绝,惊骇万状,帝京之中,草木皆兵。
早朝之上人心惶惶,百官纷纷避及预备廷议事项,众人皆是心知肚明的噤声,不愿在这关头冒闯风头。
待这沉闷的早朝草草散退,朝中几位顾命大臣再单至延英殿议事。
太子居于上座左侧,沉默不言,眼底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之状。
工部尚书袁兴不堪这长久寂静,率先道:“……根据奏报内容,胡蛮联合,所聚队伍也不多于十万兵众,这次来势汹汹,占城迅速,是不是先要反思反思何以会出现这等状况?”
这话已是暗中点了名姓,统管兵部的赵学明坐不住了,不禁将方才心中所想吐露出口:“本官倒要说说,赤甲军这两年大整军事,营里士兵替换了过半,本官纵是当时心中有意见,但碍于冯大人言辞郑重,令已通行,也就不了了之了。农家人都说‘出水才见两腿泥’,看来这政行好坏,真正的到检验时便知。”
兵部受枢密院钳制军权日久,这言语既出,难免几人都顺着赵学明瞟向他正对面坐着的冯儒。
“你待如何?”冯儒端坐其位,不理会他言语挑衅,正声道,“递换军营士兵并非我一人决断,也是按照向往规章办事,何况此事当年是因出征等事端才延误许久,将兵战失利完全归结于此,赵大人,未免太过偏颇了罢。”
冯、赵二人相互对视一刻,眼中意味暗自交锋。
邵潜在这时间头也仍旧是往常的笑眼模样,只碍于场合敛去几分,出声朝那二人打圆场道:“确实也不能单单拎出这一件事,早在四年前贾允便已暗表下军中人员调动之意,如何也不是新提出来的决议。冯大人向来是按规矩办事,这时候就不必抓就着这事不放过了。赵大人忧心国患,也当先想想对策。”
未及那二人张口,席间又有一人冷哼出声,正是工部尚书,袁兴。
“也是,”袁兴坐在赵学明左侧,眼睛却朝向对面,“赵大人不可如此轻率,也得看看这到底是接了谁的职,办的谁的事?那群阉人清了不少,这其后的余毒可也没见擦得多干净,现在这情状便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袁兴本名周兴,原是父母双亡的贫家读书人,无钱生计便上京谋讨份差事,帝京鸿商袁家本就有仕进野心,奈何当时家中稚子尚且年幼,便挑中了些进京赶考的贫家子,资其研学备考,以求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更为后来入朝的自家后生铺路。周兴便是此中佼佼,袁氏看中他读书作文上的天赋,供他接着念书,后果在文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才学是一面,德行又为另一面。袁氏家财丰厚,入仕为官自也少不了各式资费,于是相互依附,直接易名为周姓,拜了袁氏当家的家主为父。乃至后来的袁家小公子入朝,也多亏了他自中周旋,人钱两通,袁立彬这初出茅庐的商贾之后才可以这等年纪登至户部侍郎,地位正标对着丞相爷的长子、京中才俊表率倪承志。哪怕无所建树,单纯地安于原位已足以暗中谋动国事。
赵学明哼笑一声,算是勉强给了个面子。
倪从文坐于上座、太子的右首位,这边轻轻举起茶盏啜饮一口。低眉饮茶时双眼横扫一圈殿内几个官员,最后定在座末的倪承志身上,停了一刻,又转回其他地方。
倪承志算是在场这几人中官阶最低之人,前来一同参议自然是有几分倪相的面子在里。见到其父暗中递来的眼色,当即晓意,只在座位末端默默观察,噤声不言。
赤甲军中重整新军之事在四年前本是煜王率先相提,当时贾允尚为煜王附属,未摄管赤甲主事,此时重提旧事偏要省去煜王而单提贾允之名……这帮浑水搅得不动声色,倪从文面上掠过浅淡一笑,随即消隐不见。他放下茶盏,白瓷与檀木磕出极轻的一道声响,旁边那几人立即转眼看过来。
