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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七回 ...

  •   第七七回-岁聘委质明言隐患,城郊共饮辞旧迎新
      天气晴好,朝晖遍布。
      一行宫女步履袅袅,越过石径小路,来至宫中红木雕漆的深庭之中。
      “尚衣监”三字醒目,为燕先帝当日手书而就。文帝自幼雅通诗书,这书法圆融浑厚,自成气象,也为内外一绝。牌匾鲜明,门口是日日有人洒扫的干净。远观不似下人居处,更像是偌大的贵人宫殿的摹本。
      尚衣监系内侍省下属机构,摄掌宫廷冠冕袍服之务,仅从这小小一衙便足可窥见十多年前姜华极盛之时,内务外廷皆有其遍布触手,可谓大权独揽,无人能出其右。乃至在今日受贬斥之时,这辉煌余热犹在。
      “姜总管。”梵音朝其行礼。
      “姑姑客气,”姜华微一点头,笑道,“贵妃娘娘的宫装首饰都是昨天连夜唤宫中绣娘赶制的,绝对没有差错,现在便可让丫头们进□□去取罢。”
      “总管办事,娘娘同我都是放心得很,”梵音朝身后跟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令其去去衣,转首歉意道,“原本娘娘连天来心情郁躁闭户,不理这些外事,直到昨日上午相府里派了人过来递信解劝,娘娘方才出门见了新制的宫服,说那红色太过艳丽,不宜今年这时候穿,所以才又过来麻烦尚衣监再重改了。”
      “无事,既然是咱家置办的,就没有令娘娘寿宴不满意的道理,”姜华笑道,“虽说年前内外不太平,但今日是个大日子,总还要劳烦着贵妃娘娘再在这年末主持大局,娘娘也着实辛苦,奴才们哪有不体谅的。”
      梵音见姜华失势后,连带着平日趾高气昂的语气都降下几分,心中也升上几分傲然感叹,只是面色依旧不变,陪同着寒暄了几声,等着手下的宫女出来。
      待到宫女手捧着衣物托盘出来时,饶是见惯宫装的梵音都是一愣,吸了口气,上前细观道:“这是……如何连夜做的……”
      见那宫裙以玄色打底,上覆赤鸾图纹及金色边角坠饰,华贵程度及配色习性堪比龙袍。
      姜华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笑道:“这件宫装倒不是现做的,是拿从前太后的宫服改的,不过姑姑请放心,这衣裳是新的,改动也只按着贵妃娘娘的尺寸微调了几处。”
      梵音道:“总管这主意真是不错,只是娘娘毕竟是……”
      “哎,”姜华意味深长地笑道,“依贵妃娘娘现今实权地位,今日又恰逢这吉日,这颜色款式……没有比娘娘还能压住的人了。何况今夜还有胡宾来访,若是因为娘娘介意而改了寻常服饰,不也失了咱们燕国的国威嘛?”
      “是了,”梵音了然道,“姜总管说得实在有理,想必这样沉的颜色娘娘也是满意的……真是有劳总管了。”
      “无妨,咱家分内之事。”姜华一撩拂尘,笑意不减。
      梵音自内务局出来后便按原路回宫,一边不时暗瞥那宫装,一边心叹,这姜大总管若奉承起人来真是无人可在其右,难怪上至帝王下至臣众都受用他这一套,看来其贬职后野心仍存,未可小觑。
      又惊又喜,还未踏上内殿台阶,便看到宫庭内几个宫女太监在树下窃窃私语,言语中牵扯了什么“和尚”字眼,当即近前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吗?一个个的还有工夫说闲话!”
      “姑姑冤枉呐,”一小宫女急道,“奴婢几个本来是打算奉点心进去的,只是……聿明禅师在里面,娘娘又不许我们进去……”
      “不许你们进你们就放下去干自己的事,”梵音厉声道,“今天事情多,你们还有闲心嚼舌根,我可告诉你们几个,聿明和尚在宫中同娘娘讲经的事,不许整日同别宫瞎传,若是因此落下什么话根儿,我可揪出你们几个不放过!听到了没!”
      “……知道了。”几人委屈答道。
      “行了,”梵音不欲过多纠缠,道,“都去忙你们自己的,别在这儿聚着……”
      几人闻令退下,梵音沉下一口气,抬步迈向内殿。
      “娘娘,尚衣监把改制好的衣饰送来了,可要一察?”梵音凑近殿门,一股子浓郁香气渗出,令她也下意识蹙眉。
      “先放着,本宫下午再试。”殿内传来贵妃声音。
      “……是。”梵音犹豫应道,随即吩咐跟随侍女将衣物收好。
      殿内,倪贵妃着月白单衣跪坐于佛像前,一边为高大默坐的和尚影子。
      “……昨日放下佛经,开门察事,得知宫内流言,”倪贵妃手中佛珠垂下,蹙眉忽道,“信女隔蔽外物,以正内心,难道不为掩耳盗铃之举吗?”
