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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   第九回-恩意重太子求娶姣女,情缘深提督代职皇裔
      丞相府庭院深深,朱扃开合,鸟语鸣廊,疑是贵人造访。
      倪从文正于书房批阅公文,突有管家叩门而进,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驾到,此时正于花园等候。”
      他连忙起身,道:“快请进来,吩咐侍女备茶。”
      管家喏喏领命,退出门外。
      片刻后,来人身着绾色便服,仪容端方,缓步跨门而入。
      倪从文于房中相迎,撩袍欲跪:“臣,参见太子殿下。”
      “舅舅不必如此多礼,” 宗政羕上前虚抚一把,温声道,“朝中为君臣,私下您亦是孤的至亲长辈。”
      “君臣之礼在乎私情之上,礼不可偏废,”倪从文和蔼笑接道,引宗政羕于上座,婢女进屋奉上早春新酿。
      “前日祭祖仪式繁重,还未及当面贺殿下登位之喜。”倪从文笑道。
      宗政羕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显露感激之色:“此事多亏舅舅暗中相助,若非舅舅向我提议懋城沿边的固堤引流灌溉之策,父皇也未必因此对孤大加赞赏。水患系民生农业之本,此举无疑解决父皇心中一大忧,得此契机,实要来当面称谢。”
      “哎,殿下谦虚,”倪从文垂眸幽幽道,“殿下心系燕国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勇担重任,为君父分忧,实为储君的不二人选,又与臣何干?”
      宗政羕一愣,随即点点头,尴尬笑道:“舅舅所言甚是……多谢舅舅夸赞。”
      “不知贵妃娘娘于宫中可好?”倪从文又问道。
      宗政羕答道:“母妃心性仁厚,虽身居宫中,仍旧日日诵经为燕国社稷百姓祈福,父皇对此很是欣慰。”
      倪从文笑笑:“娘娘操心后宫中事,亦是辛苦。殿下如今情状,想来也会使娘娘心中宽慰不少,得要时常看访为好。”
      宗政羕颔首,三角形状的眼睛仍旧未褪下年轻人的乖顺。
      倪从文停了片刻,又起了话题:“煜王在府中幽居近一年,殿下可有造访问候?”
      宗政羕又露出尴尬笑意,道:“兄长幼时虽为母妃照料看护,但……他生性冷淡孤僻,又虚长孤几岁,故而情谊算不上深厚。兄长当年从军时年龄尚小,后来又少再见面,即使偶尔待他回宫时见到,也是正常的客套问候……想必兄长武功卓著,定是不喜孤这样幼年整日留于宫中读书的人。”
      “殿下于宫中所学是治国安邦之策,又何须与煜王相较,”倪从文捻起胡子观察着对面人神色,摇了摇头,道:“殿下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煜王为国致伤,身为储君应当及时关照,不仅仅关乎宗室团结,更为了免让一众将士寒心。”
      宗政羕低声道:“兄长一直受父皇冷待,孤以为——”
      见他停顿,倪从文接道:“陛下虽是九五至尊,偶尔有常人喜恶也实属正常,但殿下根基未稳,朝中势力暗涌,煜王牵连军政事,殿下须要学会各方周到才是。”
      宗政羕低首称是。
      倪从文瞥了眼他那神情,接着说道:“殿下自幼苦读诗书,亦要知晓书中圣贤之道的局限,近几十年南蛮屡屡犯边,早已脱离了早期‘义战’范畴,是为国之心腹要患。煜王从军日久,殿下与之接触,也可从其身上获益良多。”
      宗政羕沉默,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又道:“孤还有一事,想与舅舅商量。”
      “什么?”
      宗政羕露出几分羞涩,言语却是流利,道:“听闻表妹几月前及笄,孤自幼与她相识,早已心属于她,也愿亲上加亲,同结连理。”
      倪从文闻言并未惊诧,只是面露愁色,转向一边,道:“殿下也知,昕儿性情倔强,自幼不似寻常女儿擅于女红棋曲,只爱些打打杀杀的活计,因而仰慕煜王日久,煜王闭门养伤这一年来,她也是在家中伤情不已,拒不外出。”
      看到宗政羕沉默之色,倪从文叹道:“这原本也怨臣,昕儿与承志自幼丧母,臣也并未续弦再娶,倒让两个孩子缺失了母亲的照拂。”
      “舅舅与舅母鹣鲽情深,为孤所羡……也请舅舅代孤转告,若表妹肯点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以待。”宗政羕答道。
      倪从文未想着他这家门里头竟也出来这些个痴情种子,只点头应道:“殿下恩重如此,实为小女之幸。”
      宗政羕又一次扭头沉默,许久后方问:“……敢问表妹此刻可在房中?”
