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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

  •   第八回-互言拮抗炽燎吞酒,抚安并飨烈火浇愁
      唐阑端着两缸药汁进门,热腾腾的苦味霎时盈满整个屋子。
      “回来了?”见屋内人,他道,“正好,我这边也刚熬了药出来,咱们先喝药,过几个时辰再拿出来你买的好酒痛快一番。”
      “好。”付尘在床边收拾着东西,将几件衣服叠起。
      唐阑单手摇着草扎扇,药液的苦草味儿直冲鼻腔,便半捂了鼻子,小声抱怨道:“这是什么怪味儿……真闻不惯。”
      “唐阑,”付尘手下动作顿了顿,垂眼时略显寂然,低声道,“我看这药……就先停了罢。”
      “嗯?怎么了?”唐阑道,“你也受不了这味道?”
      付尘摇了摇头,道:“只是些补足武者气血的药草,还要劳你到邻城采买,总不能一直让这小事儿吊着你,等到了赤甲军营中,歇息的时辰少了,还让你一直惦记着煎药,我觉得没有这个道理。”
      “呵,”唐阑叹笑一声,似安抚道,“想太多了你,我现在不是和你一块儿补着的吗?按道理说也是我偷了你的药方才对。这里头搁的几味进自南蛮的药贵得很,大不了以后换我来出这个银钱……”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付尘无奈。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唐阑端起一碗,舔了舔碗沿,觉得温度差不多,道,“我问过大夫,这药是温补性的,有益无害,校尉成日说你内力虚浮,你合该好好留心着了,光练外功可走不远……”
      付尘攥紧手中衣料,道:“没用的……”
      唐阑一口干下那碗药,皱巴了下鼻子,呼了口苦气。强忍着拿着将另一碗递给青年:“听我的,喝了。你不想喝就当我要喝,你跟着我,行了罢?”
      付尘接过,滚烫的热意传递至手掌心,又随着其中隐埋的血管一根一根流向指尖。
      “多谢你。”他头一回觉着那碗黑糊浓稠的东西竟也有如此令他眷恋的温度,乃至于他放慢了吞咽的速度,任由那苦冲的液体一点一滴辗转在喉间。
      唐阑盯着他喝下,而后笑了声,道:“小卷毛儿,你总说这句,不会别的话了?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我嘴笨,”付尘喝完,抻袖抹了下嘴角,坦言道,“只会这么表示感谢,不然,你教我一句你想听的?”
      “嗯?”唐阑显然也未料及他这么答,懵了一刻,“我想听的?”
      付尘笑了笑,轻点一下头,道:“有吗?”
      唐阑果真又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低眼垂目。
      随即便见他稍稍驼了背,放尖了嗓子,道:“唐哥哥,我便是死,来世也要报答你的恩德……”
      “哧,”付尘忍不住笑了,“我哪是像——”
      像什么?
      唐阑自身音色不比付尘清亮,此时作怪扭怩着嗓子纯为玩笑,他也心知。
      “唉……”算他自己日思夜牵的,不顾场合时机地硬要将心底那些事翻出来,除了扫人兴致,别无其他。
      “怎么了?”见青年原本好好的突然又安静下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啊,你别恼我。”
      “啊?没有,”付尘抬首,笑道,“我刚才晃了下神,想到别处去了。”
      静默须臾,他斟酌着那话,出声道:“等我死了,会一直记得你的情谊。”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青年那几分认真的模样反倒令唐阑有些发憷,“你这前途无量的,可别说这丧气话,呸呸呸。”
      “嗯。”付尘应道。
      唐阑眼睛都不知要往哪里放,垂首瞧见床上收拾好的一叠衣物,转了话题,道:“这个……这个深紫的是你的衣服吗?我好像没看见你穿过啊?”
      “没穿过,这不是我的衣服。”付尘随着他视线,道。
      “哦?”唐阑随口道,“那是谁送你的?”
      “是苏让的。”
      “苏让?”唐阑一愣,伸手将那件衣服从那摞里抽出来,果然是件深紫金纹开襟的缎袍,一看便知是苏让向来张扬贵气的风格,不满道,“一年前的时候……我不是让你收拾东西的时候顺带给扔了吗?你怎么还存着?也不嫌晦气。”
      付尘没想好说辞。
      “这衣服连他家的下人后来都没派人来收,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唐阑嫌弃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过两天就到了他的忌日罢。”付尘道。
      “所以呢?”
