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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九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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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回-厥中梦梅销魂断,陌上丽娘恸神伤
星光掉落进绣窗内,正砸在那低声呜咽的女人身上。
女人霎时头脑一痛,止住了泣声,抬首,门边不知何时已站立着一男子,眉眼相熟。
破涕为笑,女人踉踉跄跄地起身跑过去,喜上眉梢:“你来了……”
神情忸怩且含带羞涩,若是她知晓自己此时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眼角的劣妆业已流淌到脸颊上,只怕自己就要先被这花脸模样惊失半个魂魄。
女人眼神止不住朝他身上扫,极力想调整一个恰切的表情,却挡不住衣衫娇鬓肆荡而来的风尘气。
“娘亲。”男子并未嫌恶,只是表情素淡。
“……儿,”女人登时一愣,转而捧着男子的脸颊,怔怔道,“你不是……你是我儿……”
“是。”
“我的儿……”女人笑意愈盛,攥着他的襟领不撒手,左瞧右看,“我的儿……你何时长这么大了……长得真俊…不像你爹……你爹,听娘的话,快去找你爹,快去!”
女人眼中不寻常的光亮散射开,好像方才那夜星忽又从眼眶里面蹦出来。
男子未动,缓缓抬手抚上了女人后脑上的一块血痂:“疼吗?”
“快去……快去找你爹……”女人叮嘱不休,双手向前乱拨,将头上的手臂扒拉开,“好孩子……快去…快去……”
“去哪儿?”
“去找你爹呐……快去……”女人慌张。
“他在哪儿?”
“巷末拐到主路上……最富丽的那座门府便是了……”
男子道:“那里面没有人,您记错了。”
“……怎么会呢?你快去……你快去看看……”
女人听言愈发仓忙,带着几分急躁向前一推,哪知男子身板极硬,她这一使劲儿,正好将自己弹倒在地上。
男子上前蹲下,又把手放在她后脑上,摸了摸那块又冒着血的痂疮,道:“疼吗?”
“……不疼。”女人眼神失焦,愣愣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晃悬的红绢纱。
男子抓住她散开的头发,一把将她的脑袋连着脖子提了起来:“……不疼?”
“疼!……疼……疼疼……”女人两手向后抓着他的手腕,边叫着,“疼……疼……”
男子缓慢松手,女人就势翻滚在地上,双手护头,抱持一个防备的姿态。
男子在原处看着她来回在地上打滚的动作,须臾,扑压上去,不让她乱翻。
女人抱着头来回扭动,男子两臂扒开她双手,正对上其泛含水光的眸子,道:“人死了,我干的。”
女人眼神一滞,“哇”的一声痛吟起来:“疼……手…疼……”
“我爹在哪儿?”
“爹……”似又触及其神经,女人下意识又抓上男子衣袖,“你爹……快去找你爹呐……”
“在哪儿?”
“巷末……高府门……”
男子又盯了她许久,终于挤出了些许笑意。
他起身,走至窗前,伸手撕下一大块红布绣帘。又卷搓成了一条窄长形状的绢布,躬身跪地,将布条从地上怔愣的女人侧颈塞进,转而从另一侧掏出,细细将绢头松缠了个结,正打在另一长边上。
这边,勾颈按同样的结式给自己系上。
俯首看回女人,轻声道:“……娘亲,你带我去找爹罢。”
“好……”女人愣愣点头,她看着眼帘下的一片艳红,忽地痴笑起来,“真美……是你来了……”
男子恍若未闻,将其轻轻从地上搀起,耳语道:“娘亲,咱们走罢。”
女人似是受到蛊惑一般,提起衣裙向门外奔去。
男子深深看了一眼女人背影,扭身拔剑,跪地当瞬,将剑刃穿过手背钉在地上。
木质的地面被劈开一条裂隙,他咬牙向下按进二分,好似一朵怒放的红梅绽开在手心,硬是不改面色。
颈间忽又传来绑勒的窒息感,愈发强烈,那双桃花眼先是一瞬早有预料的冷意,继而又闪过痛戚,最终彻底灰暗下去。
“去找你爹……去找……去找我爹……”
床上人蓦然睁眼,呛咳几声,倒令付尘下意识心悸,当即便松了手,退后两步。
唐阑喉咙发紧,恍惚半晌,抬起左手端详一阵,方回过神来,侧首朝旁边站立一人:“是你?”
