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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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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回-未亡人叹已了事,白鬓客悲黑发殇
“扬州的玫瑰酥,你喜欢的那家作坊,”唐阑将竹盒盖子掀开,朝对面女子道,“快马加鞭一日,口感应当差了些。”
倪承昕绷着唇,尽管她极力想要掩饰些情绪,但彼此相知已非一两日,青年如何不知她一向纵溺他,不曾真对他动气生怒。但这种被料定的感觉在触及隐痛时却未必总是从前甜蜜滋味:“……你就是混账。”
“骂得好,”唐阑浅笑,道,“今日专留一天,听你来骂我。”
倪承昕伸手取了一块玫瑰酥,嫣红色泽一如从前记忆中的样子。启口咬了一块,甜入唇齿。
“好吃吗?”唐阑在对面直盯着她。
“……好吃得很,”倪承昕低低喟叹,旋即将手中另一半递至他唇角,“……你也尝尝?”
女子眼瞳张开,水眸盈盈,一下子撩动他心中丝弦,可惜弦端勾缠万缕情愁,再动人的曲乐也只是以牺牲苦痛为代价。
“甜的。”唐阑就势咬了一口,碎屑洒落于鸦青深衣,倪承昕伸手过去拂之地上。
二人闭口不言先前护送贵妃亲迎佛物之事,倪承昕心揣唐阑必定能猜度出此中内因,只是既然他而今不多追究,她也不想再提。
“我多日不曾回红香阁,前些日,云霜特来向我禀报一事。”
“什么?”
倪承昕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官查民间私营酒坊时,于红香阁上态度暧昧许久,最后竟放了我们一马?”
唐阑看她一眼,道:“怎么不记得?当初我顺着人线往上查,不是太子派人往下在设法作保?”
“但现下又有一众人探听红香阁的幕后之人,”倪承昕道,“姑娘们道,出手及时大方,又有官权作底,亦非寻常显贵。”
“依香阁里头的消息之灵通,难道还探听不出这帮人底细?”
“帝京权贵众多,”倪承昕道,“总有不喜来此的人。”
唐阑嗤笑一声,道:“大户人家妻妾管制甚言,现有一处任其肆玩之处,谁能是真不喜来?连太子都可私召姑娘们入宫,谁能这般不坦诚,不喜此处欢欣?”
“可他们的目的看来也并非纯是好奇指引,”倪承昕道,“云霜说,他们是想成交易,并且,他们自称就是太子的人。”
“胆子不小呐……”唐阑挑眉,“什么目的?”
倪承昕看着他,道:“和咱们起先的目的一样。”
唐阑面容凝了凝,道:“回头把那几人的画像消息都给我,我亲自去查查。”
“你打算应下这事?”倪承昕问道。
“起码先看看他们来意为何,”唐阑道,“保不齐也只是个幌子,想试试深浅,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现下安稳只是一时,外间动荡不安,若无要事,你也少出门。”
“你可管不住我,”倪承昕挑眉,道,“你总不在这儿,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做什么。”
“这就是你对我积攒的不满?”唐阑无奈一笑,道,“你知道的,我在边城回不来。若有机会,我也想归家。”
“是,我当然知道,我早料到是如今的状况,”倪承昕自顾自苦笑道,“就是不知道你究竟还要走到哪一步。”
“不远了,等到边境外患彻底安定下来,京外驻军恢复日常,届时便能日日回来,”唐阑道,“这些时日朝廷派官往边讲和,我在京中陪你可好?”
倪承昕把手抽出来,秀利的指尖戳了戳他手背:“哼,现下也轮得上我来支使你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一直有这个权力?”唐阑反手揪上她腕子,另一只手护住女子后脑,将其一把扑在身后榻上,低笑道,“二小姐有何吩咐?”
见青年愈凑愈近,倪承昕食指点上他眉心,笑道:“怎么着?想拿你在战场上那套武功招式来本小姐床上撒野不成?”
“自然不敢,”唐阑自如答了句戏词,“‘小生有何德能,而今遇神女下降,岂知睡里梦中?’只依小姐吩咐。”
倪承昕忍俊不禁,伸手抚了抚埋于颈间人的乌发。
可惜他不是戏文里衣着光鲜、风流体弱的多情郎君,她亦不是那诗书知礼、闺情难诉的羞答女儿。
他入血光杀阵,她进风月红尘,不做出些个骇俗之事,又何以言报那么多的天不睁眼、命不遂意?即便逢人间乐事,悲苦自有他二人心知。
女子薄叹,阖上双眼同唱道:“妾千金之躯,皆托于足下。”
“……谢小姐不弃,”青年那双桃花眼染了火,燃着燎烧的心绪,无意跟着吐露,“小生今日得就枕席,异日犬马之报。”
边城荒草萋萋如旧,干冷天气消磨人意。
待晁二携众猎了野鹿归来后,看见弟兄们押送的来人,稍稍一诧。
“……是你?”