      聿明和尚面色寡淡,道:“若心中藏鬼,一举一动,皆是掩耳伪作之举;若心中有佛,半步半履,尽是光明坦荡之行。娘娘,诚者为先,莫要自欺。”
      倪贵妃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胡蛮联军长踞已攻打的城池之内,靖州屠城消息传报,这突降的战败惊愕联同恐惧驻扎在燕民心中,承平日久,早已不知战乱为何。金河以北尚存的边城商贩大都有渡河来至帝京,寻求天子脚下一点庇护。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从前鬻酒为业的袁家当家人瞅准了这等时机,联合帝京城中唯一的一间做花酒营生的红香阁,又偷偷干起了贩卖私酒的行当。这阁中多有达官显贵来此寻欢,只也没有那不识趣的专门像上方禀奏此间勾当,一边心知肚明,一边暗自惊赞这袁家势头寻得妙,半国沦亡,趁机能赚得个盆盈钵满,反倒是先前官营酒业落得个对家人白送人头,平白间又让袁家发了笔偏财。
      “大人,您请。”
      红香阁顶层的包厢内,几位着官服的贵人落座,陪同的妓子上来添酒置菜。
      “贤弟,今日……宫廷的寿宴,称病告退是否不太好呐?”袁兴朝着对面张扬的青年道。
      “哼,”袁立彬搂过身边女子,不屑道,“你怕什么?你介意这个就别过来呀……”
      旁边跟着几个品阶低的官员子弟跟着起哄。
      袁兴老脸一青,也自知这话说得不识趣,转而又道:“这红香阁在京中占面儿大、行事也招摇,我想着,就算倪相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那真有刚直的把真相向上捅出来又当如何……”
      “向上?”袁立彬猛饮一口酒,嘲笑道,“你说这种地方公然吸拢权贵寻欢,又能在私下做这些同朝廷政策相抗的事……上头会没有人保着?”
      袁兴恍然,只倪相不似使这等手段的人,可又有谁能够公然压下满朝官员物议、且又无人再提呢?
      “这……难道是倪相手下委派的人暗中操纵的?”袁兴犹豫道。
      袁立彬瞅着他嗤嗤地笑,言语无忌:“周兴,你这等木鱼似的脑子,当初是如何认到我们家家门里的?我看,回头跟老爷子说一声,你也不适合再在朝里待了,趁着战乱收拾东西回家罢……实在不行,就跟着宫中那和尚好好学学,将来能找条安稳出路。”
      袁兴面色尴尬,袁立彬却毫不知态,接着损言:“要么你现在就是还想着从我们家捞点钱,改日蛮人都打到家门口时,再掏出来做赶路钱不成……”
      “大人这张嘴还是少说话罢。”一边的妓子面上奉承、暗中提醒,趁机用口哺了酒过去。
      “姑娘都比你识趣许多……”袁立彬心下受用,一边哼道,“倪从文平日里‘洁身自好’得很,有什么事能沾得上他,他会出面干这种勾当?”
      袁兴有时不得不承认,袁立彬虽说是袁家出名的放荡公子,却在浸透了铜臭金银的地方比别人多几分醒透,有时也比他更能拎得清这里头的关系。
      他心念一转,想出了个颇为惊异的答案,不敢言说,试探地伸出手指朝窗外方向一点。
      斜倚背榻的袁立彬懒懒挑眉,直起身子,拿起酒壶给他又斟了一杯,尾音上挑:“安心喝酒罢……袁大人?”
