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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八回 ...

  •   第九八回-旧臣新计另寻宦途,双侣单心绝畏弃苦
      胡人进驻帝京皇城,百姓闻风闭户未敢出,商铺也大多临时设置了摊架,只于几个时辰开放以备民需。
      这数月之中风云改换,城中四处净是空荡萧索之景。此时无人敢妄言国土将要归至谁手,夹着尾巴,竖着耳朵,便为大多百姓此时情态。
      “疫病未消,呼兰部既然败北私逃,蛮军也望而却步,我看倒不如暂且先着人往去燕北同破多罗氏人交涉指令。此时胜败势明,若是能引其在北部同王都内留守族军相呼应,清理掉燕蛮残余,想来定会方便许多。”赫胥猃单手搭在椅周的燕檀木上,皱眉朝下首人道。
      宗政羲摇了摇头:“不可,狼主低估了蛮军野心。他们盯下毗邻他们族土的这块燕地许久,不会善罢甘休,选择在这个时候退而求其次。况且我一直心疑,这渭水中的水质有异,蛮人或许于其中脱不掉干系,只是现下未经考证,也不得轻易断言。”
      “察萨而今是何打算?”赫胥猃道,“贾晟昨日特地亲来向我辞行,起先本也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他和寻常燕人也不同,跟蛮人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故而也没有再跟着我们的念头。其实,依他的本事,倘若肯留下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将来田地荣华,论功行赏,不会比我等自家族众短上什么。”
      “狼主心中忧虑,应当是这燕土管制之难罢。”
      “察萨敏锐,”赫胥猃喟叹道,“按照当初誓约,燕国的普通百姓无由屠尽,只这燕军杀了不在少数,有些既已归降,大敌当前,我还是存着相用的心思。”
      宗政羲垂目道:“仇某不才,无立场要求更多。惟有一点谏言狼主:倘若要经治这广大燕土,少不得燕臣燕民的拱卫。若是哪日狼主欲仿效破多罗氏施那惨绝人寰的屠城之举,胡人在此,定不长久。”
      “……察萨说得有理,”赫胥猃眯眼眺向殿外,“实则那日我统兵破了黔川军防之时,心中所想,也并非旧恨得报的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道的释快感。到底人非人,物非物,即便是要报仇,也不知得寻谁……只是我这般想,同我一齐领兵的自家弟兄却并非这样想。又何况那些燕民燕臣,现在屈从一时,心中难道还全无芥蒂?”
      “于百姓而言,江山易主乃是常态,”宗政羲沉声道,“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身利益是否受到侵损。若是其自己生活安稳富足,又何须再冒着生命之危胡乱生事?狼主应当熟悉,现在新建的獦狚铁骑中过半为从前燕地百姓、囚役组成的义军,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先落了贼寇,后又联了外族。归根究底,是朝廷官员同富族勾结相护,使常人不可活。现时狼主若有抱负重演新气象,还得要上下政制重新纠改一遍方成。至于这改制的细方,仍非燕臣不可。”
      赫胥猃双眉愈拧愈紧,道:“……现下蛮人那处还未根定,可不知要从何纠起了。”
      “若说能担起此任的燕臣,仇某可向狼主举荐一人。”
      “谁?”
