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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〇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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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回-弑奸闯宅侵盗事做尽,重逢又托一言系孤胆
郡守屋院内灯火通明。
“大人,您慢些……”
一体型臃肿的官员被属官小厮簇拥着进了门,步伐凌乱,似是酣醉之状。
“好了,”那官员堪将止住步子,强撑着昏意朝身边人道,“送到这儿便可……方大监,有劳你专程来这边……跑一趟。”
“您这是客气话,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会不惦记您呢。”一旁人道。
“那就劳烦您回京之后在总管那边给松松气儿了……”
身边人笑着应和,紧接着又寒暄几句,便各自作别。
那官员屏退小厮:“我去拿些东西,你们都不必跟进来了,去叫夫人在寝卧候着便是。”
一众随侍依令退下,官员踉跄着步子进了书房。内室幽暗,他提着盏从侍者手里拿来的照灯,勉强从微弱的烛光里辨清道路。
醒了醒神,官员走近书桌,单手在桌沿常备的一摞书纸中翻找起来。
“大人寻甚么呢?”
身后蓦然一道人声,粗粝似夜中暗鬼低吟。
那官员右手下意识一抖,手背碰倒了一檀木笔架,哗啦啦的轰倒声接连响起,在寂静的屋里格外鸣响。
他当即回首,尚未及窥清面前为何人时,只觉脖颈一阵穿喉刺痛,是器刃入肉的剧痛感。一下子发声不得,只在浊目欲闭前,对上了一个模糊阴森的白发暗影。
“将军,”年轻兵士暗觑着对面人脸色,忐忑道,“唐副将临走前……给您捎下一话……说是如果剩下的士兵在黄州这边一直耽搁着时间,保不齐……帝京那头就有人按抗旨不遵的罪名给您状告上堂了,所以让您掂量好行事轻重……”
“有人?”魏旭冷笑一声,道,“就是说他自己罢。”
“但……”兵士犹豫道,“可您这边推迟着……毕竟是未经允准的,唐副将那儿就算真的要拿此事问罪,也无可开脱。”
“罪名我担着,你们怕甚,”魏旭皱眉,道,“胡人那边如何?还是闭营防守?”
“防的死死的,吸取了之前将军过去袭营的教训,连粮仓甬道都增了人手,”兵卫道,“不过朝廷那边既然已经言表讲和之意,他们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先行休整,我觉得他们这时候估计不会特地再来追讨剩下的城池……”
“去他娘的讲和!”魏旭低咒,转而斜瞪他一眼,道,“你也急着回帝京逃命去了?”
兵士被吓得一缩脖颈,道:“标下不敢……”
“哼,”魏旭眯眼望着远处沟壕,道,“滚下去罢……想走我马上便成全你……”
那兵士落荒而逃,空留下魏旭在原处。
他静立片刻,随即从营内牵了马出来,纵马沿营外行至郊滩。
远望关外,尚能看到曾经激战遗留而下的断草荒屑,凌乱地聚集一片。
正纵马时,远方破空声骤响,自身后飞速划来一羽箭,擦着他鬓角直直插进他面前树干之上。
细观那箭簇形制,显是胡人常用。
魏旭心下一惊,何时有人暗中靠近他竟没有觉察出来,脑中各种想法一齐冒上来,但想着只发这一箭定是人数不多,指不定是那个胡人私下出来同他挑衅,才于背后射一暗箭。
他扭头,却对上远处缓缓踱步而来的一张熟面孔。虽然衣着变换,但自其神情样貌到颊侧凶悍深痕,无不是他之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记的一人。
“……付子阶。”魏旭脱口而出。
付尘似有似无地蹙了眉,转瞬消匿,淡声道:“听闻魏将军现下拖延于黄州迟迟不回京,不知是否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青年一上来便询战事,只字不提先前一年不见人踪之由,魏旭心头怪异,道:“你就不先问问这一年里头发生过什么事?”
“……我知道廖将军阵亡了。”付尘道。
还有兵卒换血,兵制整改,撤整阉人……桩桩件件,他都打听过。甚至原本已是千疮百孔的赤甲军营现在因为陌生又变得没有任何机狡之务,出奇的团结一心。他真不知这些事于他,于宗政羲来说究竟称得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同唐阑有交情,那你可知道他干得那些好事?”魏旭隐忍着怒气,道。
“我知道,”付尘只道,“他原本就是朝廷中人安插进来的暗棋,所行所为,都是背后授意。”
“那你呢?”魏旭瞪视他,道,“你同他一处来的,就没个解释吗?”
“我过去跟他一样,现在不是了,他应该已经把我的名字添到死士名单上了罢,”付尘静静道,“此外无他。”
“……那你现在,是再回军?”
付尘道:“还可能吗?”