      袁兴心惊胆战地接过道谢,脑中思绪万千,不禁又朝锦窗来回瞄了好几回,盈艳帘纱夺目。
      楼阁的绣窗之外夜幕垂落,其下正是南北通向的绕城河,河上的拱桥也尽是比肩叠踵的景象。
      除夕夜里京城一如既往的喧热,街景繁华,人烟阜盛。
      时至年下,店户红色灯笼高悬,桥上人头攒动,生怕哪日命数不济,错过了此等美景闹市,枉活一场。
      舞狮杂耍,说书游湖。这等热闹场面在赫胥暚眼中陌生而新鲜,可一旦蒙上了仇恨的阴影,一切转又变成了无言的嫉恨。
      “……这就是你们燕人平日的生活吗?”赫胥暚边走边咬牙道,“可真会享受的。”
      “景色不同罢了,”付尘藏青武袍在夜市中低调隐秘,头上用黑布将显白的头发裹缠起,只是寻常装扮,无奈身高出挑,在拥挤的人群中略显醒目,只能略微偏头弯腰朝身边人道,“这么拥挤的街巷,可还有不少人会羡慕胡地可以纵马驰骋的景象,剩下的一些人或许压根不知晓在草原驭马之畅乐。”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更衣进宫了?”赫胥暚心中郁结仍在。
      “不急。”
      付尘朝右行几步没入人群中,不多时,又大步回到女子身边,将手中物递过去。
      赫胥暚初到帝京,从未识得如此繁华之所,见青年突然不见了踪迹,心中顿时也升起几分惊慌。突然见到人又回来,手中拿着一串红通通闪着油光的东西给她,她下意识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是冰糖葫芦,”付尘平声解释道,“山楂做的,先垫着饥。”
      “山楂?”赫胥暚在山中自然见过山楂,只当它是药果,却不知还能直接食用,“那岂不是很酸?”
      “甜的,”付尘低眉,沙哑声音在闹市中轻飘似无,“有糖衣。”
      赫胥暚张口一咬,才发觉那上面亮晶晶的油光是甜的,正好又中和了山楂的酸,酸甜粘腻,说不出的滋味。
      付尘又道:“公主过会儿进了宫,饮食桌上都带有银筷银针,务必试好方才可食用,虽说他们在宫中不敢明目张胆的动作,但公主行事仍要小心为上。”
      “不用了,”赫胥暚原本提上几分兴味的面容转又冷下来,咽下口中的山楂,道,“吃了这个‘葫芦’,我晚上就不吃宴了。”
      付尘没再多言,跟着人流一同上了小桥。
      酸甜交织的味道蔓延了整个口腔,赫胥暚不时向左边人瞟去,自这个角度,正好望不见青年左眼下偌大一道伤疤,只得见月影下、烟火中,不染凡尘乃至略显苍白的侧颊,鼻骨是尖锐硬朗的一条直线,有种比平日正对时要愈加不容情的冷峻感。
      她突然想到青年刚入胡地时全身扬发的桀骜煞气,和此时所感似有不同,莫名又道:“你初到胡羌时说是同为报仇而来,以你的本事,杀了那人也就能立即做了个了断,何必非要过来,做着这些不讨好的事……好歹你从前在燕国还是个将军人物?”
      “这里面牵扯的本也不是一个人……何况,手起刀落的手法,”青年声音寒意愈增,“也太过便宜了点。”
      赫胥暚也不再深问,握紧手中的木签子,转头看他道:“我们会赢的。”
      付尘迎上女子年轻而又执着的神情,扑面而进的亲切感,心思微动,略略勾了下唇角,道:“公主意念坚定,并非凡俗女子,贾某也信你必定不会输。”
      剔开那奉承之语,赫胥暚攫住他这话中的不对劲,又道:“你呢?你不是同我们一起?”
      “到了。”付尘目视前方,班荆驿馆坐落于京道偏处,皇宫特批了侍卫守在大门院口,相较商贩林集区要冷清许多。
      付尘低声朝一旁人道:“门口有宫中的人,保不齐有从前京畿军的人认识我,贾某待会从侧面墙翻进去,公主直接进门上楼更衣便是。”
      “好。”赫胥暚应道。
      付尘又嘱道:“公主进了宫,便按贾某先前所说的做便是,不必贸然显露才能武艺。”
      “明白。”
      付尘扭头拐进路中,瞬时又看不见人踪。

      年年岁岁,燕国廷宴一往如常。偶有些新鲜事,也得挑那几个来事儿的宦官和谄事的臣子提前备着什么得趣儿的节目,供诸人欢乐。
      只是今年不同往常,皇帝卧病,边关告急,心中再有多少喜乐欢庆,于宫廷节宴上得需克制几分。
      倪贵妃凤袍加身,步入殿中,着实惊骇众人一把,除了虚悬于中的龙椅,由贵妃至太子,其下的丞相及其家眷,已向丞相示好的内侍省姜华连及枢密使及六部亲众,朝廷核心俨然已是一家之天下。下方品阶不足但仍欲攀附的官员自然也看得明晰,心底早已开始筹谋这私下送礼讨好的种种手段。