“呵,”付尘讶异神情褪去,抱臂立于一侧,提唇冷笑道,“不待见我?”
“显而易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唐阑皱眉,迷困道,“……你方才,是想杀我?”
付尘不屑:“我想杀你,你还这时候还有工夫跟我说话?”
唐阑不理他言,只道:“……她呢?”
“死了。”
“我问……倪承昕。”
“我说的就是她,”付尘依旧看着他,又重复一遍,“死了。”
方才那一股被勒住的窒息感好像又从脖颈传至喉口,唐阑张了张干燥的口,许久道:“怎么死的?”
付尘冷道:“你难道不清楚?”
唐阑挣扎坐起身,抬眼扫了下他神情,继而忍怒道:“……这种事…也是能拿来玩笑乱讲的?”
“这话能从你嘴里吐出来……”付尘挑眉笑道,“还真是新鲜。”
唐阑沉默片刻,终于道:“……你还挺记仇。”
“我可没你那么能沉得住气,”付尘意有所指,淡淡道,“……也没你狠心。”
“你觉得我狠?”唐阑道,“这若是你本意,你当初如何能上得了倪从文的当。”
付尘面褪神采,道:“我再如何,也不会把刀刃转向真心相待的人。”
“说得堂皇,”唐阑道,“对自己都能下得了狠手的人,如何能厚待身边人?难道你现在跟在煜王身边谋事,所叛的不是从前赤甲旧军?若说你在其中没有多少情分在,可煜王领兵这么多年,而今不照样翻脸无情……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还分要同我计较甚么高下……可笑。”
“赤甲亲卫千人被倪从文调换完全,如何还能等同煜王从前亲兵?”
“那下属各城翊卫军营呢?边关戍守的城防呢?遣往各处的亲卫领将呢?”唐阑道,“你怎么也学会强词夺理了,我以为,你一向是坦于承认的。”
“因为你说得不对,”付尘冷静下来几分,沉声又道,“我又不是你……有人会是例外。”
“我懒得同你争辩,”唐阑轻轻晃了晃脑袋,昏迷方醒,尚还有些头痛,“你若是死到临头想突发善心,要当甚么好人圣者,都是你的事。别指望着我还给你做个见证,不够膈应人的。”
“咱们两个谁死在前头还不一定呢,”付尘嗤道,“我也不想搭理你的事,只怕你哪日追悔莫及不说,还白白连累了无辜之人。”
“你小看她了。”
付尘心觉了无意趣,转身便朝门边走。
“哎,付子阶。”
唐阑自后唤住他。
付尘扭头。
“一个忙,换一份礼,如何?”
付尘挑眉看他:“你直说要我作甚,其余另谈。”
“替我寻一块七尺长的红绫。”
付尘眼皮悄然一跳,继而淡淡道:“你自己长手长脚的,好不容易死中逃生,现时还要我专程为你跑腿?”
“是,”唐阑理直气壮,“我要你去做。”
“行,要我做可以……反正你当初,也没少为替我送‘药食’跑前跑后,”付尘目带戏谑,冷讽道,“至于那礼就算了,你留着给别人罢。”
破旧的门框被猛然拍上时发出一阵吱扭的怪声,亮光被遮蔽大半,像是土地里钻出的老妖怪此时趁着人单,猖獗张狂。
唐阑无甚意味地淡吐口气,似嗤似笑。
付尘那边动作倒快,未至一个时辰便送了东西来。只是人没亲自到,唐阑问那小厮情况,后者只模糊答道由事外出。他心道这人已敷衍到连个理由都不肯认真编想一个,笑叹同时嘱咐那小厮,待晚间人回来后提醒他及时收礼。
倪承昕午歇后得了信,二话未说,便直接从房中赶来。
唐阑尚还坐于床沿擦拭剑鞘,也被她这突然而至的动静惊了一瞬。徐徐起身,晕眩感不散。
两人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视线交汇,谁都没有出言。
唐阑只略一低眼,便瞧见她腰腹显怀的形状,心里涌上些莫名的惶惑,愈发开不得口。
倪承昕率先动作,挺腰走到唐阑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
脸上顿时浮起个红印子,唐阑凝视不变,温声道:“再来。”
“啪!”
倪承昕也不客气,又是一掌搧下。
“再来。”
“啪!”
“……再来。”
“啪!”