青年微微抱了拳作礼:“晁二弟,别来无恙。”
押送青年的那几人尚未见过他,可跟在晁二身后的匪众里头有不少经历过当初事的,当即大骂:“你小子关键时候弃队跑路!竟然还敢回来!”
“就是你!不守信用的东西!”
晁二右臂一举,止了身后叽叽喳喳的骂声。他面无表情,直盯着眼前人。一看见他,当初他大哥如何不敌胡众、惨死刀下无药可医的痛急场景便再次浮现在眼前。
付尘抿唇淡淡:“当日许我入诸位的地盘,不过是晁大一面之辞,并不合规矩。”
身后匪众闻言更是气愤,但见晁二在前,也压着嗓子不出声。
“那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晁二冷冷看着他。
“自然是,”付尘唇角挂上不知名的弧度,“要按规矩办事。”
说罢,见青年将身后负的包裹一下子摔砸在面前地上,麻布就势展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曝露出来,滚了几圈,划留一线血轨。
是颗人头。
一帮匪众凑拢过去看,晁二转身也欲上前,却忽被身后青年的话拦住了步伐:
“希圣二十五年,武陵人氏晁光祖因篡报官文被东平郡守朱楷判处刑押入狱,处以七年囚期,中途逃亡,搜寻未遂。”
晁二转身,呼吸不稳。
付尘平静同他对视,缓缓道:“江东军首王闯业已在当初煜王上表言事中,以其人事督查不力、私通之罪刑斩。而东平郡守朱楷以私贿通融京宦,保下一命。”
在后面细看那首级的一众人也不敢动了,有的晓得几分内情,这时候也怔愣不作声。
“……你到底想要干甚么?”晁二盯着他。
青年白发一绺随骤至的寒风旋起,身姿特秀,道:“我方才说了,按规矩办事。那个,便是我从前应许过的投名状。”
晁二僵硬着身子再次转身,身周弟兄让开了一条道,纵然血污遍布,他还是辨认出了这首级的身份,一个无比相熟、他永远不忘的嘴脸。
晁二定定看着,道:“……你怎么做到的?”
“办法有很多,”付尘淡淡道,“杀人从不是甚么难事,难在背后总是牵扯到无数活人的事端。”
晁二紧紧闭上了眼,须臾,再又睁开,朝身周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
其余人见状有异,也知事退下。
晁二转身将其引至一边内室,出言道:“你当初为何要逃跑?”
“我没有逃跑,”付尘道,“我当时本就有事要办,那时拉我入伙不过是晁兄的一厢情愿。”
“……你当时可是答应了的。”晁二追言道。
“答应什么?”青年言语刻薄,“答应随你们送死?”
晁二生怒,道:“那你如今还过来干什么?”
“如今正值交战动荡,燕北城池被胡蛮联军吞灭大半,你们在此也呆不长久罢,”付尘直言道,“你们之中有通缉刑犯,有逃债农民,现在渡河回至渭南,燕人可也容不下你们。现在偏安在此处,亦不是长久计。”
被戳中心事,晁二忧恼并生:“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是有法子来助我们?”
“自然。”
“什么?”
“投胡。”青年坚定道。
晁二看着他,反应了好一会儿,似才明白他意,当即又断喝:“不可能!”
“纵然我等同燕官昏吏有仇,但胡人杀我大哥,残我弟兄,一样是不共戴天!”晁二道,“当日胡人将靖州百姓屠戮至净,残暴之为,令人发指。我等再无路可寻,也不至于要联合胡人来成事。”
付尘道:“你所说的胡人是呼兰部治下七部,而非统掌治权的乌特隆部族。破多罗氏去年率众同胡羌王族分裂,联蛮挑起攻势,此后在北城的边战屠戮,到那日你们沿缁水旁道在山路受劫,都是破多罗氏领众所为,而非北部勒金王都内正统胡族授意,两者间不能一概而论。”
“现今乌特隆王部同有伐燕之心,两相结合,自当便利。”
“……有甚么差别?”晁二道,“就算如你所言,且看那呼兰部已是凶残如此,同为一地的胡人,谁能确知来日攻下燕城后,不是一般的要戕害燕地百姓。”
“那你们同燕人有何差别?”付尘反诘,道,“你们个个都是土生土长的燕人,现在所为,不照样是自残自害之事?”