      倪承昕虽已及笄成人,但太子同她本有亲缘,又有名分上的悬殊,所以也不必迁就男女间的隔阂。
      倪从文点头,道:“殿下可到西厢寻寻。”
      宗政羕立即起身告辞,倪从文弯身恭送至门口,凝神望了会儿太子离去的影子,又扭转身子进屋。
      不一会儿,又一青衣男子步入房中,朝倪从文点头道:“父亲。”
      倪从文颔首,看着稳重妥帖的长子,心生满意,道:“方才见过太子了?”
      “嗯,”倪承志点头,问道,“前些日子刚行过册封之礼,应当正是事多的时候,怎么今日就有要事前来?”
      “不过是些小儿女心思,这次总算是有底气提起了想要求娶昕儿之事,”说罢,又摇摇头,面上却也未显不悦,只淡淡道,“太子虽早逾及冠之年,终究还是稚子心智。”
      倪承志道:“太子长期居于宫中研书,过于呆板也实属正常,只是这求亲一事,依昕儿之性,定是难以从命。”
      “随她去,太子终非良配,”倪从文道,“他虽心智未成,好在心思单纯仁厚,若昕儿果真不愿,也不会作出以权强娶之事。反而那煜王城府颇深,好似难以捉摸。”
      “煜王从军廿载,不过是心系报国,势破蛮虏,无心参与权力争斗。煜王府空荡了这么些年,他心思更不会放在男女之事上。”倪承志答。
      “但愿如此,”倪从文答,“不过煜王破敌身残后,连平素不喜他的陛下也心生怜悯,未将兵权收回,只依顺他回府休养。燕国兵权,仍是牢牢把在煜王和贾允那老阉贼手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黔南一战破敌甚多,陛下定不会因自己好恶染及正事,”倪承志又道,“昕儿属意煜王已久,若非战事所害,倒也能成全她一番心思。”
      倪从文答道:“未尝不可,只是现今……另择他人罢。”
      倪承志转又问:“听闻父亲在京畿辅军那里又新安插过人手,可是要有所行动?”
      倪从文颔首,眼中精光一闪:“不错,贾允年迈掌军,大燕军行疲蔽,的确是该有些新鲜血液注入了。”

      西厢前花柳依依,山石掩映,一女子身着红裙,正靠在廊上长凳出神,腻玉粉香,人比花娇。
      此刻身旁无人,只衬得这女子独与景配,难言的丽色。
      宗政羕绕过庭院假山,跨进粉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心念一动,停在廊前未语。
      倪承昕正凝望着枝上成双鸟雀,忽感背后响动,回过头来也是一愣,随即挤出一抹淡笑,起身道:“还未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喜。殿下大驾,臣女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宗政羕苦笑,走上前去:“表妹怎的如此疏远,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何必如此多礼。”
      “嗯。”倪承昕不冷不热答道。
      宗政羕见她神情悒悒,关切道:“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听闻这一年里你钻居房内,足不出户,实在心生忧切。”
      “多谢表哥挂念。”倪承昕答,眼神瞥向别处。
      父亲长兄自她一年前街道上失言,便严令其出府嬉游,以免她再丢了府上的颜面。也怪她当时口无遮拦,忘了场合,可人总会有难被触碰的底线,她……
      “兄长在军中磨砺日久,心性坚毅,自也不会因此一蹶不振的。”宗政羕慰道。
      “他……”倪承昕怔愣一瞬,目光穿过他的影子,恍惚道,“也是,他……又与你们不同。”
      一片落花从枝头散落,寂寞无声。
      “表妹,”宗政羕负于身后的拳头松开,“我……今日还有事想要告诉你,我…我刚刚和舅舅商议,有意迎你入东宫做正妃。”
      倪承昕在听到“正妃”二字还一时没反应过来,转瞬惊怒,当即奔至宗政羕面前,皱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明知、你明知我心有所属,却依旧把我掺和进你们的事儿里,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利用我!”