      宴席中歌舞不断。
      “胡羌使者觐见——”
      殿中人目光纷纷朝殿门口聚集,只见一女子身量纤长,头饰彩羽银箍,立于正中,身后跟着四名胡人抬着红木箱子,身形魁梧,五官凶悍,仅仅只是进殿,便令在座诸人感到无形的压迫之感。
      赫胥暚进殿,目光自殿阶上人至殿下诸臣一一扫视而过,旋即朝中央躬身行礼道:“赫胥暚参见燕国太子殿下,贵妃娘娘。今携兽氅鬣牙诸礼为献,祝娘娘祥瑞万福,大燕国祚安康。”
      “平身。”倪贵妃坐于龙椅旁边紧设的位置,玄色凤纹沉淀奢贵。
      赫胥暚起身,仍旧是扬起的视线,将殿内臣子宫侍的表情尽收眼底。
      此时宴饮欲尾,虽未公开明道,但已有人觉察出这使者觐见的时间较往年却是推迟许多,且这胡羌的公主又举止失礼,在下座的几名臣子看得分明,自然也等着谁来挑说一句,便搭腔过去,耍耍威风。
      倪贵妃笑道:“当日行册封礼时,公主尚还是襁褓婴孩,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公主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秀挺淑女了。”
      赫胥暚不知如何接话,更不会什么奉承之语,只道:“嗯。”
      下面争议声愈发鼓动,席间果传来一道人声,却是年轻温和的:“公主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特地赶在宴会结束前赶来,娘娘还是先请赐座罢?”
      “……是了,本宫方才吃了酒,糊涂了,”倪贵妃笑道,“公主快请就宴。”
      赫胥暚朝说话那人看去,依照贾晟先前同他言及,自上说话那女人是暂掌后宫的贵妃,一旁沉默的是太子,再下诸臣首位的是那个姓倪的丞相,而说话这人年岁不大,又与丞相同一桌,想必便是他的某个亲信后辈。
      只这话看似贴心,在她耳中却是明显的暗示意味。
      她毫不避讳地朝那人迎视过去,方才蠢蠢欲动的那几个臣子见倪承志这个贵妃内侄起了头,便将连日来对胡蛮扰边心惊胆战发了出去,一人出声道:“……只是公主殿下今日既知要来燕委质,待到这时才姗姗来迟,殿上又未行燕礼,不知是何意味呢?”
      赫胥暚心中冷笑,等的便是他这话。
      众人只见她利落起身,朝上拱手道:“禀娘娘,有一事赫胥暚犹豫许久,本不欲点明,只是方才这位大人提到了我一众人迟到一事,虑及胡羌来此诚意,赫胥暚想还是如实言述为好。”
      “你且说来。”倪贵妃道。
      赫胥暚抬眼扫过对面那一群燕臣聚坐之区,见那丞相和刚才说话那青年俱是不动声色望来,反倒是后来挑事那几个燕臣目现讶异,不知她要说何事。
      “前日赶路之时,在燕国北边的地界之上遇到一伙有备而来的行刺者,在路途中杀害随行族人七位,最后余下四人也尽皆负伤,我等不愿耽误行程,但无奈伤势甚重,才在中途进医馆休养一夜,这才耽误了入宫的时辰。”赫胥暚低声按照临入宫被交待的言语答道,愈是平淡镇静,愈是惹人同情。
      闻言,在座人神色各异,但看刚刚入殿时随行者确只有伶仃四人,想来这胡羌公主年纪轻轻也无意说谎,便猜测起是谁暗中下手。
      “竟有这等事?”倪贵妃掩唇大惊,杀生为孽,她闭户求佛许久,也未想一出宫便接连遇上这血腥事,心中沉痛,“公主可有受伤?”
      “并未,”赫胥暚镇静道,“因此我也不以为这是大事,一开始便没有禀明。但若有人因而质疑胡羌诚心,则必须要在此解释清楚。”
      视线不动声色扫过诸人,在丞相处顿了片刻。
      不想,她那一停顿恰好让倪从文捉住,他开口道:“敢问公主可知那帮行刺者是何来头?燕北多山险,疏于管理,何况现在大半受胡蛮联军骚扰,若是蛮人行刺、或许是沿途山间寇匪截路也未可知呐。”
      “这位大人说的是,”赫胥暚道,“我也不知那一众人马是何来由。”
      “娘娘,殿下,”倪从文接着起身,道,“臣以为旻暚公主为我燕国贵客,当对其安全有所保障,先前公主于路途受惊,本也是臣等思虑未周,因而公主待京这些日子里,应当加强戒备才是。”
      “有理,”倪贵妃接道,“既然这样,本宫以为,公主远道而来,又为胡羌首领亲眷,班荆驿馆专为胡羌诸使者兴建,一年未仔细休整,到底女儿家的,住在驿馆也不安全。不如还是暂居在内宫中,公主若有事也可及时找本宫商榷,如何?”