魏旭抿唇,看见青年神色轻松了几分,听其又道:“不过这也的确不是我第一次死里逃生了……小人多命大,这次我总得吸取教训,不能总犯一样的错误。”
“你现在来要做甚?”魏旭问。
“我原本到别处办件难事,病疾无医,想着是否有人能帮扶一把,”青年淡笑一下,道,“只是思量许久,想着依我当初在赤甲行事作风,现今真到难时,应当无人肯替我揽下苦差事。”
魏旭生疑,只道:“什么事?你且先说来听听。”
付尘摇首,道:“牵涉事大,若非十足信任,我没法同人讲。”
魏旭连日来已被军中事骚扰得心力疲竭,这时候也因他这莫名举动失却耐心,心中不是滋味:“你若是不信也罢,我也没法给甚么保证。”
“魏旭,”付尘上前一步,直盯着他双目,道,“我想知道,军中老将已殁,你现在在军中,是如何想的。”
“……我不清楚,”魏旭头疼欲裂,“不知道……”
“你从军的年头不短,那当初是为什么进军营?”
“起先就是为了讨生计,后来时间长了才想着男儿于战场上闯立功勋,才不负半生,”魏旭微叹,“是我当初把事情想简单了,只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一身本事便真能讨得活路,结果到头来竟还是被人压制着。即便在军内,还有这么多不相干的恶心事。”
“你打算何时回京?”付尘又问,道,“既然朝廷准备讲和,那么赤甲亲卫不可能长驻此处。”
“……就在这两日罢,”魏旭妥协,“我手下那些崽子们劝说的半点不错,都是我这脾气总和他们执拗着,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挺好,”付尘颔首,停了半刻,又看着他道,“我这里倒是有条别的出路,可以让你暂且不必在营中被限制着,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折腾。”
魏旭直觉他就是有事要讲,道:“你遮遮掩掩地……到底是要说甚么?”
付尘掩眸,一边转手将身后负的长刀插在身前泥地中,亮薄的刃边尚且还反射着白光,明惨惨的,叫人忽视不得。
魏旭眯了眯眼,未动。
付尘抬眼看他,神色无波:“你可还记得当初煜王方回军时,曾向将军透露兵权下放之事,后来殿下薨殁之后,贾提督又说那提议只是暂压在桌案之上,尚未受枢密院向上通报允准。”
“这如何不记得?当初军里几个杂种故意诬陷我篡改功劳簿,因这事我可平白挨了不少板子,”魏旭目放冷光,“狗入的玩意儿……”
付尘未受其影响,声音低下几分,冷静道:“其实,那是煜王绕开枢密院直接向陛下请的恩典,兵权没有直接配给当初的几位副将,而是直接预备下放给地方戍卫的军将上了。”
魏旭一愣,反应了好长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军中有要事一般瞒不住,看看从前便知,可青年所道之言他却从未听过有关风声。
“两年前,蛮人方从西边撤退后,东城受侵之时。江东军首王闯暗中受戮,便也是在那个时候。提督本也知晓,只是因后来要将军中几个老辈散配到各城翊卫军中,才隐下消息不宣。”
“王闯已经死了?”魏旭诧异,“当初不是为了纠察江东军卫失职之过,暂且保下一命,加之用人之际,后来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他那时便死了,后来一味宣称染病闭户,枢密院自江东调将时,还有意避开了他的名字。”
魏旭先前并未细察过,不知道地方军中一个领众兵的活人突然没了竟也能秘而不宣地隐瞒了这么长时间,好歹他现下算得上是个说的话的人物,看来他自以为的怨弃也只是他一开始就不知道他身处于何种境地:“……这事,我真不知晓。”
付尘在旁淡淡苦笑。
岂止魏旭未曾料想到,当初他暗中求请冯儒替其向上言表将京营内千夫长调外之事,他尚且纳闷何以事情会进行的那么顺利。起先他只以为是冯儒官阶不低,有多年从宦经验且与倪从文师出同门,其奏言在朝中有几分分量。现在看来,不过是宗政羲在“死”之前尚且留下这后备一手,地方轮戍有变动,总比赤甲亲卫营内内鬼暗探迭出要干净许多。来日真有大难,也得依靠地方领将领队调兵。
男人这招计中计,真假翻转,虚实变幻,不知套了多少人。计策并不高明,只可惜他们这群整日在刀矛上杀人嗜血的,都已被仇敌鲜血刺裂的红腥蒙醉了心肠,遮蔽了眼睛,何时察觉过血泊之下,早已是乌黑莫辨的朽皮溃烂。
“惟有局外冷眼人才能洞烛其奸,无怪你我。”付尘只道。
魏旭又言:“那依你所言,现在王闯的名头仍在,岂不让他空占着这个位子无用?”
付尘不言,一味看着他,魏旭心中忽地咯噔一跳。
“我想,应当有更好的人选。”
魏旭拧眉,直盯着他,却觉得愈发陌生,不可置信道:“……你有这个权力?”
付尘紧接着掏出一物,红铜色泽的一块牌子,边沿被磨得乌黑锃亮,中间的上古凶兽图样凛凛。他从前在军中见过一块类似的东西,在将军帐里作调军之用。
“这是后来密送至各个往派地方翊卫的调军令,虽然重新改了制样,但凡是各城翊卫人众,皆晓得其用,”付尘道,“惟此江东军的一块,被藏在了东平郡守朱楷家中,未现其用。”
魏旭按捺下心中惊讶,沉声道:“你到底要做甚?”