      红裙女子眼中少有的坚决,平日总是明媚利活的眼睛突然起了坚冰一样的怒色。
      “不,不是这样,”宗政羕怔愣间连忙否认,“我并非报以利用之心,而是恋慕已久,未曾言说。”
      倪承昕哪里看不出他从前的心思,只见他先前言不提及,也当做不知。此时又闻言冷哼,说道:“那殿下待如何?今日来通知我,然后择日请圣上圣旨一下,逼我入东宫?”
      宗政羕苦笑:“表妹,你我已相识多年,我深知你秉性直率,不喜束缚,自然不会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倪承昕脸色稍霁,继而听到宗政羕继续说道:“兄长既已患不愈之疾,今后前途难测,不堪为良配,我只愿表妹早日走出郁结心绪,能看到身周有人为你守候。”
      “……并无迫害心思。”
      太子语气和缓,带着些恳求。
      倪承昕听闻此言,心中情绪翻滚,硬声说道:“臣女身体不适,回房休息,殿下慢走不送!”
      说罢便扭头而去,转身间透露着眼中的几丝恼恨。
      宗政羕在院中久久伫立,落红满身。

      是夜,月盈中天。
      倪从文在窗前负手而立,听到屋内传来响动,转过身来。
      “恩主。”一黑影在漆黑的屋中闪现,面目不清。
      倪从文关上窗户,没有点燃灯烛,径直走到黑影前。
      付尘先开口:“我已通过了最近的京畿辅军内的选拔比试,明日便进入贾允参与督管的赤甲亲卫,是否要现在趁机靠近,然后循机暗杀,一诛了之?”
      青年两颗黑瞳散发着幽绿的光。
      “不可!”倪从文厉声制止道,“暂且不说那人也身负武功,多年在皇帝身边侍奉早已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你行险招就算成事,也会伤人害己。”
      “我早便说了,你根本无需将自己搭进去。老师仙逝我已哀痛万分,若是让他世上仍存的独子不得善终,我将来又有何颜面与他地下相逢?”
      付尘想起了无名山上谶言,阖眸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无亲无靠,父仇得报必会自行了断,绝不会牵连恩主半分。”
      “将死之人?”倪从文似察觉到异常,“……什么意思?”
      付尘不愿泄露天机,那些断言若是真说出来了只怕也难以取信,便诳道:“子阶自小身患隐疾,寿数无多。”
      “你太过心急,不是凭空赌上命就能办到所有,”倪从文摇头叹道,“老师之死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贾允在军中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力更是因其背后支立的阉党祸患,荼毒日久。屠杀他一人,只是仇者快意,可你甘心对更多像你一样饱受亲人离丧陷害的人无动于衷吗?”
      付尘低头不语,他听懂了倪从文劝他的意思。但他自幼随母流浪,后又被置弃山野,偶窥天数,得知此生将了。他自问从前,即便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亦称不上什么恶人。惟这一年在京畿军中私下处置了不少暗来打探的阉党细作,但他自幼同山狼为伍,明白狼群尚以守护亲眷族群为先,因此那些害人的招数,不过是他手刃阻挠其父生路的手段罢了,他也甘愿挡下其中苦腥,哪怕他不同那些人相识相知,也愿意独自担负上这洗染不掉的罪名。
      可他心中无滥杀的念头,若说唯一恶念,便是放弃了原本或许可以以命搏命的快意恩仇,苟活于世,甘愿乞求正常人给予他的那一点点温暖同情。
      只不知是前因果报还是上天刻意玩弄,到达今日父母不见、皈依无所的苦境。他承认没有家国雄心、宏图远志,只愿与父母隐居世间一隅,从此安稳常乐。可他又做错了吗?
      他又凭什么以身犯险、做那劳而无功的英雄?