      一唱一和,就如同商量好的一般,将她绑在人眼皮子底下监视着。
      赫胥暚看着那妇人貌似温良的双目,道:“有劳贵妃娘娘。”
      随后侍者迎暚公主就座,赫胥暚落座后也不食饮,只四处打量着这燕国中最为尊贵的一众人。
      见那些贵妇华臣所用的拭口齿的香绢,都是模样小巧的燕女躬身奉上。而其神情却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矜贵的冷漠,仿佛对眼前的珍馐玉液习以为常,谈笑间的喜悦不入眼底,只似带上层随性的礼节,哪怕听不见其言谈何事,便已知其内容的琐碎无聊。
      赫胥暚从未见过此等场景,她族内的胡儿皆是豪情现身,大口饮酒,大口吃肉,那顾得上什么吃食上的礼节,更没有男女间的高下区分。直至后来仇日入胡,她几次与其同桌吃食,也不见其有甚么礼节上的挑剔做作。
      赫胥暚僵坐在金殿角落处,冷眼看着她即将步入的地方。

      凡是晴朗的好天气往往会有遍布星辰的美丽夜空。
      帝京城内如何喧嚷,一旦向外走,便更能获知一份少见的静谧温柔。
      两匹马自京外巷道驰进外城,速度不快,但自始未停。
      天色尚且还黑着,愈至林木茂盛之处,愈发不见人声灯火,一片静兮兮的景象。
      “今夜应当赶不到地方了。”付尘眯眼勒马,看了看前方的又是一片望不尽底的高林,他们沿途走的几乎都不是正道,已是绕了最短的路径。
      宗政羲也停了步,马蹄在原地晃荡几下,又转向左边缓缓行进,没出声。
      付尘跟着他。
      马蹄声趋缓,宗政羲突然又停了,在前蓦地开口道:“……你闻到了吗。”
      付尘不明所以,停顿了好一会儿,未猜测出男人要说什么,皱眉道:“什么?”
      宗政羲继续驭马前行,林外显露一条河水样貌。
      付尘感到自己已经不够灵敏的嗅觉渐渐回醒几分,空气中的腐臭气息是他太过相熟的,他下意识去看前面男人的背影,却看不到正面表情如何,只有一个静默不动的黑影子端坐在马上。
      他难以琢磨此时宗政羲心思究竟怎样,或许男人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都是杀伐果断的,哪怕行的是极难逆反之事,也少见他言行有迟疑挣扎的时候。
      付尘抬首,一弯月亮如玉钩,他笨拙道:“……这是今年的最后一点儿月色了,虽然…淡了些,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上许多罢?”
      青年嗓音哑且轻,宗政羲恍若未闻,座下的马不安原地,向前踟蹰几步。许久后男人方道:“缁水上游至靖州边界……顺着沿岸溯源,尚且能——”
      付尘迅疾上前拦住他路,刚刚犹豫时压抑的心情爆发出来,一面直视他眼睛,一边驳道:“你要去作甚?为他们收尸?靖州已是呼兰部的地界,现在过去,天都亮了,众兵把守之中,你又能如何?”
      “煜王殿下难道还要再学当年,独身去闯营?”青年讽刺的声音尽是残忍,道,“只怕殿下又记错时间了……这时候您没有手下同行,欲救之人也早就被屠尽抛尸了。”
      付尘喉结动了动,声音粗粝:“……你比当年……还要……”
      闪烁着眼睛向下,手掌心在身后却被抠出了一窝血。他右手弃缰背后,不愿让对面人看到身后止不住颤动的手。
      靖州是他被陷死前最后辛苦防护下的州镇,破多罗氏当初有多少恨意,现在他便有多少。但这和宗政羲的不一样。
      男人冷峻的面色此时如刀箭一般,眼底少见地泛起猩红血丝,盯着他道,一字一字迸出来:“你要拦着我?”