倪从文出声言道:“诸位大人心情忧切,本官和殿下皆是感同身受。此份边关急报昨夜来得突然,事关燕国社稷,自然容不得马虎。几乎在本官得令后的第一时间里,便紧急入宫同殿下商议,立即下令再调集各城赤甲翊卫前去支援。”
“现在战事未休,伤亡人数尚且不清。但据奏报上言,唐阑一众自帝京回返后便渡河赶往北部边城,只是人数不敌,加之先前赤甲行战不利,这才让胡蛮二族抢了先机,一连被夺去北方燕土。当务之急,仍是调集四方可支用军队,到往北部击退胡蛮兵众。”
冯儒参言道:“下官以为,蛮人此番自南边领土迂回至北部胡地联合来攻城,或许又是要存心设声东击西之状,若令南部城池戍守的翊卫也尽数援向北部,南部边防不稳,蛮人趁虚而入,又当如何?依下官看,这南部边城守军还是要留待原处,若非必要,京畿外围守军可先行拨配。”
“荒唐!”未及倪从文开口,赵学明截道,“京畿军队持守皇城枢要,一旦动用,动摇的不仅是皇城安危稳固,还有燕国上下百姓之心。”
赵学明怒意中仍显慌张,自枢密院分割兵权以来,兵部实掌军队仅为京畿护军和不堪其用的仪仗队伍,其中尽是帝京城中贵门子弟藏污纳垢之处,长期安享太平,从未有过对敌经验。这一旦参与实战,牵扯多少官员豪族利益不说,这最后一层防守都被剥了去,
“的确不能如此草率。”袁兴附和道。
“伯庸前面所说有理,只是依照蛮人前些年久攻不下的怪异作风,若是能用此法,早应施行,本官反倒觉得,苻璇之所以绕一大迂回自北部扰边,一开始为的便是等待胡人相应,以此减缓自身损失,届时欲要坐收渔翁,应当不会在此时机从南部攻进。况且更为重要的是,蛮人此次出兵大半,防守蛮地士兵本也不多,真要借此时机打仗只怕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有把握,”倪从文对冯儒道,“无论如何,这京畿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总归是不能动用的,无论如何,还要做最坏打算,赵大人所言甚是,关键不是挪动多少将士,而是乱了士气,乱了人心呐。”
“冯大人是考虑得忒远了,”邵潜笑接道,“现在胡人和蛮人那边尚未平息,起码先抵挡住胡军和蛮军的进攻才是……”
冯儒没接那几人话茬,直对着倪从文道:“大人方才的意思是蛮人大有可能也在利用胡人抵挡刀枪?”
倪从文颔首,道:“苻璇自是惯于利用他人,不肯自己动刀枪。前两年屡次犯边皆含试探之意,显然不肯露真实实力。或许也是其兵力单薄,当年煜王削其兵卒数万众,后来尚未休整几年便再次发兵,本官以为,南蛮于此也有虚张声势之心,因而不足为患。”
袁兴那边脑筋一转,转又道:“若说对付犯边那群胡人……咱们不是有个现成的帮手吗?”
赵学明扭首道:“你说的是……乌特隆部?”
“正是,”袁兴接道,“呼兰部带领其下几个小族攻犯靖州时,赫胥猃不是特意上表来澄清此为二族内裂之为吗?既然他仍有诚心归顺,不如就命他也起兵去援攻,也好来测测他这话中的真心。”
“不可,”冯儒正言道,“赫胥猃虽重表了求和之心,但这说辞显然并不牢固。你令他去攻打本为同族的胡人,无异于使其自相残害,这不是逼着他反目现形吗?又何况胡羌起初归顺于燕时便相约言,互不扰疆,年年岁聘缴纳贡物,可没有起兵相援的义务。若现命其攻击本族人,那胡羌人又是一贯的勇猛无畏,你怎知他们心中当真不曾芥蒂百年前的灭族旧事?若因此事激恼了乌特隆部那些胡人,趁此机也跟随呼兰部一起来扰吾国土,这等关键时候,不是在雪上加霜吗?”