      愈思愈发无解,睁开眼不过还是一如从前。
      见青年不语,倪从文又循循善诱:“阉党祸乱是老师生前最恨,也是临走前未曾根除的心头祸患。如今太监头首中文有姜华,武有贾允。十年前阉党最盛之时,姜华所掌内侍省可代天子朱批,贾允更是借由煜王协掌燕国兵权,正是老师直言死谏,才逐渐压制下太监势力,增补科举官员入朝。但陛下感念旧人,姜华、贾允二人除削权之外并未受到根本清除,当年的阉党之危随时可能再次复发,如今内忧外患,若是不提早做出谋算,届时就有倾覆之危了。”
      “季展那边也时常听到他说及你的事,这一年中能挡下内侍省的专程来侧敲暗探的人可不容易,你做得很好。只是让你不惧杀人并不为让你开始滥杀逞凶,我是予你厚望的。”
      “再者,”倪从文将手搭在付尘肩上,沉声继续道,“彻底铲除阉患是老师生前遗愿,老师亦因此而亡,你若真想为父报仇便不可心急如此,任凭一时的仇恨蒙蔽了双眼……你要知道,你爹生前所盼的到底是什么,起码,不会是让你在军中学会了武艺便去杀个人解恨。”
      “……我该怎么做?”付尘哑声道。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先忘记仇恨,取得他的信任,”倪从文捏捏他的肩膀,安抚道,“贾允如今唯一所恃便是他与煜王手中的兵权,如今煜王罹难,军权旁落,贾允有曾被削权旧例,即便以后暂代军职,也非长久服众之计。赤甲兵营里的那群兵痞都不是好说话的……所以我要你取得他的信任倚重便可,再不济,也不要先多生事端。”
      “一旦军权在手,剩余的阉人不过乌合之众,轻易便可扫除。”
      付尘沉默半晌。
      “如何……取得信任?”
      倪从文冷言道:“阉人不过一群伺候人的奴才,私下自然也喜欢听话乖巧的罢了……只是这过程中怕是要委屈你几分了。”
      付尘吞下心里翻滚的一阵恶心感,点头应下。

      翌日清晨,赤甲军营中迎来了京畿报到的二十新军。
      此前燕国各城翊卫中择选的两千兵士已经提前两日在营中安顿好,反倒衬着这群京城来的小二十众姗姗来迟。
      列队按指示进营后,所见来往兵士均在各自操练,没有人在意这批京畿来到的陌生面孔。
      唐阑走在付尘旁边,悄悄说道:“这赤甲亲卫看上去果真军容整肃,到底是真在边关杀过人的,个个都不苟言笑的,连看都不看咱们,好生吓人。”
      同京畿辅军里日常作训的懒散模样相比,差距显而易见。
      付尘也低声道:“煜王久病未归,将士群龙无首,难免如此。”
      “唉。”唐阑摇首叹道。
      二十人各自去往营中安置。
      付尘刚将佩剑与衣物置于地上,有人掀帘而入,说道:“是新来的付尘吗?”
      付尘见来人头戴乌纱宦帽,心知是个太监,心中嫌恶,面上却不显:“请问有何事?”
      “贾提督想见你,请你到帅帐一趟。”
      双眼一眯,道:“好。”
      一路上付尘不住想起昨晚倪从文的嘱托,五味杂陈。直至掀帘之前,他深吸一口气,和缓了神色,方才进入。
      一个身着琥珀色衣衫的人物坐于主位,他几下抑制,仍是忍不住朝前瞟去,又霎时呆愣的片刻。
      只见那人身着干练束身官袍,冠帽饰以武职太监专有的黄金珰与貂尾,浓眉乌眼,白皙面皮,两眉间宽厚,澄澄然君子气象。而鬓角白丝和眼尾褶皱昭示着那人年纪,可那和缓的嘴角又使人从这威武不失儒俊的面容中感到片刻亲切。
      付尘愣了一瞬,心中诧异。他以为贾允是那天在校场上看到的赭衣宦官、那个肥头大耳的油腻小人……原来是当时认错了吗?
      “你是贾允?”