      “从前燕廷的尚书令,朝中要员——邵潜,”宗政羲道,“他是个难得能审时度势又兼才干的。从前燕国国政渐起没落之相时,便只为保全太子退居于后。想来,这时候若同他提及此事他也必是愿意显能的。”
      “他能不顾这族别之分,甘为外族臣?”赫胥猃心疑。
      “仇某以为,旁人未必,他可以,”宗政羲道,“若狼主心宜,仇某临行前,可做一说客代为引见。”
      “那便有劳察萨了,”赫胥猃道,“方说那铁骑之事……于贾晟之事上,我倒还想再挽几分。前些日子歇战时有意透露了信出去,义军之中的头领晁耀宗原先本同破多罗氏有些芥蒂,若非后来贾晟在中牵线,他们也未肯在这燕地行军上出谋得策。这时候贾晟走了,只怕他们也难免要生起乱来,若是哪日他们又联合着当地燕众要自立门户,我真是要招架不及。现时察萨同贾晟居一处,趁他走前,何不先同其言讲我将予他的权财王爵,哪怕他去意已决,可否再等至蛮人那头消停了再作决断不迟。”
      “狼主怕是强人所难,”宗政羲直视着他,“他若是贪恋富贵之徒,一开始也不必犯险北上入胡。与其如此,狼主反倒不如拿这爵利诱于旧燕义军,想必他们之中还当有不少舍身取财之人。”
      赫胥猃起初难免抱着些一劳永逸的便捷之法,现下见宗政羲如此说,知其所为所行至今算是仁至义尽了,也不便多言,只得应声作罢。
      自旧日燕宫出来,已是暮落之时。
      黄昏日影簌簌洒落在街道上,将一兀立人影拉得细长。
      付尘在宫门外留候许久,此时见人出来,便抬步迎上。
      宗政羲神色缓和几分:“怎么在这儿干站着?宫门四处人寡景疏,也不嫌烦闷得慌。”
      “倒不是一直在这等着……何况等你有甚么累处,”付尘被自己的话笑噎了一下,尴尬将手中物递上,“喏。”
      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在夕照下绚丽地像染上华彩一般。
      宗政羲睨了他一眼,见得此物,挑了挑眉,还是伸手接过,细细捻转了一圈签子,神情莫测:“……你喜欢这个?”
      “嗯哼。”
      付尘咬了咬唇,躲过视线,转而向直路上走,未顾身后人。
      男人在其后轻笑了一声,不高不低,正能让前面人听到。
      他转椅行轮跟上青年,仪态端闲,慢条斯理地在其侧旁缓行,边叹:“我这么大年纪,跟你这小孩子胡闹……”
      “方至不惑,你才是正当年。”付尘撇撇嘴,余光看到宗政羲嘴角衔红,就势也弯翘了唇线,情不自禁。
      沿路物事皆被晚霞渲染成一片暖橙色,柔和得把日晷中的影子都扯慢几分。
      上下两片薄肉正吸附在糖葫芦粘黏的釉质之上,宗政羲蹙眉拔出双唇,闭口时,甜意已由唇齿延脉入喉,是从未得尝过的滋味。
      路上行人寥寥,静谧却不孤单。
      “连这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照卖营活不误,”付尘眯眼瞧着街巷尽头斑斓的色块,缓缓道,“这燕廷的臣子,有的还不如百姓拎得清楚……”
      “哦?”宗政羲放下手中物,道,“你去寻谁了?”
      “冯儒,冯大人,”提及此,付尘薄叹,“……何处不是施才之地?我是真不知他在执拗甚么……眼前的大好机会,这下没有奸人钳制,他尽可伸展腿脚……若非知晓冯大人平素为人,我还要以为他仍然介怀当初之事,以为是我故意欺瞒他。但当此救济百姓可为之事,孰轻孰重,他不应该如此糊涂……抑或,是我想错了……”
      “你想得没错,你只是找错人了,”宗政羲道,“士子名节,忠孝操行。你未在他那般环境走过,自然不晓得许多东西在其心中的分量。”
      付尘无奈摇首,许久又道:“听你这般说,似是有更好的人选?”
      “我现下不就是准备前去一谒?”
      后知后觉,付尘步趋间方意识到这街道不是来路所行,思量下,方道:“……邵潜?怎么想着他?”
      “你对他了解几分?”
      付尘想了想,只道:“并不多,但有耳闻冯儒当初与其做同僚时多有冲突。据传同姜华于政务上多有勾结,只是后来倪从文整治阉党旧臣之时,也没见扒出这号人物。”
      这般一提,料是付尘也明晓了宗政羲的来意。从前不打眼的燕臣,实则已暗自在两方斡旋来回,可见其人别有能耐。
      “其实除此之外,还在于他是二弟的人。”
      “太子?”