“姑务羁縻,以缓征战”本为当日调和北方残余部族的暂缓之策,开国初年四处征伐损耗战力过半,加之胡地诸族送来求和之意,这才相安许久至如今。
名义上燕国自可借当年败事驱使胡族发兵,而冯儒所忧仍在胡人此刻用心。既已有呼兰部叛乱在前,其余下诸部态度何如难以确算。
“呵,”袁兴冷笑,心中被冯儒言语说服几分,奈何口上依旧不愿承认,“方才支使起自己家的京畿军时义正辞严,现在到了管别人的时候冯大人开始百般量度了……大人这算不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呐?”
此言正中赵学明心头刺,当即又听他讽刺怨言道:“难怪冯大人这等年纪还鳏居于家,原来是惯于对内耍威风了。”
“好了,”等他二人言尽,倪从文适时出声制止,道,“国难在际,诸位还是多想想策略为紧。”
下方又是一阵沉默,倪从文扫视一众人,章延阙等几位同为要职的官员都选择在这关头不置一词,显然是殿中方才言语立场明显,小小的殿议硬生生被搞成了朝廷内部相争。他心中一叹,朝右恭敬一侧身,道:“……不知殿下听完一众所言有何意见指引?”
此话一出,殿内诸人仿佛才意识到上座还有一杏黄色人影。
宗政羕单薄坐于左侧一金质椅上,衣色同金椅融为一体,正巧这处受其上横错房梁折射回返的光线影响,在这上午时段极其幽暗,故而方才也无人注意到这明面上殿内的最高掌权人是何动作表情。
目光霎时集于宗政羕身上,他业已习惯这受到四处目光聚焦的时刻,但面上仍显一丝慌张之色。
众人只见太子喉结微动,目光由下方诸人转至左手方的倪从文身上,出声道:“孤……牵挂军情,无甚建言……但听舅父高见。”
下首几位官员相互对视,心中所想大都相似,只这太子果成了倪从文手中牵线傀儡,殊不知自皇帝卧病,至上皇权已暗中移了位置。
倪从文一捋下颌齐顺的胡须,手顿在当中不动,缓缓道:“伯庸方才所言不错,胡人蛰伏北方高寒之地,踞如虎狼。但狼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赫胥猃几月前上的那道奏表本官也阅览过,不过是往年常用的套语官词,我看他大多也出于畏惧不自量力地同我燕军正面相敌,故而表此诚意,若说真对我燕国有何至死忠心,也是无端的可笑。”
“只是,袁大人的话倒也令本官心起一想法。”倪从文转折道。
袁兴望过来。
倪从文道:“依现在情势,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呼兰族以伐燕旗号攻占燕地城池一举,以足现胡人心中仍有仇燕之心。赫胥猃是陛下敕封的胡羌狼主尊爵,他此番态度无错,但为了保其中途不会碍于战势变化有何异动,仍然要设法牵制住他们。”
“但大人方才也说不能以强力胁之,同族和宗主国,起码胡人心中已经有所偏向。”冯儒道。
“所以这里面才要掌握好分寸,”倪从文道,“既要牵制住乌特隆族部下那一众,又不可逼其太急,反受其害。诸位……有何良策吗?”
在座大臣皱眉沉思,倪从文视线扫过各方神情,看到座末的倪承志似有话欲言,抬眼看来,他向其微一颔首。
倪承志起身向上座诸人躬身行了个常礼,温和道:“小臣斗胆,有一愚见愿献于殿下同诸位大人。”
“你说。”宗政羕道。
“依照惯例,胡羌部族每年年末除夕都要遣使来京岁聘,这一次既要牵制其动作,不若提前派人过去知会,今年特令其派一赫胥猃亲眷来京,届时等人过来之后,再扣留京师,委派人以书信同乌特隆族讲清楚此中利害要求,待胡蛮此处风波平息,城池收复,再择合适时机送其回返胡地,”倪承志道,“小臣此前听闻,赫胥猃正妃离世,仅余一女曾在降生之时一同册封为平乐昭顺公主,若是命她前来,只怕最为合适不过。”
这借由家眷牵制的办法已经许久未见于燕国,乍一听卑劣了些,但细思之后,也的确是个另辟蹊径的法子。
袁兴质疑道:“倪大人确定赫胥猃不会忍痛割爱,因此同我燕国反目?”