      付尘道:“我想着,临走前,给他烧点儿纸,这些东西也跟着一并烧了为净。”
      他起身,果真从桌柜上取了黄色绢纸,显然是方才出门买酒时就预备好了的。
      “我记得他活着的时候你同他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唐阑瞅着他动作,“苏让又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扔出去,让外间的乞丐捡到了,还算他死后做件善事,阎王爷都能记他一功。”
      “一起罢?”付尘拿着苏让遗物,回头看他。
      苏让生前本就不把京畿营房当作久居处所,也常常嫌这里条件一般,遗物中除了几件衣服也没有什么繁重之物,正好可以装放进一个布袋中,套在手上。
      “随你。”唐阑说着,提上付尘买回的酒,也跟他出了门。
      青年显然是提前打探过路线,轻车熟路,绕进了大营地后沿的一点空狭,两边都是砖墙绕立,在此烧火可以正好使烟气顺着墙沿溜走,不会让住在营房中的兵卫发觉。
      火苗子“噌”得一下窜出,零零星星的亮光飞炸开。
      二人席地而坐。
      付尘将黄纸一叠叠慢慢搁进去,热浪扑面。
      唐阑侧首,能瞧见青年侧颜被红光晕染着一层瑰丽的颜色,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燃起的火焰,一动未动。
      他看了付尘好一会儿,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燃火,却蓦地被中心那股金黄的内焰闪得眼目一痛,连忙转过脸来,看着那青年丝毫未受火亮影响的模样,不禁出言:“怎么做到的?”
      “什么?”
      青年答言很快,唐阑本是试探问一句,却发觉青年好似并未同面上那般神游发愣,脑中思速清明。
      “你一直盯着看,眼睛不痛啊?”他问。
      付尘身子依旧未动,道:“习惯了。”
      习惯了?
      “你常给别人烧纸啊?”唐阑挑眉。
      付尘又不作声了,他看着火势渐大了,便将置在旁边的许久的衣物扔进里头,火苗子被压下一点,堆火黯淡许多。
      “苏让死在外头,也是他爹勾结阉宦造的孽,怨不得旁人,”唐阑道,“他平日里作风人缘本就极差,死了就死了,连我这比你早来这儿许多年的人都没什么想念,你何必为他做到这般?”
      “他脾气蛮横,却非当死之过,”付尘淡淡道,“也不该受此无妄之灾。”
      “天意如此,”唐阑道,“善人尚且都未必能得善报,何况他呢?”
      “真的是天意吗?倘若那些人不将事情做绝,未必要到当时赶尽杀绝的地步,”付尘难得深究于此,火色映进他瞳中,“他也未必就会死了。”
      “什么是天意?”唐阑反诘,“你口中的那些阉人作风一向如此,恰好落在苏让头上,不管其中有多少纠葛,除了怨天便是尤人,你揪着那些人不放又怎样?换了别人,还是一样的结果。”
      “……一样的结果。”付尘低声喃喃。
      唐阑将从屋中带来的酒放在中间,酒罐上倒扣的两只碗被拿下,他将一只空碗递过去,又道:“先干了。”
      “死者为大,”付尘掂起酒罐倾了一大碗,将倒好的第一碗酒向前方淋洒开,“苏让先饮。”
      赤焰吞灭了酒气,愈发肆狂燎烧。
      唐阑冷笑一声,将自己这边倒好的酒一把灌下。
      “唐阑。”青年忽唤道。