“我们对付的是燕国的昏官朽官!”晁二道。
“然后呢?杀了他们便能了结?杀了一个,还会有新来的一个重新冒出来压榨百姓,干着同样的勾当。这跟其人本性毫无干系,整个燕国上上下下,凡在其位,皆脱不了罪责。”
“只有一条根除之法,我不信晁大没有同你讲过。”青年目色平静锐利。
“但若你真想要根除弊病,翻覆燕廷,身处动乱时分的百姓,又有哪个不会受颠簸流离的苦处?你想把这罪责全部推脱给燕廷、或是胡蛮?”
付尘步步紧逼,毫不相让。
晁二满心的错乱,此时也被他的话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那照你说,该怎么办?”
“当今之计,惟有以战止战。”付尘缓声道。
晁二叹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我大哥那般的本事,现在弟兄零散,整日又因临城胡蛮联军乱战被搅乱得心思疲乏。纵然要正面相战,也怕有心无力,白费功夫。”
“所以我才给了你一解决的方子,”付尘前驱几步,躬身拽起那地上人头的污发,也不嫌脏,就直接拎在手里,“我给你时间想,你可以和其余的弟兄好好商议,但这时间也没有那么充裕……走,带我去看看你大哥的祭位。”
青年走在前,晁二满心乱绪,却下意识地跟上,然后道:“……在县东角,你跟我过来罢。”
门外有几个守候在栅栏旁的匪众,见其出来,视线朝他二人来回划转,道:“……晁二,怎么样了……”
“没甚么,先去看看我大哥,”晁二淡淡抬眼朝其一瞥,道,“你们干你们的。”
付尘随其沿着昙县旧路东行,阳光正打在侧旁晁二身上,这个视角,正能看见其绷紧的唇线和僵滞的肌肉,比他记忆中那个总在晁大身后咋呼的小子内敛不少。
“……一年多未见,你似乎长大了不少。”
“少倚老卖老,”晁二呛声道,“你哪怕是个满头白发的怪相,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你见了我大哥也得称唤哥哥,在我面前装甚么长辈教训我……”
付尘还欲说些什么,便见晁二停了步子,沉静望向前处,道:“到了。”
土地上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简陋的坟包,好像野地中参差不齐的烂蘑菇。
付尘走近晁二正对着的那个,待细看其前立的一块石板时,赫然发现其上空荡,不见名姓:“……怎么连名姓都没有?”
“我等皆不识字,此间动荡,各城门禁把守严苛,也不便出城去专询识字之人。”晁二答道。
付尘抬眼看这遍立各处的坟茔,道:“……那你们怎么分辨各是何人?”
“我们自己亲手搭的坟头,各不相同,有甚么分辨不出的?”晁二冷笑道。
付尘将手中的首级扔掷在地,一边抬手,自前襟掏出一枚暗镖,陪伴他多时,镖面依旧饮血若新。
晁二见青年蹲身过去,心中一动,也抬步而来,看其不知用何物一笔一划地在那石面上刻刺着。上面的字他虽不识得,但作为同姓的“晁”字他却于从前在家门口见过。
晁二沉默着待他迅速刻完,禁不住道:“……你还挺熟练的。”
“做惯了罢了。”
晁二不晓得其意,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哥名姓?”
付尘看着那碑石,道:“我去东平取朱楷首级时,在他书房里找到的刑犯名录。武陵人氏又姓晁的,翻来覆去也只他一人。”
晁二默笑一声。
“你叫甚么名字?”
“……晁耀宗,”晁二道,“不过现在也几乎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光祖,耀宗……”付尘轻声咀嚼道,“挺好的名字。”
“贾晟。”晁二唤道。
“……嗯?”
“如果你刚刚说的那个法子我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做?”晁二道。
“你知道吗,”青年抬手,又将碑上字涡里的石屑抠出来些许,“晁兄临走之前,尚且还托我看护你。”
“你?”晁二嗤笑一声,“也不见大哥当时同你有何深厚交情,不过是刚刚相识的故旧,他还敢托付你?……直到现在,我连你底细真假都不确知,当初我信你一时,是小瞧了你。现在我谁都不敢信,尤其是外来的人。”
付尘闻言心中笑叹,难不成他在山中几年真活成了个怪物不成?怎么到哪里都是把他当外来人看待的?
“不是坏事,”付尘摇首道,“你大哥信任我。”
晁二沉吟几许,道:“你果真是昙县人?”