倪承志恭谨答道:“胡羌古氏族人信奉狼族精神,一向重视亲族血脉,下官想,赫胥猃既能凭自己本事登上狼主位,应当不是寡义之人。”
袁兴颔首:“有理,本官以为可行。”
“那恐怕还是要找个由头让赫胥猃答应派其女过来罢,”邵潜插言道,“这正值对敌的紧要关头,赫胥猃也不是傻子,未必看不出这其中关窍。”
倪承志还想言语,向上座两人又看了看,犹豫中吞下声。
“本官尚还记得,前任狼主、赫胥猃之父赫胥合骨的大妃,便是先帝曾在宫中择选的宫娥,后封了公主往去结亲交好……”倪从文目视前侧,悠悠道。
宗政羕在一边略微僵了僵。
“殿下也早已及冠了,先前因事多有推脱,此番不如顺水推舟,便纳了那胡人公主为妃,正好也多了位看顾殿下的人。”倪从文偏头向宗政羕,寻常的语气中却不见征询意,更似命令。
太子嗫嚅欲言,嘴皮子晃动了几下,才有声音传出:“……父皇尚在病中,国事当前,孤无心于此……”
“殿下若想是借喜事来冲冲喜也未尝不可。”赵学明把准了风向,开口道。
宗政羕面色僵硬,显然不愿再言。
“既然是找借口,也不必非要令其行和亲嫁娶之事,”冯儒开口言道,“从前那公主的封号只是按我燕朝三品公主位敕封,这次便谎命她亲来加封尊号,受燕恩赏,也就是了。”
“……冯卿所言甚是。”太子接话道。
“若诸位无甚异议,那此事便如此落定了,”倪从文并无多纠缠之意,道,“只要乌特隆部那里的胡兵不动,现在主要军力可尽数相集攻对呼兰部胡军以及后方的蛮军。此战我军损失上万兵马,焦将军亦受不测。这几年蛮军有备而来,自煜王事后,赤甲军中老将新兵接连死伤惨重,的确令人痛心。起始时赵大人又提了几句军中人事调动一事,看来这又是一难,不知伯庸你对此是否有何见解?”
冯儒起身,恭敬俯首行一礼,厚重棉质官服垂地,面目凝重,道:“此战伤亡惨重,臣统辖枢密院,协管大小军务,确乎有罪在身。辜负陛下及殿下厚望,愿领受责罚。”
宗政羕下意识朝左边的倪从文望去,见后者只捋胡不语,没有出言之意,便开口道:“冯卿先请平身……现在战事尚且未止,毋论功过,先解决这燃眉之急才是紧要。”
冯儒起身,眉心皱起的几道痕迹未消。
邵潜又在一旁道:“按说这些事这不全然是冯大人之过,毕竟冯大人就是尚书省的文官出身,牵扯到军政要务的事难免经验不足,枢密院从前同赤甲军勾连紧密,现在多有疏远,也当是不得已的事。”
倪从文斜睨了邵潜一眼,接道:“但据本官所知,军内现在多为替换上去的新兵,将才实少,焦时令此战身为主将却亦遭不测,可见还需一人挑此大梁,统管总务,再攻敌军。”
“现今赤甲军中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惟余廖辉,从军已二十余年,可堪重用。其余便是几名年纪较轻的辅将,这里面,”冯儒犹豫道,“唐阑本为焦时令手下辅将,后又兼领骑兵,先前与蛮军对战时也有军功,只是年纪尚轻,经验比不得廖辉,可再继续从旁历练。”
赵学明自然知道上面人心思,便插言道:“那个唐阑此战前也护送贵妃迎宝有功,我在兵部也是有所耳闻,既然自身实力在此,何不令他一试?反倒是廖辉我也相识多年,生性耿直倔强,这在战场上可是言话不入耳的大忌呐……若我说,唐阑跟随焦时令也有几年,自身实力不错,不如就令他先代掌军权。”
“总之这战场上事,都不是商议着来的,非要有一人排版做决断不可,若是多了人,非要令将士们乱了锅不成。”邵潜道。
袁兴也跟上话头,道:“臣也以为唐阑年纪相较虽轻了些,但总需有任在肩才可进益,据其以往经验来看,也并不是鲁莽之人。”
“殿下以为呢?”倪从文不发意见,只问道。
宗政羕犹豫道:“孤以为……二人皆有所长,可领重任,不知舅父以为何者为先?”