      “说。”
      “如果我有一天死在你前面,”付尘喝了口酒,道,“你就不必给我焚纸了,给我添上一斤酒浆,我也一直记着活着的这些时候同你喝酒的日子。”
      “滚蛋……谁死在先还说不定呢,等随军奔了战场,说不准我还死在你前面,”唐阑声音昏沉几分,道,“你给这小子烧一堆烂纸,还不许我给你烧了,都成了你的理……”
      “整日寻思这些有的没的,看来我还得回去再给你煎一副药吃……”
      “这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要不我现在打桶水过来给他扑了……”
      “算了,我不去,你去罢,该你去了,你在我前面,你一直都在我前面……”
      二人酒后情态两异,又皆由于平日之状。
      付尘比日常在人前所现更要沉默,而唐阑则比往常言语更琐碎。
      “今天买得匆忙……你想要些别的东西吗?”付尘支着唐阑上半身,道。
      “你……”唐阑停顿一下,眯眼道,“你去买点儿肉让我垫垫罢,我…我饿了……”
      “好,”付尘看着逐渐熄小的焰火,道,“先回屋,我去肉铺给你买牛肉。”
      “嗯……”
      唐阑歪着脑袋在付尘肩上,迷迷蒙蒙地,一副深醉的模样。
      “先到屋里,”付尘道,“我给你买。”
      醉后的人总是清醒的,青年面色一副酒液的冷煞,撑着唐阑到了屋边床上,后者朦胧这 双眼,欲昏欲睡的情态泼洒在木床上。
      付尘出了营房到帝京街角买了几两牛肉,回来时,唐阑已经歪倒在床头一动不动,显然是撑不住醉意睡着了,他上前替其悉心铺好被子,随即熄了床头的烛光。
      “唐阑,”青年的脸在黑暗中隐匿无形,听他缓慢道,“你可要好好的。”
      付尘发觉,自己虽有能力在烈日一般的炽亮中直视后者,却无能力在一片黑暗中识到何种物象。
      “好梦。”
      付尘躺在床上,朝着对面人道。
      对面渐渐起了鼾声。
      深夜钻到静谧的深邃之穴,此时,万物悄悄跌进歇息的洞穴,人人躲在屋中。
      血色的黑夜覆盖上前者的浓艳。在这深黑一片中,凡是清醒的,都可成为这场暗夜诡欢的见证者。

      “提督……你不来再点儿肉吃?”赤甲军内副将徐恩广咽下自己盘中最后剩下的一片烧鸡,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用,”贾允位于几人位的圆桌上临墙一侧,笑答道,“今夜宴饮是特地为诸位准备的,理应由你们慢慢消受,大家尽兴便好。”
      那副将讪讪应道。
      若是在其他时间场合自然无妨,只是此时若论尽兴只怕桌上几人皆是半分兴致也无。
      无怪他心存疑虑,这顿餐饭设宴于帝京城内煜王府邸,而贾允传至的邀令亦是以煜王为旗号。时隔一载,此次夜宴突然邀请,想必是有要事相宣,可诸将临来之后,不见煜王人踪,反倒为贾允将其引至内所享宴,不知这边是打着何等心思来,半晌未言及正事。
      贾允将座上一众人神情脸色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诸位可吃好了?”他环视一圈,见席上鸡鸭鱼肉、玉液琼浆皆被洗劫干净,剩下些零星的菜食在座人也没有再食之意,便问道。
      “提督,”席上一粗莽军汉当即问道,“既然是殿下的邀令,那为何还不出来相见?既然都把我们叫出来了,你这样一直躲躲闪闪的是何意?”