      重音不在“拦”而在“你”。
      浑厚低嗓硬让付尘心尖猛一阵刺痛,他连忙又将左手掩至身后,他想,这时候若马突然失控,将他甩在地上,或许也算是个罪有应得的乐事。
      “殿下,”付尘低眼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咧了下唇,似携些未明的笑意。
      宗政羲紧盯着他,眼睛是少有的阴鸷骇人。
      设若真在战场上,只怕稍一露面,便可骇退不少无名鼠辈,付尘想道。
      “我不是贾允,”青年强自挺了挺腰板,道,“也不是你。”
      宗政羲不言。
      “自始至终,你有你所求,我有我所愿,”付尘道,“我以为已经同殿下保有这种默契,可以不用说明……殿下是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的人。”
      男人拧起的眉间划过黯然,旋即牵转马首,几步奔至缁水边上,就在付尘以为他要驾马蹚水时,却见马上乌影翩飞,似是有那么一刹那的站立姿态显露,却当即坠落于河边石地之上。
      付尘下马,将系在马首上的布袋解下,迈步走到男人身后。
      宗政羲弯身低首,正面对着缁水边正涌动的流液。黑夜中,河水同样被染就一片黑茫,连他自己的倒影被吞噬其中,寻不见一丝踪迹……但这样也未尝是恶事,起码不必再看见其中暗流的血光。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听见身后青年传来声音:“当水是黑的,血再红,也都辨认不出……眼见为实,人们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存在。”
      水中央还映着一弯没有那么明亮的朗月,付尘瞥及,没出声。
      宗政羲神色恢复往常的平淡,半晌方道:“你想知道我一直以来想愿为何吗?”
      付尘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应当是个极好的答案。”
      就像他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一般。
      “我知道世间未能得两全之法,所以甘愿以代价换取结果。”宗政羲伸手撩了下水,又浸入片刻,隔着一层乌皮手套,什么触感也无。
      付尘下意识又迈前一步,盯着他动作,生怕他重心不稳又跌进去。
      “是我忘了一件事,”宗政羲眸中转过朦胧不清的情绪,“以物易物本就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总有人力不可及之处,或许那未及之处还要比我想象中的力量强上几分……当初你说的很多,不无道理。”
      闻言,付尘脑中立即闪现无名山上那雾中碑文,当即低声嗤道:“放屁……”
      “那又如何?”付尘扬声道,“你所说的人力不可及之处,不过是更多没看到的人力暗中交织所致。”
      “我还没掏酒出来,你今日怎地先醉了?”付尘从男人身后转到他左边坐下,打开手中的布袋,从中掏出两个酒罐,边道,“我在帝京的酒馆买了酒,跟我喝?”
      宗政羲伸手过来。
      “没有碗盏,先凑合着,跟从前在军中一般……就着罐直接喝罢……”付尘将那略沉的一罐小心翼翼递到他手上。
      却见宗政羲转手将酒罐置在地上,命令道:“手过来。”
      “嗯?”付尘错愕时,宗政羲强硬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方才就着河水净了手,此刻施以内力烘干,手套上整块皮子都是温暖干爽的。
      付尘抿唇看着自己手心间模糊一片的血渍,方才无感,此刻被细细捻拭擦干,才逐渐又有细密的疼痛感冒出,只得咬唇忍下。坚忍半晌,又心觉好笑,自己当初何等的刀伤剑伤未受过,这时候竟被手上一点抠出的血口疼住了。
      “……狼崽子。”宗政羲轻辗过上面几个戳出的血口子,低声喃语道。
      男人音色低,付尘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旁人说刀剑是战士的武器,其实不然,战士全身各处皆可为致命武器,”宗政羲冷道,“我入军二十多年,尚没见过天生爱自毁武器的士兵。”
      素白肤色在夜间恍若泛着银光,斑斑红迹在夜间泛黑,指长骨细,天生适宜持刀握剑的手。
      付尘怔愣着,下意识朝宗政羲下半身看去,踟蹰道:“若是毁了……又当如何?”
      宗政羲不知付尘此时心中想念,仍专注于扎系伤口,随口道:“既然你入军为兵将,自然没有再放弃的道理,必定要继续撑着入局。”
      付尘不再言语。
      宗政羲扎好后,看着那刺目的红斑,心中又是塞堵,忽低声道:“……你想学我的招数,学的太拙劣了。”
      付尘莫名,咂摸着他这话的意思,须臾,猛然抬头瞪眼道:“你适才……你…莫不是是故意的?”