      付尘挑眉,方欲细问,便见男人右拐进一处私宅:“到了。”
      付尘上前叩门,同小厮讲明了来意,便被引至内屋书房相候。
      须臾,邵潜更了衣过来谒见,叩行一礼:“见过煜王殿下。”
      “这以后,都不必如此相称,”宗政羲唤他起身,“仇某现下且为一介素人,再当行礼,竟不知是折煞还是讥嘲了。”
      “那鄙人也不多拘礼了,”邵潜当即言笑,起身落座于其侧旁,略一打量道,“……您今日倒是有兴致,这是特地来尝尝俗家吃食?”
      知其调侃何物,付尘方才留意到那串糖葫芦半天未动,一直被其拿在手中,微窘上前,伸手低声道:“……给我罢。”
      宗政羲顺手递过去:“你先吃。”
      邵潜两缝细眼自二人动作间扫视一圈,笑道:“若一时顾不及食用,便拿到后院厨房里拿牛皮纸包一下也可。”
      “不必劳烦。”付尘自怀中取出半卷砂纸裹上,提在手里。
      邵潜觑见这青年一张冷面,恍惚记得:“这是当初的付校尉罢?”
      “贾晟。”付尘言简意赅。
      “呵呵,”邵潜笑眯眯地,“明白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贾兄弟年纪尚轻便得历练,来日定是有大作为之人。”
      “正事要紧,”付尘不听他吹捧,直截道,“大人若是介意贾某在此,在下便先行告退。”
      “并非此意,”邵潜摇首,胖脸上的肉微晃,他转而朝宗政羲道,“其实您今日来寻我,本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没想着您来得这么晚。”
      “哦?”宗政羲淡淡道,“我以为二弟临行前定同你言讲过相关事宜,也没想到大人能这么沉得住气。”
      “鄙人就权当您这是一句夸赞之言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来意,想必也已经有了答案,只待这一请了?”
      “正是,”邵潜道,“关键还真在这一‘请’上。禀实言,这些年我为臣虽不甚在意名节,也有诸多流言侵身,但这灭国之仇转瞬而至,若说忽变态度顺从胡人……那靠卖糖葫芦讨生的贩夫走卒可做得,我却做不得。换句话讲,姜华之所以臭名昭著,既不因其身体残缺,也不因其言行有亏。当初内书堂出来通文赋晓风雅的饱学之宦,何曾是因其个人水准博得的滥名?”
      “大人话说得敞亮,”宗政羲略带讽意,忍不住戳穿他,“若真论及正统,你总比其余诸臣晓得二弟心思,他既无心皇权,又不愿其余兄弟沾染朝政,态度已然明了。现在谁哪方百姓义军敢再打着复燕的旗号都是假意内乱,不比这外族强上几分。百姓方不管治主为谁,邵大人既手握着太子敕令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时候何必还要摆这个谱?难道倪从文尚还不足为前车之鉴?”
      “您息怒,”邵潜将侍女奉的茶盏向前推了半寸,从前接触不深,显是也没料及其人还有这等口才,此时心下略诧,但笑道,“鄙人自是不敢仿倪从文那等为事……只是他后来叛国通蛮的事确非我预料之内,现时也难免有些缩手缩脚罢了。”
      宗政羲微微冷哼一声,道:“我从前秉性如何你并非全然不知,仇某只是一介武夫,多年远离朝政,却并非不晓得此中关窍。若是时至现时你还不肯坦白相告,我也没有这个耐性再同你于此干耗下去。”
      “您当真是误会鄙人了,”邵潜忙笑道,“这一年中诸事繁乱,鄙人为文臣多年,总有力不及的时候。此事既受托付,自然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托付’和 ‘自愿’毕竟不同,你究竟是何者,还是掂量清楚为好。”
      言下之意,收了好处故推三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那又是矫情的文人调性了。
      硬在素来不喜此风的宗政羲面前言扯这些,可不就是正戳着其逆鳞。
      “自然是鄙人愿意为此,这等机遇实为天时命转,可遇不得求,”邵潜当即表态,抬眼瞧着男人削薄冷硬的眉骨鼻线,不免叹言,“素闻煜王于疆场上杀敌退兵不留余地,置之死地犹要斩草除根,今日才算是真真见识到了……”
      “这名号已是旧事,说了不提就莫要再提,”宗政羲略一蹙眉,“你可别触我忌讳。”
      “……好,好。”邵潜颔首连应,也生怕再惹恼了这尊大佛,“敢问您现下尊号为何?”