      他并非第一次如此问诘,自入府进门之后他便开始心急煜王之事,又每每被贾允拿言搪塞过去。
      “廖将军莫急,”贾允道,“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饮食即是享乐,就不谈正事扫了诸位的兴致了。”
      “你……”见他是铁了心要卖关子,廖辉气极,邻座转瞬朝其使了个眼色暗中提醒。
      他又闷着声不说话。
      “大家也都吃好了,提督,”说话这人为亲卫中另一武宦要将,林平。每到这时,总要出来打一番圆场,道,“您若是有正事要谈,不如也就趁着这会儿大家兴致正好的时候。”
      “嗯,”贾允颔首,朝一边道,“先撤了东西。”
      “是。”
      两个下人动作麻利地收拾着东西。
      今日来的这一众人都是头一回进煜王府宅,主要因为他们常年攻战在外,即便回京亦是随主将在营中驻扎,纵是煜王本人也未回过几次自己的府邸。
      但自黔南战后,他们已知煜王在此闭户一载,想必所居之处也应当是仆婢环绕,草木兴盛,而入府之后才发觉此中景象同他们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亭台荒芜也就罢了,连侍奉的下人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人,联系着煜王腿上伤重,一时竟不知他这一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本来还喧嚷着宗政羲因病退府浸乐的人彻底扔了道听而来的外间传言,这整处宅邸上下,唯独找不见一处同“乐”相关之物,尽是荒芜。可见在此长居之人的心地,未必会比庭外已经枯萎的老藤好上几分。
      也因而方才席上,诸人都不像平日在营中酒酣食肉时的喧热,各个沉默进食,心中闲绪不断。
      “宴上所食之物,都是殿下为诸位特地吩咐备下的,全是大家平日乐食的硬菜,为京中知名的食馆名厨所烹,只愿能够告慰在座将军们多年来的劳苦,”贾允道,“上茶罢。”
      紧接着,两个下人又端着预备来醒酒的茶水一一奉上。
      这下子,撇开廖辉,其他人也都不免开始急躁起来。
      焦时令道:“提督,在座都是自己人,就不必搞得这么生分了罢。我们一群常年泡在军营里的人,何时得了闲空儿有了这啜茶品水的文士习性?殿下既然唤我们过来,就都是怀着诚恳之心来相见,一载未逢,若有何要事难处自可一一克服、商议着解决,何必就来这些虚头巴脑的架势……”
      “也是,”贾允一笑,道,“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殿下既然吩咐着按宫宴规格操办着,我也就照着置办了。”
      “殿下心意,自然相领,”焦时令声音低下几分,道,“只是我等来意,却不为此。”
      “好,”贾允起身,也再无委琐之意,道,“既然该说正事了,就请诸位随我移步至王府书房。”
      刚刚摆好的茶盏被遗落在桌上。
      一行人随贾允沿厅后暗门通向后府中内庭,甫一跨进院落,触目所见,原本不算宽阔的内院中横倒一粗木老槐。暗沉的暮色下,其上枝叶变成张扬的黑影,深枯的叶子掉落在地上几片,四周干干净净的,应是被人清扫过,唯独这粗干横在正中,挡住了跨庭的路。
      “这边长廊可以走。”贾允道。
      跟随的几人不住向庭中张望,一者出声道:“这是?”
      “去年在黔南尾战时,不是有七日接连降及大雨了嘛。当时我同殿下给焦将军你那处递信提早进攻,正是咱们清蛮收尾之前,”贾允解释道,“便是那时候,风大,硬生生给刮倒的。”
      “我知道,”焦时令接道,“但就这样挡在院里是何道理,怎么不找人给清出去?”
      “殿下既然没动,想必有他的原因,”贾允道,“槐乃木中之鬼,传说鬼怪乐于躲藏附着其上,因而雷公常常为了惩治恶鬼,专劈雷电于其身。右转——”
      一众跟着贾允从侧旁修制的廊道绕行。
      “……提督还对神鬼故事感兴趣呐。”廖辉语气里带着点点讽意。
      未及贾允出言,林平又及时道:“听闻此处院落原先便为提督宅邸,怎么想到要在院内移栽来棵槐树?”
      这话一出,正将其他人记忆调及从前。宗政羲及冠之时尚在军中任参将职,皇帝适时召回京中赐号封王。而此前五年间,宗政羲徒手赤拳,半分依靠也无地自低职士兵攀至军将一员,军中仇富嫉贵的贫民武士不在少数,所遇难处不可胜言。而由此一来也正为其添了名分地位,予以军权重任。可除此之外,在封赐礼节上照之后来的煊王可要简陋许多,且不说受礼之日皇帝并未亲临,连御赐的宅府都是交由内侍省主理置办。
      内侍省一向擅于附和皇帝心思,陛下厌恶长子多年已成事实,自然也没有花费心思在帝京城选贵址的道理,于是只定了一处荒僻狭址,后来是贾允亲自去内侍省朝姜华商议,后者才勉强予了几分薄面。
      贾允尚还记得,姜华当日振振有词,以煜王常年行战于外、府宅空僻是空占土地为由,回绝了他再出金选址的要求。后来就此一事,二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决定将自己御赐的府宅占地割去大半,以兴建煜王府。至若后来陛下是否得知又是否就此事怪罪,他未上书言提,便只装作已得到默许。
      因而煜王府毗邻一处面积小上许多的私宅,则为贾允留京住处。
      “原本是我喜爱在院中植些花木,考虑着庭中光照,就吩咐下面寻来这棵老槐,”贾允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由,如今树倒了,也是可惜。”
      身后几人并不晓得他心情,只迫切沿着长廊绕到后屋,欲至书房求解心中疑问。
      贾允自前推门,下人趋步至房中燃起灯火。
      “……殿下不在房内?”廖辉诧异。
      “我何时说过殿下在书房里?”贾允道,“诸位请先就座。”
      “难道殿下今日有心赐宴,却不愿露面现身?”一向沉稳的焦时令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那这究竟是何意?”