      宗政羲眸中意味不明,喉结微动,淡淡看着他,道:“我没把你当贾允,你同他半点都不相似。”
      付尘抿唇,也不知这话是褒是贬。
      “我也没把你看作同我一样的人,”宗政羲阖上眼,道,“你有时……比我清楚得多。”
      付尘诧异,又自嘲道:“我已流落到这等地步,前途未卜……方才有些是故意所言,哪里敢同殿下相比。”
      言及此,各式往事又在这漆黑夜间重现在他眼前,就好似无数次的午夜梦魇,嗅觉都敏锐地捕到了河流中一层一浪翻涌的血气,他冷声说:“殿下而今一步一步谋算得当,行事规训,即便偶有意外也可保全自身……自然不知晓被天命反复嘲弄的结果。”
      宗政羲盯着他,听得青年又道:“殿下行事心有挂念,却也更为稳妥……即便是只身涉险,也是留有余地后路的,哪里像我……”
      宗政羲看到青年眼眸神色交替,即便是自嘲,仍然挂着几分隐约的寻衅,清澈而不驯的小兽,他知晓这是他真实的一面。
      “两年前在蒙山溶洞中,有一个答案我未告诉你实言,”宗政羲坦露道,“只因彼时对你戒心未除,以为你是姜贼派出的暗线。”
      “就是你那时不惜以身涉险要去揪出的那个答案吗?”付尘忆及,道,“你数月前还对我说,内鬼不是焦时令……那,是谁?”
      宗政羲睨他:“猜不出?”
      付尘皱眉,既然男人后来战败得生却依旧不愿回军,难道是内鬼仍在军中?
      “廖辉?”他试探道。
      宗政羲鼻腔轻出了口气,显然是不对。
      “……唐阑与我相熟同住,我尚还不晓得他为人,现下又何能揪出你特地只身犯险得来的真相……”
      转念间却也生疑,军中与宗政羲亲近的老将如今已凋零大半,难道还是他不认识的?
      男人垂睫。
      明明事情过去也未至两年,心中却恍似前世梦境一般。细忆时,当日烈火中一双既惊恐又恶意的眼睛便再次重现在眼前,翩跹窜动的火苗像着了彩衣的鬼影一般,来回地围绕着他,直至侵入其身……
      付尘察觉男人神色有异,忙道:“既然都过去了许久,我也不很在意——”
      “林平。”
      宗政羲淡淡吐出一名字。
      林平?
      付尘一愣,猛然闻听还稍有些陌生,仔细回想方才在脑中搜寻到曾经在赤甲军中这位偶尔见面的副将,立刻浮现的,是一张温顺乃至有些秀气的白面,在军中也不出挑,时常是廖辉那几位脾性暴烈的副将间的和事佬。
      也是贾允身边随从入军的宦官……
      不对……付尘突然想到,当时煜王死讯传至京中时,便已通报林平也一齐在彤城覆船烧灼而死,若是宗政羲一早便知他是军中内奸,又故意安排同去彤城平叛,又一起传来死讯……付尘恍惚道:“你在那之前便知晓林平是军中内鬼?”
      “知道。”事已至此,宗政羲也不瞒他。
      付尘扭头,追问道:“那后来呢?你是故意设败局令他战中战死的?”
      “如果有选择,我不会令将士百姓陪同涉险,”宗政羲阖目许久,付尘没落下他眼底的愧痛,沉默等着他继续道,“……当日彤城战败,是我事先料错战局,同军将士未曾保下。他里通南蛮,蛮人得知事有暴露,早当他是弃子,便起了玉石俱焚之心……火烧连船之计,本是我放出的风声,不想他暗中改令,在突袭时间上动了手脚,原本的撤军转阵之机被错过,方被蛮人一网打尽。”
      “是我中间躁急,轻视了他的戒心。”
      付尘道:“那后来去胡羌……”
      “意料之外。”宗政羲淡淡道。
      男人鲜少喜怒形于面色,他如今叙述愈是平静,付尘就愈不愿令他再向下说,这后面定当还有种种细节被男人轻描淡写掩过,只是何必挖出来审判呢?
      他从前只以为自己受负罪感折磨深久,可面前人比他身世优厚千丈,照样是同一般模样。
      付尘拎起方才被男人放下的酒罐,抬头看了看尚且未亮的天色,缓缓道:“今天是除夕年夜,殿下别忘了这新岁的酒……”
      宗政羲接过。没有杯盏倒也不能碰杯,二人只兀自仰首灌起,月光稀疏洒下,黏在迷醉的唇畔酒渍中,冷清之中,又因滑入喉中的酒液产生了暖意。
      这酒罐随携不便,付尘在街边买时也只挑了小的,以二人鲸吞百川的喝法,几下便见了底。
      “味儿不够。”宗政羲评价道。
      “呵,确实差得远了,”付尘咽了一大口,轻轻吐了口气,“殿下不妨猜猜这一两官酒中究竟掺了多少水…掺了多少金银?”