      脱口而出,也未带敬辞。
      贾允闻听心生奇怪,道:“正是。”
      付尘一下子就不敢作声了。
      佛说前世姻缘,命定因果。他是个被命运遗弃的寡儿,多年离乱推着他深陷龙潭,势与余下的时日赛跑,因而他不畏天地命数,不信神佛之说,纵然只是七年光阴,他也愿从此隐忍苟活,为父报仇。可这一刻,那人带给他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使他难以忍受。
      利刃捣春水,棍棒扫棉花。
      “你这是怎么了?”贾允先前感觉这青年不过是内敛温懦,如今却看到他先是言语直接,而后神情一会儿呆滞,一会儿阴森,仿佛魔怔一般,也是疑惑不解。
      低哑声音打断了付尘的思绪,他这才发现那股熟悉感竟不是错觉,这声音好似曾经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曾见过这人,连忙答道:“标下乡野出身,一受提督召见难免心中惶惶不安,反思错处,还请提督恕、恕标下无礼之罪。”
      “不必紧张,”贾允笑道,“咱们之前见过面的,你忘了吗?”
      之前见过面?
      见青年满脸的惶惑模样,他又提醒道:“便是那日祭天仪毕,在龙栖山山脚下。”
      付尘立即从记忆中搜索,这熟悉的音色猛然将他拉回几日前在练剑时偶遇煜王,当时自山坡下向上望去,树林掩映间似有人影矗立,当时惊惶于被人发觉不曾细观,只道是煜王身边侍从。
      原来,当时是他在问话,是他误认作煜王发问。他们竟已经早早会面了吗?自己竟未识出仇人面目,心中暗叹。
      “标下脑子笨,记性不好,敢望提督恕罪。”青年颤颤道。
      “不过是寻常问话,你不必如此紧张,”贾允笑道,“当日山下我见你剑术颇精,有心留意,如今见你京畿比试夺魁,果然也是可造之材。”
      “提督谬赞。”声音沉了几分。
      贾允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感有趣,又说道:“兵者,诡道也。所谓兵不厌诈,行军打仗可用诡计,然做人、为将需心怀坦荡,意志清明。大丈夫立于世间,理应忧民忧国,不可将个人私情引入社稷安稳。”
      付尘听着他说这番言论,深感有理的同时又不禁在心中暗讽他伪君子,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恍然神情:“提督所言甚是,付尘受教了。”
      贾允逼问道:“那我问你一事,需讲给我实话。”
      付尘心中惊颤,这才刚刚入营,难道就被他察觉到什么了?
      面上不露声色:“提督请讲。”
      贾允问道:“那日龙栖山山脚下,我见你剑法虽快,却明显内力底劲不足,是否是在掩饰你偷听我与煜王讲话过程?”
      “……标下冤枉呐,那日只是在山脚寻空地练习,并不知提督同殿下在山上议事,”付尘心下一松,面上却露出仓皇神色,胡诌道,“我幼时曾在南蛮处误食山菇,几近死亡,后得一神医相救才捡回一命,只是根骨自此因病受损,难以贯通内力。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内力归无的虚浮之状……提督若疑心于此,可自行来探脉查验。”
      说着,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精瘦的腕骨。
      “不必了,我相信你就是,”贾允本就是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意思,不像他外表上的那么胆小,却硬作一副怯声模样,所以存心逗弄察看他反应罢了,“只是确实可惜了。”
      青年垂首。
      “于习武之人这能算得上是致命的弱项,”贾允忆及他先前山下偶见时被那身法一瞬的惊艳,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练习至今的?”
      付尘闭上双眼,一年隐辛化作烟云,他竟感到一种真切的茫然,淡淡笑道:“不过寻些石块沙土绑在身上多加练习罢了,除了笨法子,标下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必妄自菲薄,你想的是对的。就算问遍了全天下的习武之人,再多歪门也比不上你这个很多人坚持不下的笨办法。”贾允走过来,温厚掌心拍了拍他的肩。
      那温暖却让他感到寒意,到头来,知晓他苦处的竟是弑父仇敌。
      贾允又问道:“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我先前倒没见过这样的招式。”
      “只是之前跟着京畿的校尉长官学了几招,我资质愚钝,记不全招法,在和人比试时也就随意硬拼,一味求速罢了,”付尘答道,“久而久之,就自己钻磨出一些轻便的招式,上不得台面。”
      “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就证明你的资质不错,”贾允不以为然,道,“只是内力的确耽搁了许多。你能想到从速度上快于人先,已是找到了个弥补缺陷的入口,今后继续训练,依旧有机会成为军中佼佼。”
      “是。”付尘道。
      “如今入了赤甲军中,若有疑难可随时过来问询,军中不必拘束上下礼节,大家都是共战兄弟。”贾允道,“而今赤甲军中上下军职都有人员调整,所有武力为上的士兵都可凭军功争先,你不必因为是新到的人而轻看了自己。”
      “是。”
      贾允看着面前青年依旧是弯曲背脊的怯颓模样,双眼自方才的魔怔之后就不再看向他,一时暂也无话,便道:“回去收拾下行装罢,一会儿集合听训。”
      “是。”
      出了帅帐,付尘浑浑噩噩地回到住营,中途拐错了好几个地方,甚至不察撞上了赤甲一个士兵,那人瞅他一眼,咒骂他一声“弱鸡”,他也似是未闻未见一般。
      “哎,子阶,你在这儿呢?”直到近了地方,唐阑抻臂一把拦住他前驱肩膀,付尘才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
      “……嗯?”付尘调整了下表情,道,“……你收拾好了?”