“唐阑从军阅历不足,这等关键战情,还是不能让其挑任决首,”赵学明和袁兴二人尴尬神色被尽收眼底,倪从文道,“廖辉可先暂领职权,若有情况,也可调整状况。”
“臣附议。”邵潜率先道。
其他几人见倪从文发话,自然也都没有不应和的道理。延英殿议事匆匆而结,几位臣下待到太子离殿后也各自散去。
倪承志候守在殿门边,待到其父出殿,候在其后几步远的距离。
“陛下伤病未愈,就不要让下人透露这些边关战事的消息出去,免得令陛下病中忧思不绝。”倪从文朝太子关切道。
“舅父说的是,”宗政羕道,“孤这时也正要去寝宫探看父皇伤病,母妃整日常伴左右侍奉,也是极辛劳的。”
“殿下仁孝,”倪从文撇嘴道,“可惜前几日朝中还有官员上书论及贵妃此前亲迎佛物之事是祸陷军中资源兵马。娘娘自小心思敏感,这种话也小心别让下人们胡说乱传。”
“是。”宗政羕应道,心里忆及那驳斥此举的联名谏议奏章,起首领头之人便是冯儒。
倪从文道:“既然殿下还有要事,臣就不相扰了,就此告退。”
“舅父慢走。”宗政羕在后道。
待倪从文上了出宫的马车,倪承志掀帘跟进去。
“赵学明今日言语要比往常露骨许多,这可不像他平日那股闷声的作风。”倪从文背靠其后座背,脸上肌肉已然松弛下来。
“这得归结于自官鬻酒盐后,袁家利削,袁立彬心生不满,在先前几次私下的酒宴上口无遮拦,失了分寸,”倪承志音带讥色,“若是只点了冯儒也就罢了,醉时不得意,连带着户部和兵部的几位大人连着串的吐了心里话。若说他年纪小,本也无人理会,原只当他是个笑话罢了。偏生家里的老子知道了,臭骂一顿,又委托袁兴在这边拿了钱财通融收买。这好处给得多,一来二去的,就搭上线了。只是儿也未曾想赵学明这偏护之意太过明显,生怕在座诸位大人不知道他那些心思。”
“他在兵部挂了闲职多年,白食俸禄的差事,无事时来攻讦枢密院夺了权位,有事时又要抱怨许久,若非他这些年还算听话,直接裁撤了兵部也未尝不可,”倪从文摇摇头,眼中冷漠之色尽出,“赵学明想要学邵潜,左右逢源,只怕一没那个官位,二也没那个本事。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搞的两面都落了错处。”
“也是,”倪承志应和道,“从前章延阙也是这般,懋城的水患一出,知道父亲这边没法儿相助,就直接递了好处朝姜华献媚,显然是想两边儿都讨好着,现在在咱们这儿也不过是一颗弃子,真到他落了难处,只怕依姜华现今的能力,保不了也不敢再保他了……真是自寻死路,有眼无珠。”
“你以为,为何邵潜能做的事其他人学不得?”倪从文没接他的话,反问道。
“主要当是邵潜品阶高,”倪承志又觉得答案过于简单,补充道,“谢芝生前为官时,他就能一边顾着和阉党的交情,一边没和一贯嫉恨阉人的谢芝搞破关系,想必还是他在尚书省多年,位高可匹姜华盛时,纵是、纵是父亲接管中书门下后他也是同父亲平起平坐的关系,若说是朝中副相也不为过,若说稳持政令行转,缺不了他。只是若论政绩,也没干出什么大事来,父亲若掌尚书省统管之权,当比他做得更好。”
“不仅仅是一个官阶的事情。”倪从文道。
“父亲反倒认为是邵潜有几分本事?”倪承志不以为意。
“先前拔了姜华牵扯的阉党,邵潜偏能撇了个干干净净,这里头的功夫只怕还有姜华出力,实在也是不简单。”倪从文道。
“那邵潜……”
“只要他不挡路,”倪从文淡淡道,“剩下的都由着他。”
梵音守在内殿门口听候差遣,却看到外间传来的动静,杏黄衣色随即映入眼帘。
“殿下万福。”
宗政羕上前,低声朝侍女道:“母妃应当还未起罢?”