      “仇凤。”
      “奉……是‘奉时辰牡,辰牡孔硕’的‘奉’?”习惯性地脱口而问。
      “凤凰的‘凤’。”男人淡淡答。
      邵潜心异,皇族正统帝王以龙为天子象,此时自名为凤难道是另有筹算?转眼看到边上站的青年同样神情微妙,心中又是存一分疑惑,半刻难解,不动声色掩下想法,转而又道:“……前些日子我着人去冯儒故居打听其消息,后来得知他现时和韩大人一同寄居在秋暝山庄之内。我以为若要带起声势,除了鄙人自身,还得靠这两位牵个头,更可名正言顺。”
      “不错。”
      “据我所知那秋暝山庄是金铎的私产,殿下既有故交,想必冯大人他们也已明了此事了?”邵潜道。
      “此事要其应下不易,若你有这个打算,还需你前去游说一番。”宗政羲道。
      见其如此言,邵潜只得应下,又细细究问几处细节,方才客套别过。
      门外相辞,见二人走远,摇首直叹道:“这宗政皇室,当真是一家子的古怪脾气……”

      暮笼四合,蓝紫色的天幕幽静。
      “你推着我行几步。”男人道。
      “……好。”
      自迁都之后,帝京繁华盛景日渐萎靡,此时几已消隐不见。大多商铺依序闭门,家有余财的也尽数出离外境,不堪在这多事之处久待。
      “你瞧那方才的邵潜怎么样?”宗政羲问道。
      二人行路极缓,若非四处凄清无人,便当以为是游览何处美景。
      “……滑。”付尘简单概括。
      “若是跟金铎比呢?”宗政羲又问。
      “金铎同他比,还是得差一截,”付尘道,“看得出,他还有野心抱负。金铎的野心,也只存于财宝性命之上了……他确实是好人选,你说得不错。”
      夜风掺寒。
      “见的人多了,才知道贪薄利小财的不可惧……”付尘咽下后言。
      宗政羲道:“愈是那些晓得事理的,才有更多的贪欲心,自古如此。人心欲壑难填,不可指望这其中有可休止之时。”
      “怕只怕,总会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付尘忽觉此时想到这些事时十分平静,没有当初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善恶是非未至终时,便不会确切的答案……也好,也公平。”
      宗政羲夜视清晰,扭轮拐进最后一条巷角:“其实,无需硬去划分善恶……今日我去宫中见赫胥猃时,他尚还意图拿财爵挽留你在此。”
      付尘摇首浅笑:“这般做可就是折煞我了……其实若我真想留,分文不取也能待在此。只是时日不多,着实没法耗费这个时间……当初刚入勒金的时候我便同狼主讲明过来去缘由,怎么这时候又想着让我留下?”
      “听他话意是晁耀宗那处的事。”
      二人拐进旧日煜王府邸,多年无人居住,荒木杂草延至门墙根。
      宗政羲道:“他们那些山匪义军有的求利、有的求理、有的要报仇,当初既是你从中搭的线,若不将后事讲明,难免要松散开来。赫胥猃也是忧心蛮人在对岸虎视眈眈,不能刚得了小成便骄傲乃至自乱阵脚。”
      “这两日,我一直没去见晁二,”付尘低眼,“当初我答应了他大哥帮衬他,他一心还想着和呼兰族当初带军的人报那兄仇,可他现在既归了这处新建的骑军精锐。我也想着,这义军里头不少是后来燕地的流民之中挑选的新人,若是其本意便是灭燕得利,只怕同晁二所设想就起了冲突,若是直言,势必要散了队伍。”
      廊道古木匿灰,人行于其上的步履声在夜间空洞茕茕。庭院内,一大滩烧毁的余烬又从墙角冲刷进了院中,森木残骸孤零零地堆在拐角。
      “……事实上,你大可顺从晁耀宗本意。”
      两人进了屋室,宗政羲掌灯燃起了角落残烛,漆黑屋子里亮起一处光源。付尘迷迷蒙蒙地循着那光源看到了男人的轮廓。
      “他既想寻破多罗氏报仇,你就同他一齐带着当初他手下的山匪旧众北上去找他们算账,”宗政羲干脆道,“恰好你同赫胥猃这边事方了,再为便只是为了私利,就不必顾忌太多。何况呼兰族而今又何尝不是他心头一大患,若你们真的成事,于大部分胡众间虽起怨怒,赫胥猃起码得由此暗中保下你。”
      “他们胡族不是一向尊奉狼魄、团信亲族的?”付尘迟疑道,“赫胥猃既为那‘头狼’称首,难道能纵许这个?”