      “我有什么可收拾的,”唐阑转头看他,发觉他神色不太对劲儿,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嗯?没什么,”付尘道,“刚刚突然有点儿恶心,估计是中午吃坏肚子了罢。”
      “那你先跟我进来,喝口水缓缓。”唐阑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帐里,给他倒了一碗水,递过去,“这才刚刚入营,可得有几天适应呢。”
      “别看都是兵营,我刚刚出去转了一圈,这里跟京畿军营可差不少了呢,”唐阑道,“赤甲军是行军打仗的正规军,再看咱们那里,都是搞些花花架子……”
      唐阑一边轻叹,一边看见付尘咕咚咕咚地喝水,道:“你怎么吃坏肚子了?咱们不是一起去吃的午饭吗?”
      付尘放下碗,抹了把嘴边水渍,神态欲言又止。
      唐阑一看到他向来弓弯着的背一提一耸的,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坐到他身边,从侧面看见他瘦挺的鼻梁骨,道:“怎么了?还不舒服?有什么感觉你告诉我。”
      付尘疲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方道:“唐阑,你遇到过……那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吗?”
      “……怎么这么问?”唐阑错愕,接着道,“你指的,是那种说话办事总是喜欢伪装自己的人罢?……那当然见过了,这种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少轻信旁人便好。”
      照唐阑这样说来,他自己不也算是一个吗?付尘手一抖。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突来一阵心虚,低首支吾道,“就是一个人明明做过极恶的事,但人前看上去却是一派的亲和正色,便教人无从琢磨,又暗暗可恨。”
      唐阑咬唇,将手放在付尘肩上,低声道:“你是见到了什么人,还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儿?”
      付尘没顾及他语气中的低沉,仍旧未从脑海中的那张脸移开,便直白道:“……确实见到了,所以诧异……”
      此时帐外突然掀帘进来一人,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朝其道:“是京军新来的罢?”
      “我们是。”唐阑道。
      “来通知一声,下午的集合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别去早了。”那人道。
      “好,多谢,”唐阑见那兵离开,忆及付尘方才言语,转念忽道:“哎……你刚刚不会是去围观他们聚众打架了罢?”
      “……谁打架了?”付尘没反应过来。
      “就是兵营后的训练场边,一群人打起来了,啧啧,”唐阑咂嘴叹道,“要说真是上战场杀过人的兵,打起自己人来也手不容情,我过去的晚,溜达到那儿的时候几位将军已经过去阻止了,斗殴那一群人好多都是负伤挂血的,吓我一跳,这以后在这儿怎么混呐……”
      “我估摸着,这集合时间延迟多半也是因为要整治他们那里的事端。”唐阑判断道。
      付尘恍惚想起刚刚途中撞到的那个士兵时入目一片模糊的红,现在细想来应当是身上的血痕:“……我刚刚确实看到了。”
      “原来如此,”唐阑摇首道,“也难怪,我小时候还见过当年赤甲军得胜游行过街时的风光场面,以为是保家卫国的英勇人物,没想到他们这暗地还做互相陷害的事儿。”
      “互相陷害?”