“正是,”梵音压了嗓子,道,“奴婢晨起便闻听下面几个帮活儿的人说起,似乎是边关不太平?”
“这些风声姑姑可要交待清楚,”宗政羕忧声吩咐道,“可不许漏进了父皇母妃耳朵里。”
“这个奴婢自然明白。”梵音应道。
宗政羕抬眼朝紧闭的镂空雕花门看了几眼,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道:“姑姑你实话同孤讲,母妃自上次从金光寺迎宝回来便闭门不见人,那一路上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应当不是路上的事,”梵音细思答道,“唐参将护送得力,走的也多为平坦官道。奴婢记得,娘娘当是从寺中回来之后,脸色开始不对劲,本以为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所致些许疲累,缓缓也就过了,后来回到宫中后先是三日水食未动,每日在佛像前祷告一整日,夜间再过来看陛下。奴婢等跪求许久,方才令娘娘开始恢复食饮,只是明显比从前用的少了。奴婢以为,或许娘娘是因那佛物并无作用,陛下病情不见好转才忧心过度的罢。”
“还有这等事?”宗政羕惊讶,随即生出些忧怒来,“为何不前来知会我一声?”
“娘娘下令不许让殿下知道,”梵音为难道,“有一回奴婢倒是准备私下过去找殿下,被拦在殿外等候时听说了几位朝中的大人在论及娘娘这时候动用军队迎佛宝之事,言语多是诟病责难,所以奴婢就又回来了,怕给殿下再添忧烦。”
宗政羕沉默不语。
梵音看到太子温润面容也比从前消瘦一大圈,两边颧骨都有凸显之势,或许刚从外面进来,皮肤仍是露现苍白,心中不禁也心疼万状,开口道:“现在朝内外的担子大多落于殿下肩上,殿下也得注意身体,才能不让娘娘忧心呐。”
“孤晓得了,”宗政羕略略弯唇,露出些稚气的神色,“姑姑照料母妃尽心,也辛苦了,孤随即命人送些添补来。”
梵音笑着应声,道:“多谢殿下厚恩。”
太子面色变幻,只听他又启口问询道:“母妃上次迎来的那禅师的肉舍利在何处?孤可否一观?”
梵音犹豫道:“这宝物娘娘置在寝宫的佛像之下,殿下……怕是不便?”
“母妃现在未醒,孤只入内看一眼,并不相扰。”宗政羕又道。
梵音不知太子为何突然坚持于此事,仍在思索中,听太子又解释道:“孤担心是这菩提上有何怪异之物,才惊扰母妃不得休息。若是真找来宫中太医来查验更是不合适,还是孤亲自去看看究竟为好。”
“……好,殿下请随奴婢过来。”
房内檀香味浓烈,原本醇正的气味变得厚重起来,颇有令人喘不来气的嗅感,宗政羕下意识蹙眉,低声朝梵音道:“这香料为何燃了这么多?闻着气闷。”
“娘娘不让奴婢们碰香料,这些都是娘娘自己燃的。”梵音接道。
宗政羕来至内室,雕花格窗垂着帐帘,看不到床帏之处模样,中间的隔间之处为倪贵妃理修佛事之处,柜架间置一白玉观世音造像,杨枝净瓶,面色端穆。然而底座下方锦匣中的不知什么发光物件,在那白玉釉色上扑打一层红影血光,原本这极洁极净的玉观音因而徒生了几分诡异的妖冶。
宗政羕眼皮一跳,未及问询,梵音已行至其旁。
她抬手示意那匣中物:“这便是娘娘亲迎而得的肉舍利,为金光寺的智月海印法师期颐圆寂后肉身炼就而成。”
宗政羕凑近细观,那三颗不过珍珠大小的舍利子成三角状均匀置在匣内,偏那光芒又似有夜明珠一般强盛,果真像是凝了法力在其中,不可胜言。
“……确实是稀宝,”宗政羕视线自那红木桌面上物件来回游移,停在了底层案架上一个古旧木匣上,四四方方的,不似有盛香置宝之用,但单独摆在那处又是莫名地突兀,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梵音跟着他的视线看去,道:“这应是金光寺的长老赠送的佛礼罢,每次前去总会相赠些宝器念珠做赠礼的。”
若是珍宝为何不用锦匣玉匣好好封存,偏生要原生不动地将这磨了边的木匣留着?