      宗政羲看到罐沿上一圈晶晶亮亮的酒液,以极其迅疾的速度沿罐身划将下去。
      “……从前我倒是知道帝京一家私卖烈酒的酒馆,”付尘眨了眨眼,悠悠道,“不过后来京中施了酒榷制后就闭门了,那地方的酒水当真不错,可惜了……”
      “今天晚上……有星星。”
      付尘支肘仰靠着,目及处,天穹偌大。
      “年年岁岁、过朝暮,低低笑祝,年龄遐远。叹无由聚变,夙因回转……”粗粝声音已然沾着些微醺的喑哑,付尘一边念着他在京中偶听来的几句教坊词曲,转而又似想到些什么,偏首笑问,“不知殿下今年……多少年岁?”
      “……三十又九。”
      “年庚为何?”付尘听他停顿,以为男人也含醉意,又顺口问道。
      “不知年庚,从前,也都是将除夕当作生辰算年纪的。”
      “……嗯?这么说,今日也算是你的生辰了?”
      “不,”宗政羲眼睛仍然清明地冷然,道,“今日,是倪从婳的生辰。”
      “倪从婳……”付尘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过,但又十分相熟。
      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熟悉地,姓倪又从字……倪从文平日往来亲属他也大致知晓,付尘心中隐约猜出了这女人大概是谁。
      印象之中也只是在他初升军中校尉之时,在寿宴上遥遥见过一面。他知晓煜王曾经寄养于贵妃膝下数月,虽不知此中细节,但想必这本应团圆之时再忆旧人,多少是心中企盼念念之意。
      他忽然又不想闲扯话题了,说来说去,总能绕进各式不愿在此时想的话题之中。
      付尘视线从天上的星星转到身边人身上,略显笨拙地撑起身。
      向旁靠近几分。
      “你方才说我学你学的拙劣……可我还没学完呢……”付尘抓上男人手腕,不知醉还是未醉,反正都带着平日不见的呓语憨态,像他连日与他所做一般摁上腕间穴位,笑道,“你是不是也该闭眼睡觉了?”
      宗政羲眼中确显倦意,看着青年面上从未现出的灿烂笑靥,疯疯傻傻的,像只得了安抚的幼狼……
      有时他也安于令他讨他的欢心。
      男人依言合上双眼。
      或许燕地的空气就是引人发醉的,今夜的宗政羲有问必答的态度令付尘既诧异又有些隐秘的欣悦。
      寒夜中冷风吹拂,付尘笑容渐渐随之散了,愈发认真盯着眼前之人。
      面前人也纵任着他,配合着阖目缓息,只不知是真的闭息沉睡还是刻意装出的,久久不见睁开。
      “……这掺水的劣酒…如何就醉了……”
      青年轻声喃语,乌睫时颤又停,似醒非醉。
      混沌的醉意不知蒙了谁的心,混的谁的意。
      沌沌的一片臆想幻景,懒怠于作伪,空剩着两颗无言的魑魂。
      他凑近,缓缓感受到男人均匀的鼻息,以及其身上独有的一种气味,一种他熟悉的,森林般幽远寂邃的气味。
      令人安心。
      “我不涉真情忠胆,无所顾忌挂牵,”他支着身子退后些许,留着一个正好可以观瞻其全部面目的距离,目光痴腻地自男人的额抚至锋利的下颌线,陌生又铭刻的面,“今后,这些弃义冒死之事,都交给我。”
      似是觉得这话又犯了男人忌讳,有强逞英雄之嫌,付尘低笑了一声,失声半刻。
      “还有……迟到的一句生辰快乐,殿下。”青年唇角弯着,半身不敢靠近,脸颊却又止不住的沾染过去。
      深皱着的额眉舒展开来,几颗星星倏地坠落在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之中,乌黑骤见光亮,轻轻弥荡在波漾的纠缠心绪里。
      若男人此时睁眼,必定能看到眼前又降下的一片浩瀚星空。
      “会比我走得更远……诸事皆了后,岁岁喜乐长安。”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四年,胡羌呼兰部聚众反叛,破多罗氏外通蛮军,奋战近一载,联占燕地北部大半疆土,与燕南临金河相望。此间屠戮靖州燕民,抢掠银财女眷,种种恶端令围界百姓闻风胆寒。帝疾未愈,太子主政。岁末正旦借以岁聘之机、加封之名扣留胡羌首领猃独女旻暚公主于燕廷内宫,集兵制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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