      “这跟他是何人、是何品性无关,”宗政羲道,“任何人到了这个位置,有了这份野心,便只得如此为。我同他言谈许久,知其不是偏隅守城之人,既想谋事,不狠下心,便不得实现。他晓得这个道理,只是缺了些名头罢了。胡人归燕这百年间多有燕化之行,其实他们心中也清楚得很。你且看旻暚公主当初拿胡女暗度陈仓来虚张声势、围拢行宫之时便知,他们对于燕人的计策并非全然不晓得,即便在胡人之中,这百年间,偶尔也有极通燕地文化的人出现,甚者可直接到燕城讲习经商。赫胥猃身处胡族至高位,怎么还能看不清这个?”
      “其实,”付尘照常行至宗政羲面前,熟练一扯袍角,单膝跪在侧旁。因其身量高,只需稍稍仰首便得近前,“……我也只是为着点私心。”
      宗政羲搭上他扶于椅杆的手背,握了握:“……我知道,怎么选在你,谁都无能干涉你的权利。”
      灯影跳脱下,付尘似乎看到了男人眸中的波澜一抖一闪的,仿佛流动中跳跃的红鲤鳞光。
      青年眼睛一眨不眨,极力要看清他:“若你单去渭水周边,这疫病延势不减,你打算要如何应对?”
      “本来,我没打算直接过去,”宗政羲坦言,“我所知的不过是些医术的皮毛,毕竟不是专研的疾医,亲去了也无大用。我只想着,寻一能者前去疗治那水中疫源。”
      “……你又想到人了?”付尘挑眉。
      “正是,”宗政羲沉声道,“我觉得那聿明和尚,或许可解。”
      付尘凝神:“你觉得这次这事还是蛮人刻意搞的鬼?”
      “几率很大,”宗政羲笃定道,“十之八九的把握,剩下的一二分,是直觉指示。”
      “这么肯定?”付尘微诧。
      “除了这时间地点卡的严密之外,我还想起件旧事,”宗政羲转向付尘,道,“当初昙县那场时疫死了全县的人却多年未敢声张,我一直对那隐瞒未报之事心存疑虑。后来姜华死后也未在其府宅内的卷宗里翻出甚么蛛丝马迹来。但姜华通蛮是早先便有的事,若是在那时已有勾结,那这暗中的瞒报或许也能讲得通。”
      青年呼吸发紧,反手抓上男人手背,不作声。
      宗政羲抬手替其拢了下苍发,低声轻询:“你幼时既有幸逃过一劫,可还记得当时昙县那些难患者是何症状?”