宗政羕心中自是知晓母妃脾性作风的,也不顾梵音仍在一旁,直接取过那匣子打开来看。
梵音下意识要劝阻提醒,一犹豫却也觉得寻常佛物,娘娘也不会相怪罪,就由着太子开匣观物。见太子只是打开匆匆打量几眼,又放回原处,因而也不甚在意,只道:“殿下可看出些古怪之处?”
太子轻叹一声,道:“并未,也许是孤多想了……也罢,或许就是母妃连日操劳,又长途跋涉累了身子。这几日还是有劳姑姑在旁多规劝母妃食膳寝卧了。”
“奴婢遵命。”
宗政羕离了建章宫,宫外的内侍佟秀上前,朝其道:“殿下,方才有人递了信来,说是尚书省的邵大人要见您一面,在宫外茶馆的厢房内相候。”
“这个时辰?”
“正是,殿下您……”
宗政羕眨了眨眼睛,仍有疲意,道:“那就现在备马前去罢。”
“是。”
京内茶馆的厢房内,香烟袅袅。
邵潜见人来,虚行一礼,便道:“今日同殿下私自相会,实则为一件臣着实不明白的事,专来相询。”
“邵卿直言。”
邵潜道:“听闻殿下于东宫内常唤宫外歌伎舞女入内,不知可有此事?”
宗政羕面色一僵,旋即道:“……邵卿这是何处听得的?”
邵潜也不隐瞒:“东宫内臣刘呈告诉臣的。”
宗政羕尴尬:“他……如何就跟您说起了这事?”
“他不同臣讲,殿下指望着他告诉谁,直接告诉倪相?”邵潜鼻上一颗汗珠随身动划到颊上,“还是等着事情愈传愈广,直接给了旁人将来诟病殿下的理由?”
宗政羕抿唇道:“孤所唤的琴女皆为寻常艺伎,底子干净,只是公务之余偶得闲暇放松片刻罢了,并未敢做出逾越身份之事。”
“若是闲余召其听曲是为休歇之用,”邵潜道,“那京内的官控酒鬻之事如何就多了 ‘红香阁’这一家漏网之鱼?”
宗政羕难言,邵潜接着道:“当初臣暗中察觉此事有疑,尚以为是袁立彬顾念私利暗中通融保下,后来又觉不对,他们袁家自己的酒产都保不住,如何还有这个功夫护着这一家花柳场所。没想到兜兜转转,根由竟在殿下这边。”
太子不言,邵潜也不再多说,只沉默等着他给予解释。
许久后,宗政羕启口道:“此事确乎牵扯到个别私情,只是孤尚知晓要事为何,不会因而贻误正事,邵卿当信孤为人。”
无怪乎邵潜生疑,倪从文为太子血亲戚属,宗政羕尚且心存反逆之为。于他相交相往,他又能确知几分呢?
邵潜薄叹道:“殿下言重,实应是殿下信任臣下才好。臣敢于殿下面前表忠,可刘呈本系相府中人,现今殿下虽收拢之,可他忠心如何又怎能细察?若他另再宣扬出去,于殿下声名徒害无益。”
宗政羕不以为意,道:“这个孤倒是不介意,若他真如此,那正好将这昏聩不实的太子名号也坐实了,顺带也能借由此事了解其人本性,并不为失。”
“那殿下可与那阁楼老板相交相识?”
宗政羕道:“孤是委派可靠侍者前去交涉的,阁中老板应当也不敢妄揣权贵身份,惹祸于身。”
邵潜又问:“殿下此番行举,果真是为了私事?”