搧到第七个耳光的时候,唐阑猝然抬起左手,擎住她腕子,然后把其瘦削一圈的素手拢扣在掌心。
“疼吗?”
未及她开口,唐阑便拿右手朝另一边脸死命一掴,半身稳站不晃。可到底是武人力道,右半边脸霎时青紫满片,嘴角淌血。
倪承昕盯着他,把手从他掌心扯出来,眼眶通红:“……你怎么知道我不疼?”
“……可我感觉不到,”唐阑摇摇头,此时这张脸配上浅笑神情则要诡异狰狞许多,“我连自己的疼都感觉不到。”
“所以……这一切都我自作自受、我活该了?”
字字锥心切齿,女子颤晃着口吻。
“我从没这样想过,”唐阑认真道,“也不愿这样看待你。”
倪承昕心头自有她的答案,同样容不得他人胡乱置喙。
唐阑上前将其襟领拢了拢,轻声道:“去换件厚些的衣服,我带你出去,咱们说会儿话。”
“……去哪儿?”
“你喜欢的地方,”唐阑抬首扫过四处空洞的相府厢房,依稀从桌沿角积起的金粉灰看出旧日容光,“这地方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去提马车来,咱们上外头……透透气。”
一炷香后,相府大门被两侧人展开。
自先太子着令抄家之后,府内的小厮侍从已被清理大半,此时节无有客往,凄清得如同寻常巷陌。
侍女搀着昔日京内恶名昭著的高府贵女步出。
唐阑独立在马首边,侧首一眼便识出,那是当日玉堂花烛下,女子成亲所着红裙。只是衫摆调改成了更加宽大的式样,冬日残薄的日光之中,更显凛然风仪。
倪承昕一步步朝他走来。
唐阑目不转睛,待人缓步走到了面前,方解了身上黝黑狐裘披于其身,仔细系上扣带:“天冷,小心着凉。”
倪承昕垂眼看着他动作完毕,道:“……可以走了?”
旁边搀扶的侍女木岚瞧着其主子煞白的脸蛋,忍不住拦道:“小姐……”
“我心里有数。”倪承昕截住她话,不知说与谁听。
唐阑抿唇牵着她到马车的轿顶下。
木岚上下打量了眼那马车,犹疑道:“这……没有上车的马凳吗?”
唐阑松开手,单跨一步在前,跪伏在地上,背后拱起的一节脊梁骨透过鸦青武衫隐约透出来。
“吾甘为君做轿凳。”
木岚被这忽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侧头去看倪承昕,不多言语,已然抬步踩了上去。
小丫鬟看到底下人稳如磐石一般,岿然未动。
待倪承昕入了轿,唐阑起身对她道:“不必跟来了,我吩咐人在后头另寻一架车,晚些时候再来接人不迟。”
木岚喏喏道:“姑爷……小姐经了这些事变后,整日里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现下您醒了,可得替小姐理理心结……”
“放心,”唐阑勾唇笑道,“普天下,能令你家小姐真心畅怀的也就只有一人,现在可就站在你面前了……回去罢。”
木岚起先不敢看他青紫肿胀的脸,此时细瞥去,神端犹在,仍旧一副好颜色。想来当初小姐择婿,也多少受这人的皮相所惑,散了心魂。只是此时这笑意衔苦,仍旧透着些难以道明的古怪来。
可惜王土之上风云变幻,她也无能探究什么,连声应道:“……是,您路上慢走。”
唐阑待到门口人散尽了,方才一蹬车轼,跃进马车之内。
“做甚么?”
倪承昕看到唐阑展开一块红布绸,将尖头的细纱绕缠上自己眼前。
“带你去个地方,”唐阑在其耳畔低言,“自然要留些悬念才有意思。”
倪承昕笑了:“好,听你的。”
唐阑紧握了把她的手:“相信我……交给我。”
说罢,正待掀帘出去,手中纤手却反握上他的:“你莫松开我。”
唐阑感到胸腔一块死硬的腐肉被使劲揪了把,皱缩得生疼,他吻了吻她额头:“不松开,你往边儿上坐些,我就在外头。”
唐阑半入半伸地卡在车门边上纵马,顾念着倪承昕身子不适,他也不敢乘驭过快,只在途上慢慢溜达着,直至夕阳斜照入缝,浅浅地在半撩的车帘上镀上一层金边,绚烂而生动。
“晒不晒?”唐阑回头看到那落日正晒在女子眼前红绫之上,美则美矣,可丝绫不顶用,若一直瞧着势必要伤着眼睛,“要不你挪个位置到另一边?”