      “各位,”贾允缓缓道,“煜王心性如何,大家在军中一同相识共战数载,自然知晓。若今日能够现身赴会,自然不会故意匿身不出。”
      在座诸人心中一惊。
      “殿下……出了什么事儿?”
      “疾忧反复,卧床难起,”贾允道,“正于内寝休养。”
      “怎会这样?”焦时令忧疑道,“殿下所伤的……不是腿股?怎么现在还有其他病症?那日太子册封祭礼,殿下不是已经出户现身了?”
      “人身气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贾允道,“殿下操心事重,这些年来在外又不看顾根基,病来如山倒,这些日子有他疾反复。几经思量,着意我来将他所思所想说于诸位,至若以后再返赤甲,当是难事了。”
      众人沉默。
      贾允便接着道:“今日同诸位交待的要事,统共不过三件。”
      “第一件,为新晋兵属调配。”
      “枢密院刚刚给我了各城翊卫军招选的精兵两千的名录,这份表单咱们兵营中业已送到一份。这两千人不日便陆续至营,加上京畿军中择选的二十人,不按先前各营牺牲人数增补,而依照其所登录的选报兵种投营,目前我所知的,当是步兵多,骑兵少。不过赤甲军中一贯宁缺毋滥,各位将军既掌统摄权,若是发现新兵中有惫懒无能之徒,自然有权将其直接清剿出营。这一点,大家应无异议罢?”
      “提督,”林平道,“为何送上来的翊卫名录中,没有武宦?”
      他说这话时自然未觉尴尬,而一旁的廖辉却只嫌不耐,道:“自然是没那个本事,择兵都是凭实力,宦官占何优势?”
      廖辉直言一向是军中闻名,贾允也无同他深较之意,道:“此事我倒没有仔细调查过,不过依我之见,当是黔南八郡的官员被撤职之事牵扯到了个别阉党官员利益,其他地方保守行事而已。”
      他这话说得坦荡凛然,反而令听者无言相对。
      焦时令提出疑问:“若是不按照营内牺牲的人数补漏,这兵种间人数参差不齐,将来势必会影响到阵法演习,又当如何?”
      “此事我也考虑过,按照往常经历,是直接暗缺补位,但难免造成各兵卫本身优势被遮蔽的后果,所以这次先按照其所选报的兵种分营,跟着老兵们做日常操训,一个月之内,你们再凭借着这些平日的观察结果适时进行人员上的调整便可。”贾允解释道。
      焦时令颔首道:“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成效应当不错。”
      贾允看了廖辉一眼,又道:“好,此事完毕。那么第二件,为集兵增训之事。”
      “殿下现今虽无可能回军督训,但是蛮患未消,只一日不能彻底引起投降,边患就不能剿除,”贾允道,“所以,正趁着此时新兵入营,应当及时各归其位,操训队伍,整治军容。这一年来,咱们军内虽然没有停止日常训练,但是蛮人处同样不会善罢甘休。黔南一战,咱们虽然得胜,但是也只是暂得了休整之机,因而这些时日极为宝贵,如果可以,能在蛮人恢整之前率先起兵南伐,那便是再好不过。”
      “至若操训的细节,各位将军各有其能,之后商议行事便是,”贾允道,“这一点,有何疑问否?”