      付尘躲闪着眼光,思绪纷乱:“县里的……大都是卧床在家,起先说是一般的热病发烧……当时是我娘提前带我出去……我没亲眼见过其余人具体状况为何,我当时身体发热昏得早,一半是头痛,一半是我自己吓自己的……我害怕……我小时候胆子小……”
      “付尘,”宗政羲见状不对,知其又犯忧悒旧症,提了声嗓唤他,“付子阶,看着我。”
      耳边沉音盘旋,付尘怔愣对上那般静湖一样渊默幽深的眸子,恍惚之间心跳归位,纷纭消隐,须臾便回过神来,心愧道:“……对不起。”
      他并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却又屡屡将这不堪忍受的一面曝露出来。
      宗政羲大力将其拥进怀,两颊相贴,耳鬓呼吸间乞求以更高的热度相烘暖:“……有甚么可道歉的。”
      “当初说我有病,看来确是真的。”青年闷在他肩头,闭眼道。
      男人面目冷戾一现,单手掐着他脖颈将他拽出来,就着其惨白两片苍舟张口就咬了上去,极不容情,鲜红的血水当即便自交连处滴淌落下,埋进男人漆黑的衣襟。
      付尘被这疼惊得一激灵,却不敢妄动。他尚还未经受过这般亲密又粗鲁的对待,也意识到自己是死性不改,明知故犯,真惹了对方生怒。
      “……你是仗着我真不敢打你?”宗政羲向后离了离,擦着他的呼吸,撩起眼皮细细打量他一圈,故作冷声道,“我可不是一直都有耐性同你在言语上强调甚么。”
      “我错了,”付尘讨好地挨上去,把胭脂蹭给他一圈,唇舌厮磨道,“我错了。”
      “疼?”
      “……疼。”
      “疼了还不长记性。”宗政羲微斥,叼其一叶,将其上红痕绵密地含碾而过。
      青年像只被安抚的狼兽,舒服地眯起慵眸,深浅不定地看着他。
      宗政羲觑见他神色,眼底闪过零碎的笑意,怒意消去大半,平白又生出无奈:“暂且封个蜡,来日你回来,我再拆开。”
      付尘被臊了一下,稍稍松了手,退回到原处。而后又咂摸出别的含义来,难看地朝其笑了笑:“你知道我不选你呐?”
      “你早就选定我了,”宗政羲握紧他的手,“只是这次,我知道你想干净无忧地回来。”
      “其实……我当初说过不愿做好人的,”付尘眼眉揪蹙,“反正已经这样,我还何求甚么虚妄的信义所在。”
      “好人恶人都不重要,我知道你是甚么人就够了。”
      “甚么人?”
      “我爱的人。”
      宗政羲脱口而出,面色若常。
      付尘“噗呲”一声乐了,眼角眉梢藏掩不住的笑意,适才的纠结苦恼全都消退,又忍不住眨眼揶揄道:“……不是说煜王多年领兵在外,未近女色么?”
      宗政羲毫不躲视,波澜不惊地挑眉问:“你想做我女人?”
      二人视线相交片刻,男人一派坦然之色,直逼得青年率先转了目光。
      付尘认栽,论口才他算是棋差一着,告饶道:“我错了,你别戏弄我……”
      “我没作弄你,”宗政羲道,“你何曾听我同你讲过假话?”
      付尘不上他的当:“怎么没有?蒙山溶洞那时,你可是故意给我指错了内奸。”
      “我当时是疑心你是插在军中的暗探,”宗政羲强调,“我说的之后。”
      “……甚么事之后?”付尘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男人静了静,似在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不清楚。”
      “你想赖账?”
      “谁先赖的账?”
      “我没说不是……”
      宗政羲浅浅弯唇:“不是甚么?”
      付尘见他笑,连带着被他圈套的羞恼也烟消云散,静默了一会儿,笑容缓散,转而正色道:“我们这种……是不是……”
      他纠结着言辞,这边宗政羲直身,抬手擦了擦他唇角,缓声道:“你很在意这个?”
      青年凉寂的眉眼荡起淡淡的忧悲之色,往日的威风散尽:“……我怕来日见了我爹,我更无颜同他解释。”
      “你莫管这个,”男人将手自唇畔移至左颊那道如何都祛除不掉的可怖疤痕,垂眼轻道,“我同他交待,你跟在我身后便是。”
      “这算甚么,真把我当作女人?”付尘疲倦垂目,“……何况,我见他的时候,你且在地上好好待着,别来乱掺搅我们父子的事……你早便过了做傻事的年纪,也别让我同你恼。”
      宗政羲深深注视着他半垂下的脸,暗自咬了齿关。
      付尘沉默了一会儿,转又道:“聿明……那和尚狡猾,你真不怕他先跑了?”