“是,”付尘又补道,“你大哥当初说看我眼熟,我本以为是其故意套话言之。后来我想了想,当时民间自兴的赤眉军众仍有暗线布在城中,也有可能是我之前到东平郡官衙中宣令索人时何时同他打过照面,只是记不得了。”
“你原来是甚么人?”晁二看着他,问。
“赤甲军中一兵卒。”
“嚯,”晁二道,“那难怪,大哥他从前也是想进赤甲军营的。”
“嗯,”付尘淡道,“他同我说过。”
“啧啧,你们当时就相识那么几日,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晁二咂嘴,语气酸涩。
“晁兄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军营本该是他的归处,可惜天不遂意,”付尘道,“相较之下,我才是那个进错了地方的人。”
“你既然能查出我大哥当年入狱的事情,那你可晓得其中内情究竟如何?”晁二问道。
付尘摇首,道:“簿册所录仅为‘私自篡报官文,公然强抗官军’,但我想这必不为事实真相。”
“颠倒黑白,这才是颠倒黑白……”晁二倦极一般冷叹,不似方才骂声之状,“当初我大哥独自离家,渡河来至渭南参军,因为帝京的亲卫是自各城翊卫中遴选的,所以他便报了江东军这片油水之地,原本是已经选上了名单,却因有人而后递钱两要塞人进去,就挑了我哥一个外乡人做靶子,结果事到临头又改换了人选。”
“有钱人家不是一贯瞧不上武者、不许家中子弟学武吗?怎么还把人往军里送?”
“那哪能算得上甚么有钱人家,”晁二道,“江东富庶安乐,那人家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罢了,何况江东的翊卫军都是一帮干吃军粮的主,哪是甚么受罪的差事,想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付尘思及王闯事端,道:“真到用兵时,这样的官军只会误了大事……晁兄遭此无妄之灾,也只怪官吏腐朽勾结。”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晁二不愿再提过往事,重新直立身子,朝其道,“我大哥反正已经不在了,你也不用顾忌他的话,你想走便走。只你说的那投胡一事我暂且不应。”
“你不用着急下结论,先慢慢想议着再同我说你的答案,”付尘转身看向他,道,“至于走和留,反正这昏官的脑袋就在这儿了,当初许我入伙的是你大哥,我想你还没这权力赶我走罢?”
晁二闷声:“我不赶你,就怕你自己待不下去了……要走人便提早走。”
付尘盯了他半晌,然后忽道:“你不会还在介意我当时在林道上弃你们而走的事罢?”
“……你本来也未解释清楚。”
闻言,付尘便将自己自燕军中弃逃而又入胡一事如实交待了大概,只略微隐去了个中细节。
“……你、你就剩三年的寿命了?”晁二惊讶道。
付尘淡淡颔首:“不然你以为我何必要这么匆匆忙忙的,当时伤未好全便私自走了。”
晁二禁不住打量他,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狠角色,还需要有人专程拿毒害你性命?”
付尘被他言语逗乐,笑道:“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同你大哥一样,阻了别人的路罢了。”
“那直接杀了你不就得了,何必还要吊着你性命?”晁二未被青年的话糊弄过去。
付尘挑眉:“就因为旁人还觉得我有几分价值可利用,便贪心着能用一分是一分呗。”
晁二抿唇,不知滋味道:“那这人还真是会物尽其用呐……”
付尘随之淡笑,他这哪里是物尽其用,分明是杀人诛心。
晁二又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坦白提早里通胡人,我就更不得轻易应你了。现下你便是在帮胡人收拢我等弟兄。”
“说反了。我把这人头提来,便是来还报当日晁兄拉我入伙之约。现下约定已了,你应也好,不应也罢,我都没有再走的道理。”
青年音色一如既往的怪异沙哑,在这坟头荒郊徒添了阴寒之气。
晁二狐疑地打量他几眼,道:“……那我若不应,你剩下这几年就跟着我们……这时候不着急报仇了?”
“我告诉你实言只是不愿欺瞒你真相,并不是以此博你同情、拿性命要挟你非要应许我的话,”付尘垂目,道,“我虽然称不上甚么浩然正行之徒,却也不屑做这等摇尾乞怜之事。”
“我知道了,”晁二低首道,“我回去再商议几番,日后给你答复。”
付尘看着他凝重面色,隐约间已有其兄几分神情状貌。他抬手搭在晁二肩上,道:“你跟我过来。”
付尘领他来至一众坟茔的深处边沿,朝那起首的低矮石碑靠近,蹲下,道:“他叫甚么?”
晁二当即晓得他要做的事,依言怔愣答道:
“……李狗儿。”
付尘持镖的手一顿,道:
“……这是本名?”