      “这便是我等分内之事了,没有疑问。”焦时令道。
      “好,”贾允道,“那么第三件,则是兵权分割之事。”
      此话一出,在座诸人表情都有些许变化。
      贾允好似没看见一般,道:“以往赤甲兵权一向为殿下总掌,诸位将军分掌各营兵调配之权。而今,殿下的意思是,他手上八千亲卫精锐的统摄权先行交付于我,余下京中所占的十万翊卫军,以及地方上以江北、渭南、江东领首的翊卫军,以实权分割给诸位,自此握掌各兵营调军实权,互不参涉。”
      座上人皆不知如何作声,林平先道:“这……此事可是陛下准许?”
      “陛下那边,自然由殿下上书表奏,”贾允道,“这既然是殿下的本意,那我也只是来知会各位罢了。”
      焦时令出言道:“若是这般,我等岂非要分别派往燕国国境内各营领军?”
      贾允颔首:“是这个道理。”
      “什么意思!”廖辉当即拍案而起,道,“这是什么意思!”
      分掌军权,这是要散伙分家吗?
      “廖辉!”林平在一旁阻拦其动作。
      “意思我也说得很清楚了,”贾允冷静道,“既然把诸位请至此处相告,在殿下的地界上,我也没有半句表意不清,原原本本地将殿下原话转述完整了。”
      “那这是什么意思?”廖辉怒火未平,道,“先分炙后分权……这是在作甚?交待后事嘛?嗯?!”
      “廖辉!”一旁焦、徐二位将军同样沉下脸色,警告他失言。
      “你告诉我!殿下他人在何处?”廖辉逼近贾允面前,恼道,“我去找他!我要亲自见他!”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让你扰了他卧病,”贾允不惧他厉色,淡然道。
      “卧,病,”廖辉咬牙咀嚼这二字,怒道,“都他娘一年了!他还卧个屁的病!”
      “廖辉!你喝醉了!”焦时令亦提高了嗓门。
      廖辉也不顾身周一众围拢来的身躯,长臂一挥,使劲儿拥倒了一旁人,然后两手直拔下室内灯罩中火烛,窜出了屋门。
      “跟着他!”贾允心中一紧,唤上几人。
      屋外清风拂过脑门,愈发使得原本混沌的意识更为沉滞激烈。
      廖辉没绕着七拐八弯的廊道走,直接从门口奔向庭屋门槛,穿过这道槛,直直通向的,便是来时途经的院庭。
      一棵乌漆的老槐横在路中央。
      “呵。”他冷笑一声,脚下步履未停,待到行至那干枝前时,手中两簇因他动作一路被拉得细长的烛焰已经被丢向其中,这下子又被拉得更长了,变成了弯在夜间的一道彩虹。
      “将军!”
      廖辉怒吼。
      “宗政!
      ”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他不信这偌大但空寂的煜王府,不能将他声音传到府中休卧的人耳畔。
      星星之火,渐渐篷热蔓延起来。
      就着火光,原本在夜色中黝黑的枝干渐趋被照亮出原本棕黄的色泽,却转瞬被火光吞噬,变成彻头彻尾、实至名归的黑焦之色。
      廖辉半跪于地,呼喊过后大喘着粗气,却蓦然惊觉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刚刚憋就的满腔恼愤秽言,在看到这渐起的火势后,竟然被噎在了嗓子眼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浓烟呛鼻,也正好堵上了他的嘴。
      贾允一众追及而来,站在中间的门槛前,竟也停下来沉默了。
      “……提督,这……该怎么办?”林平犹豫道。
      贾允看着下方跪地无声的人,平静道:“由他去。”
      又是许久,他想到身边还站着的几人,侧首道:“方才殿下交待的事情我也已经说明了,如果没有什么疑问那你们不如先回,廖辉这边……我看着他。”
      那几人心中唏嘘,面上仍是告谢而退。
      等到诸人散去,贾允方才慢慢踱步至廖辉身后。
      方才扔了两支烛火正朝着树干的头尾扔去,留下中间的一大片枝腹仍旧如常。
      两个下人早就发觉了这方动静,从府中水井打了两桶水过来,准备灭了这突至大火。
      “慢着,”贾允出声拦住那二人,道,“水搁这儿,再去拿两杆蜡烛来。”
      “啊?”那二人怔愣住,却不敢质疑,转而应道,“……是。”
      随后,那二人听令将蜡烛就着前方的火团点燃,递到贾允手上。
      他又前行两步,将那两支火烛扔向槐树干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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