“无妨,”倪承昕睁眼道,“我闭着眼呢。”
唐阑禁不住又回首看了第二眼,这日光破碎,将红嫁衣映显得深浅各异。在马车缓慢的颠晃之下化作了尽落流水的花朵,在波澜中翻滚跃动。
他从前只以为,红色只应有一种样态,那是正常人经脉皮肉里流淌不息的色泽。若是巧碰上了颜色深的,该为其生前恶事做尽,屎尿污秽一同堆积在了血肉之中,方得炼就。偶尔碰上颜色浅的则更为可恨,那么干净清浅的血色,没有人配得上。把它放在人身上消受不起,他看见了,也不啻将其用以灌注香蕊嫩芯,祭焚了花香。
“你知道我想到甚么了吗?”唐阑扯着马辔,眯眼道。
“你想到了当日你我成亲之时。”
唐阑笑了一声:“这是心有灵犀呢,还是……你有时候了解我,已到了令我自己都要畏惧三分的地步。”
“我再如何了解你,也压根没能改变过你的想法。”
“为什么要改变呢?”
“不,我没想这个,”倪承昕在马车中道,“我只是平心而论,你总是令我踌躇满志,因为这种喜悦不可自控,又因为这种喜悦做出一些我从未想过的事。”
“你第一次这样讲,”唐阑灰淡了眸色,“你从前也没这么对我说过。”
“从前我自作多情,以为你或许会体会到,”倪承昕眼前一片血红,“后来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不愿停下来,不愿细思回首。”
“你昏迷的这些时日,我总忆起初见那些年。若你有七分为得自己谋事,我便是十分的私欲妄想。起码到现在,你我都是脱不掉干系。”
唐阑紧了手中力道:“你忒看轻自己了。”
他抬眸望向愈发靠近的柳坡满道,忽地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他曾经所不屑的、鄙夷的、不耻的、痛恨的伪相全都是真的,那个骄纵任情的相府闺秀是真的,那个心甘入赘的贫家武子也是真的。戏本里的才子佳人都是真的,化蝶作鸟,比翼双飞,也都是真的。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有谁是那个假的?
“呵,”唐阑心一抽,随即扯了辔头停马,捏了捏掌中柔荑,朝内道,“到了。”
他钻进车厢,躬身拦肩,一手穿过女子膝腿,旋身飞至车厢之外,安稳落地。
“江山万里,比不得怀中千金,”唐阑低目道,“……今日方解其味。”
倪承昕紧攀着他的手动了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唐阑依言照做,替其仔细理了理鬓发红纱,连带着自己脖颈上的两圈绫布顺手搭了个死结,又道:“当初相府婚仪着办的简陋,我们在此,权当再与天地相约一次,如何?”
倪承昕笑了笑,拿他的话回他:“贱妾之幸,甘之若饴。”
二人携手朝坡园内走,芬芳而凛彻的气息袭面,倪承昕大致猜到了这是何处。
唐阑行得极慢,仿佛刻意游赏外景。但倪承昕知晓他在看着自己,隔着红纱,都抵不住他视线眼光的温度和气息。其实,他们二人的默契又何须旁人虚物参预干扰。只是生身礼既过,死葬礼犹待。
唐阑止步,倪承昕跟着停下。
“你还记得你七岁时从府上偷溜出来带我到瓦子里听的唱曲吗?”唐阑扭身回抱住她,轻声道。
“记得。”倪承昕闷在他怀里,道。
“你后来唱过那么多牌子,唯独失了那首。”唐阑蹭了蹭她鬓发,嗅到一股幽艳的花香。
“唱给别人听的,都是假的。”倪承昕阖眼,道。
“那你给我再唱一遍?”