“后来聚在一起的,大多也都不用原本名姓,”晁二低声补充道,“有的也是为了避嫌。”
付尘不再多问,匆匆刻印着石料。
日光下移,影偏石上。
他自小而来,手中曾沾染过数不尽、称不完的各式鲜血。死物终难复生,活人作出再多忏行之举,不过都成了欺骗自己、糊弄他人的虚妄行径。
猫哭耗子,是假慈悲,耗子哭耗子,就不是了?
付尘向来不会原谅自己,从前到今日。但命过相抵,他这不堪入目、乏善可陈的半生也已让他疲于再追究天命酬报。死前杀个痛快,死后走的干净,也便罢。
忙碌至暮昏时分,整片墓场,一共三百七十七座无名坟茔,皆有了归处。
青年眼神昏花,忍下手指抖意,起身后退几步。
“第三百七十七位。”
二人隔着些距离观望这些土山头,晁二眯眼道:“……多谢了。”
“不必言谢,”付尘道,“权当是为我先前私自弃走赔罪表歉罢。”
“我接受你的道歉。”晁二道。
付尘心觉他话中有种稚气的可爱,弯唇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死人地徒添悲戚。付尘记得晁大当初便说他长一双死人般的眼睛,绝非溢美之词。只于血光离恨待的久了,不免如此。若能,他也还不想让晁二这般年纪就同他有一样心境,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肩,道:“回去罢。”
晁二听言,二人一同自坡上坠进夕阳。
“……现在这几千的兄弟人马还都在昙县这一带窝居着?”付尘随手拨开身侧横斜的枝丫,问道。
晁二踹走路上一块石头,闷道:“西边有胡人,南边受金河为限,部分城里的百姓为了保命已经渡河到了渭南一带,反倒给我们空留下不少地方。虽说赤甲军在西北黄岭关一带牵制着胡军,但他们若调头来打此处,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这么说,你们本也有计划主动生事?”付尘道。
“没有,凭我们这点儿人马,根本谈不上有何作为,”晁二摇首道,“我们是打算冷眼看着何时胡蛮联军真的侵进帝京,正好省了我们的功夫,不用亲自动手了。”
“可你们也不想想,那呼兰部族既敢屠灭燕人,就算整个燕国尽沦于他手,也不会有甚么好结果。”付尘道。
“那又能如何?若是我等和胡人同时入侵,你敢不敢信,这周围城镇的官军第一个站起来先剿灭我们。论说旁的不行,只这窝里斗,一贯是他们最擅长的,”晁二冷笑道,“且看看大哥生前在江东临时建组的赤眉军便知,那就是前车之鉴。只怕高踞的帝京的天王老子尚还不知那是怎样一番惨状呢……”
“所以单凭一己之力,行也不行,止亦不行,一味躲着,也只是在最后让胡人蛮人占了便宜罢了。”付尘道。
晁二沉默,许久又道:“燕廷阴险,胡人又岂是良善之辈?我们视胡人为仇敌,那他们呢?那你说那胡羌王族难道能允你带燕人进他们的地盘?”
“关键时候,赫胥猃不是不观大局的人,他们求的是燕土,而非一味屠灭燕人,”付尘道,“这么些年燕胡之间相安无事,胡人并非百年前一般行事粗野,起码于亲族百姓,倒未见他们亏待过。”
“……这算不算是叛国之为?”晁二恍惚道,“我能狠下心,只我手下一众未必想到这方面。”
“你大哥先前组织赤眉军时,难道不算足以凌迟的叛国罪?”付尘低眉,看到方才镖棱尖利处把他手心中的茧皮挑开了,便嫌碍事,直接撕开,且道,“国不是燕国百姓,只是燕国朝廷。从前有人对我说过,‘国家民族之别是假,人心善恶之分为真’。来日改换了门庭,百姓依旧是百姓,仍在这片土地。”
晁二却没有设想之后的事,只颔首道:“大哥从前没对我过类似的话,但他定认同你言。其实,若他还活着,于此事上,定会比我有决断的多。”
“你大哥是个狂人,正是他觉得我同他一般,才敢把你托付给我。”付尘笑道。
晁二讪讪,尴尬道:“你也只是恰好赶上罢了……你既然这次打算跟着我们,就得守好规矩,起码不能无故而别,关键时候撂挑子走人。”
一失足成千古恨,付尘也不晓得这小子怎么偏生揪着这事不放了。只见他此言当真已是接纳之意,便利索应道:“好,二郎。既然我来了,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你会知道的。”晁二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