“正是,邵卿何由再细问。”宗政羕低眸道。
太子自始至终对答如常,邵潜半信半疑,但若真是涉及私务,他也无权干预,便道:“其实,臣思索许久,若殿下同那阁楼老板熟识,现下反倒有个契机可用。”
“说说看。”
邵潜道:“这红香阁现下经前番事一整治,业已成了京中权贵唯一可至的声乐之所。因而这地方的消息更是灵通,殿下若能暗中挟制收买,自然比直接撬开那些廷官的嘴要便利得多。”
宗政羕沉默一瞬,转而似笑非笑道:“邵卿不愧是邵卿,连这等依凭女人的行事之法都能设想的出。”
邵潜浑不在意地笑笑,依旧是人前的油面模样:“殿下可别忘了今午延英殿廷议之时,倪承志提的那法子究根结底也是要以一胡女牵制胡主。想来这法子定非那胡族公主本愿,但章台瓦舍里头的无情女子,却是盼着这攀高敛财的机会,这二者之间,又如何能够相较呢?”
宗政羕跟着淡笑一声:“是极,孤晓得如何作为了。”
邵潜颔首,随即又闻太子道:“冯儒先前牵头表章弹劾母妃佛事,孤本欲直接驳议,但碍及母妃身份同孤相牵扯,终难服众。思及来去,还是要设法让他主动撤了言奏,方可令朝中一众心怀意见之人闭上嘴。”
邵潜思道:“此事既已了,臣以为就算任凭他们私下再多言,也无干正事,不如就放他们去也罢,殿下只管对那劾奏置之不理即可。”
宗政羕道:“孤适时方从建章宫中探望母妃,父皇连日养疾,母妃在一旁照料已是极为辛苦,现下独守佛事为祷。母妃对孤言,有意令请金光寺的禅师来宫中诵言经文,孤以为可行。故而于朝中那些对此心有芥蒂之人,还是应当警戒为上。若他们失言传进了母妃耳中,只怕又需耗母妃一番心力自责内疚,又于父皇病情何益呢?”
“殿下心地仁孝,”邵潜道,“只是冯儒惯常对臣偏见深重,只怕臣的话他未必听取。不如暂且对廷宣称陛下病情好转,上天悯贵妃诚心实意,特降喜于陛下,由此,殿下可得由头请寺中禅师入宫。”
“嗯,”宗政羕认同,道,“这样也好。反正父皇日日将养,总有好转之时,圣体在上,他们不敢再多言。”
邵潜见太子样样桩桩都言涉私务,总归有些不大乐意,道:“殿下心细如此,可曾顾及着倪从文愈发显彰的僭越之心?”
“动荡之时需得专断能臣,舅父有此等之能,孤何必同他争抢?”宗政羕道。
邵潜言:“可怕便怕在他威风作惯,届时想要撬开都撬不动了……”
宗政羕道:“百姓常言,‘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便预谋得精细,也总有数不清的突发状况难以估量。”
邵潜并未被他言语说服,只道:“从前臣得以为殿下所行无为事,是成竹在胸,心底晓彻之行。现在识久,殿下也许早便失却奋进宏图之心,安于当下了。”
宗政羕未恼,只道:“从前父皇所嘱,也只是愿孤能做一守成之君,萧规曹随,不败了宗政氏基业,便已足够。王朝兴衰,天意有定,孤同父皇,皆无可奈何。”
太子微微拢袖,将深秋的一卷寒风裹同衣里。
“也罢,”邵潜叹道,“到头来,竟是殿下劝动臣几分。从前臣自以为根底坚硬,任由外在流变几何,都不足以忘怀基念。只是时间一长,竟连臣也辨不得真假究竟何如。到底是先人喋血于前,未得善果,臣又如何能确知所行实为正途呢?”
宗政羕轻扯嘴角,道:“邵卿现下也是不敢苟同天意行常之说了?”
邵潜道:“认与不认,皆不改变现实半分。臣是不敢再想了罢了。”
“道阻且长,”宗政羕伸臂,将温度刚好的茶盏端起,稳当地放在邵潜面前,道,“无论如何,邵卿能持守至今,孤早已相形自愧。暂代父皇许卿,终有一日,偿诸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