无人知晓,倪家小姐一副润嗓籁喉。红香阁引为楼内香宾艺伎的成晢,或许堪同其才。
倪承昕低声吟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唐阑同时低声念诵,两声相和:
“孟冬别,红绫七尺歌未绝。”
女子一僵,顿然哑了声音,青年低声诱哄:“……继续呐,我想听。”
“再拜陈三愿——”
“再拜陈三愿——”
一唱一诵,一细腻一低沉。落日与月辉相酬和,江水摒弃开源奔往海波。冬雪不诉,春意藏躲。
“一愿郎君千岁。”
“一愿小君延年。”
“……二愿妾身常健。”
“二愿妻儿晏然。”
倪承昕抬手欲把湿黏在眼前的红布撇开,唐阑摁下她的膀子,习惯性地捏了捏。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三愿动若参商判,暌隔寿未残。”
女子躲在他怀里,狠咬着下唇:“……你既然当初就晓得我甚么意思,何必这时候拿这个来讽刺我。”
“承昕,听我说,”唐阑闭上眼,“……从来,是我乱了你的生活。这与你的意愿无关。我可以在外任意由己念行事,惟事殊人异,天下人都这般,可就乱了方寸。天有偏趋,你……很好,本就值当那样的生活……这孩子……是我不配。”
“……自以为是。”
“不,我便是个冷血的肮脏杂种,连带着他也随了我,”唐阑伸手解开女子脑后绫纱,松松地套在发上,而后笑了一声,“这算是造的哪门孽状……”
“你想和我一起死?”
“敢吗?”
“由来之中,我何时在你的事上‘不敢’过?”
“那你敢应我,”唐阑缓缓又道,“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活着吗?”
未及倪承昕反应,身前的温怀蓦然撤下,一阵冷风窸窣入颈。她下意识伸手抓去,只摸到了块急速溜走的绫布,眼前天光大盛,她双手紧揪着绫布,被扯着向前溜倒两步,方才意识到,她而今所立,正为一高崖边上,而几步之外的峭壁顶端尖岩,正立着那颈缠红绫之人。
这一瞬,赤红亮绸的玄光好似一下将唐阑从前那双引动她多夜的桃花眼照亮,十多年前的满身泥灰的锦绣儿郎,足以依傍一双醺醉眼瞳将她的数岁光阴搭载进去。
可惜,故人归来,常为憾恨哀事,而非重聚之欢。
唐阑微笑凝眸,将其容色刻画于心:
“承昕,回头看看。”
“不看,”倪承昕眼圈红了,嘴唇抖了,仍旧斩钉截铁道,“我一回头,你就跑了。”
“你现在松手,我下去不过是一死;你不松手,还是一死。”
血红绫巾在初冬的山雾中明媚张扬得骇人,恰似牛郎织女之间搭渡的鹊桥,永远以残酷的分离诉说着团聚的无望。
倪承昕惨白的嘴唇干巴巴地动了动,没说话。
“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想拉我上去,”唐阑眼前一片红,好像自己都被烧灼起来,“但你所做的,于我而言,只是让我改易死法、结于你手罢了……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愿意。”
“你可得握紧了,”唐阑又弯唇笑了笑,山峰谷地的青葱翠柏、渺雾卷云都归凝其中,最盛烈的殷红,都不及其现时眼底宁静幽远的两点漆墨。只见这青年眼光又偏转几分,似是透过女子肩头向后看,“……付子阶,吾妻不便,可得劳你帮衬拉一把了。”
青年不知何时而现,付尘自女子身后不远处靠近两步,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此时默然盯着他。
倪承昕紧攥着手心,指尖渗漏的珠水恰好渗漉进绫巾中,深了颜色。
鸦青色袍角在风中鼓起,凉气翻滚入内,裹挟着云土苍天。
唐阑撑圆了眼睛,将胸中提起的空气一寸一寸地吐出,放松双臂,向后和缓的卧倒。眼前天旋地转,这一刹的美景,这虚无缥缈的腾飞,其后也必然带着意料之中、加速而起的坠落。
七尺红绫迅疾向外滑去,倪承昕撑力不得,遽然向前跛行,身后人一把自后拉紧她——
重量到底,薄薄的绫巾绷成一道脆弱的直线。
不过须臾霎时。
风平浪静,人已归天。
付尘偏头默问女子,倪承昕脸色煞白,却又透着风雨无催的刚直。
静谧许久。
“劳烦你,把他拉上来。”
倪承昕转身回首。
目及处,遍野漫山的红梅琼枝,在这初冬时节正裂展开最浓艳傲然的皮相。青山不遮其烈性,愿为陪衬,枯树掩叶藏身,甘拜下风。
四张八伸的枝丫缀满红意,却不比俗杈落花乞怜。自峰顶到山麓,两方狂客作陪,中留了一道干干净净、尘灰无涉的石板道路。
一滴细蕊,悠悠挂落在女子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