      “应当不会,”宗政羲深吸了口气,转换了脸色,“之前倪从婳死的时候,他一直在宫中待着不见乱逃。从前我邀他出宫也是这般,他或许会隐瞒实情,但似又不屑做刻意潜逃之举。况且先前接触之时,我觉得他还有几分相助提携的意思,只不知是为了甚么。”
      “贵妃在宫中死的蹊跷,难道跟他有干系?”
      “说不准,”宗政羲道,“但夜中诵经之时宫室内只有他二人,谁也不知过程中发生了何事。”
      “他同贵妃有旧日纠葛?”付尘疑道,“按理贵妃多年敬奉金光寺的香火,前者应当甚为感激才是。”
      “不必多想这些,”宗政羲阻他,“倪从婳因得恶报,罪有应得。只那聿明本还为南蛮王族中人,且是通晓些医术奇技的,我亲去延请一趟,看看他能否应下。”
      “若他不愿呢?”
      “出家人普济众生,救济百姓的事,他为何不做?”
      “我觉得他若真想救济,不必你前去便自会救助,”付尘道,“又何况,他可不是一般的和尚。当初的事,到现在还没交待个结果。”
      “会寻到结果的,”宗政羲道,“我答应你。”
      “我不要你答应我这个,”付尘站起身,道,“这事,有一日我自己会去寻到答案。”
      他伸手在桌上摸索着。
      “找甚么呢?”
      “我方才拿的那串糖葫芦。”他记得适才顺手搁在一旁桌上了。
      宗政羲上前,伸手从摆件后抽出那物,塞在他手里。
      付尘握着,又转递还给他:“是给你的。”
      “这东西你只买了一串罢,”宗政羲撕开外层那张纸,里头鲜红色泽的山楂色如往常,“喜欢吃怎么不给自己多买一串?”
      “喜欢的东西也未必敢多碰,”付尘淡笑,继而又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买了一串?”
      “尝出来的。”
      付尘同他对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话中含义。再次撇过视线,僵硬着不言语。
      宗政羲觉着有趣,也不追逼他。低首又打量着这串糖葫芦,琢磨着如何下嘴。
      眼前烛光一跳。
      身前黑影倏地扑将而来。
      青年动作太大,宗政羲难得脱手,那串糖葫芦就势落到这经年未扫的屋地尘灰之中。
      距离近,昏暗的光影下,青年似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看来我还真是吃不了这东西。”宗政羲低叹。
      付尘有愧色:“我明日再买。”
      “行。”宗政羲不拂他意。
      青年唇上细伤干涸,成了梅瓣内深红的蕊心。
      付尘留意到他视线所落之处,凑近过去,道:“封口漆,你不擦干净?”
      宗政羲对上他笑眼,只抬手碰了碰那温热:“……你这崽子,还真是学甚么都快。”
      显而可见,青年是心底迸生的喜意,宗政羲被扯动了心肠,眯眼感喟:“付尘,你不必刻意存心来讨好我。你只要随性按你所想往行,已是我所乐见的幸事。你的好处,你只是自己未心明罢了。”
      “……我只是害怕。”青年紧环着男人脖颈,没了下文。
      “我明白,”宗政羲拍抚他,“只想告诉你,这世上,你除了相信自己,还能相信我。”
      “……不,”付尘苦笑,“我早就不敢信我自己了,我只信你。”
      所以害怕。
      原来他自小存于心的畏惧一直未消隐——怕死,怕活,怕林兽,怕恶鬼,怕人心。
      “别让那些东西伤了你的真心,”宗政羲捋了捋他的鬈丝,拆开其中扭在一起的一个发结,“相信自己,像起先那般,我陪着你。”
      付尘明白了,不是他的恐惧阻了路,而是一开始走错了,后来无论如何都是错的。若路是对的,人是对的,即便知是死地,也有一闯无悔的孤勇来。
      “谢谢你。”
      青年阖目。
      谢谢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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