“不是我要做什么,这东西对我一个已经在军薄上除了名的人毫无用处,”付尘随手向魏旭掷去,后者连忙接下,“对你不一样。”
“光有这一块牌子能有什么用处?各地将卫都是在有朝廷有明确指派的,也不是拿了它就能直接调兵,”魏旭道,“何况赤甲这边又不可轻易脱身,平白给我手下添了军队,照样还是束手束脚的。”
“兵惟在用之一时,”付尘道,“不到关键时候,没有着急出来承认所有权。现在蛮胡外患虎视眈眈,纠结于朝廷此时认不认,实属不该。”
魏旭道:“江东的翊卫军都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几万的军众能用得上有几个?胡人一来,绝对地一打就散,比现今赤甲的这群新兵还不济。”
“去冗存精,七万人里能挑出七百个顶用的,都不是白费功夫,”付尘又道,“况且胡人他们对付不了,有的色厉内荏之徒,却会轻易骇于这等兵众场面,将来用处大着呢。”
“……你特地前来,就是怀着这样的目的让我‘脱离苦海’?”魏旭心生一丝不悦,讥讽道。
“言重,”付尘不理会他语气,道,“你也有别的选择。其余的,我无话可说。”
魏旭晓得他莫名消失一载,此时重现必定另有目的,只是他不愿透露,他也无法再去细思。只不知这青年这时候是哪里来的勇气愿意拿这三两句话令他按他的指令去做,思量半天,道:“怎么盯上我的?”
“我上次遇险时,是你和唐阑一同看顾。唐阑是什么人我没看清楚,但我不想一直错下去。”
魏旭瞟他一眼,青年身后负一辎重包袱,藏青衣着古旧,唯有白发皎净若新,和他离开前一般模样。他起先以为他变了很多,但言语来往间,又恍同故人,半分未减,唯一变的,只是青年不必故作面容怯意,因而更显眉宇恣肆,内里如一的扬展。这样看来,似是和当初的唐阑调换了个模样。
他道:“你若是指望着我同他一样有那么些个弯弯肠子,也真是太高看我了。”
“那你是应下了?”
“我如果不愿意,你打算怎么做?”魏旭目光瞥向支立于他身前的寒刀。
付尘静默一瞬,眉心一点一点蹙起:“……别试我。”
魏旭伸手摩挲几圈手中物,许久,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然后道:
“我便冒这一险,起码令你看看,这世上也不都是只有唐阑那般的人才能活得下去。”
付尘微微动容,道:“廖将军……可是因为小人从中作梗?”
“没有证据,”魏旭冷酷道,“可唐阑暗中同他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不管他是什么居心,接连踹走军里这么多人,真是厉害。不过是背后有人撑腰,就能猖狂成这样……”
言语至此,魏旭忽地想到些什么。
青年从前不过一出身平平的兵士,这时候以煜王临终前秘辛相露挑转兵权,身后怎么可能无人指使?思来想去,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却也不敢妄言:“当初通报你的死讯时,可是寻过尸的。既然死能作假,那你身后之人……”
青年眼波微动,抬起食指立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旭不知他心意是否照应他脑中想法,只道:“……你若是能坦白告诉我,说不准我能更配合。”
“物是人非,你所坚持的到头来未必不会变成你所恨的。何况此间还有重重人事阻碍,”青年面上流露出些许悲戚,道,“你不会是出尔反尔之人,我信你所言。但我并非良善之人,有一日,若你因我所为相恨相怨,若那时我还有命在,必定当面向你谢罪。”
付尘果见魏旭因他所言变了脸色,又缓缓笑道:“如果现在反悔……我还允你这个机会。”
“你和唐阑这两人刚入营时我便看不惯,现在看来,我这直觉一点儿没错,”魏旭苦笑看着他,“一个比一个能撺掇事端。”
“这时候,应当也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了?”魏旭嗤笑一声,随即静了静,道,“如果你刚刚的那个暗示是我设想的那个意思的话,我没甚么不愿意的,起码比现在在营里看着一群小人在面前蹦跶好多了。”
付尘定声道:“旁的我承诺不了什么,但唯一可说的是,我必定死在你前头。若有时机,必在接下来的这些时日,把你入军所求的功名给你。”
魏旭察觉他是预备要走,下意识道:“你要去哪儿?”
付尘答:“还有要事去做,黄州剩余的这些士兵如何安置,就看你如何做了。”
说罢,拔刀负身,将背后包袱的系带在胸前紧了紧,边低言道:“来日再会。”
“且慢,”魏旭前驱两步,在他身后将心中话托出,“如果我刚才没答应你,你就打算在此杀了我?”
付尘没回头,只干脆道:“是。”
魏旭自嘲地撇了撇嘴,转眼到一旁绿川苍莽,忽听得前方青年又补道:“……原因,你知道的。”
他半身一震,虬结肌肉绷紧,握紧了手中的冰凉铜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