      “对呀,”唐阑道,“他们说是将军们前些日下达了调职令,预备着趁着这次整军之机提拔几个出挑的将士军衔,于是就有人趁着将军不在的时候暗中去营里偷了功劳簿,篡改了上面的军功明细,然后又站出来指认那几个军功在身的人为了提衔不择手段,被诬陷的几人恼羞成怒,就聚众揍了那些传谣的人,只是谁也不敢承认是偷了簿册的人,这下子反倒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了,干脆就打在一起。”
      “还有这等事,”付尘道,“都是一齐练武、上阵杀敌的,提不提衔,又有何差别?”
      “那可不一样,赤甲军中从翊卫到亲卫、从首级到末级的等级分明,”唐阑道,“差一等俸禄就差许多。这里又不比京畿辅军中的士兵,家里大多都些积底,他们选拔入军,许多就是家贫无依前来讨生路的。这些年崇文抑武的风气没变过,若是家境殷实,都送去学堂读书习字了,正经人家谁没事儿练武功这种街巷地痞的流氓玩意儿,京畿辅军里的那些有背景的兵卫大多也都是不学无术,家里头才给他安排进了那等闲散之处。哪怕在朝中,武官地位低微也是一直的,同样品级的武官和文臣所享待遇更是天差地别。”
      “确实,”付尘想了想他沿路看来的那些赤甲亲卫兵,道,“常年镇守边关过那等刀尖舔血的日子,卖命为国,又何尝不是想多取些报酬安置家人。大丈夫受难,无非是为了让家中至亲安顿完全,倘若我还有亲人存活于世,也不会不在意那些银钱俸禄。只是食禄当以身负实力相证,不该采取这样卑劣的手段。”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唐阑道,“这年头,没钱没势的,只有两条出路。”
      “哦?”
      “第一,跟咱们一样,入军为伍,从此以后,就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第二呢?”付尘好奇。
      “第二,当然就是阉了当太监,不过走这条路的太多了。毕竟一刀下去,你若是个伶俐懂事的,就能一步升天,直接到皇宫里干事,哪怕是在富贵人家里伺候人的,也能沾沾安稳的贵人福气,不愁吃喝。”唐阑道。
      付尘目现毫不掩饰的嫌恶,道:“吮痈舐痔的谄媚小人,不配为男儿。”
      “唉……算了,”唐阑深叹一口气,道,“人各有志罢了,如何怨责的了他们,不是逼不得已,谁能狠心给自己断了命根。”
      付尘不愿意纠缠在此话题上,转又道:“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这么了解?”
      “嗐,瞧你这话说的,”唐阑带些沾沾得意的喜色,道,“你来京畿辅军前前后后统共不过一年之久,我都在那儿混了好多年了,京里军中的什么故事戏本没听过,消息灵通的很……话说回来,还要多谢你这一年来一直跟我比试招法,硬生生给我激出几分斗志来,当初也没想着进这里……”
      “你底子好,只是不肯勤练而已,”付尘被他那双桃花眼中扬起的笑意感染,跟着笑了笑,道,“既然这样,反正还有些时辰,咱们就别闲着了,去过几招?”
      唐阑挑眉,抬手做了个极度夸张的抱臂姿势,半跪身严肃道:
      “遵命,付将军。”
      付尘噗呲一声,乐了。

      暮光降落,点将台上一琥珀色官袍者独立。
      “将士们!我赤甲军为大燕建国来第一精锐,历经百年更迭,兵士轮换,今日再添二十兄弟,此后定当勠力同心,势破蛮虏!护我大燕盛世!指日可待!”贾允站在点将台上呼号,一片激昂之色。
      “势破蛮虏!护我大燕!”棕红甲胄的兵卫们振臂高呼。
      付尘居于后排,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高呼,僵着手臂一动未动。

      夜间,御书房外静谧无声。房内,侍奉太监躬身将皇帝已批复完成的奏折放在侧桌上,又拿起新的一摞放在皇帝桌边。
      宗政俅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将手里的奏折置于一旁,随手又拿一本。
      掀开后,触眼即为“臣贾允请奏”,宗政俅眉梢一挑,突起兴味,匆匆略过那些“兵者”“存亡”“兴覆”等字眼,直接看向最后一句:
      自请摄煜王骁骑统领之职,重振赤甲,为国为君。
      皇帝不假思索,朱批潦草: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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