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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今朝玫瑰香(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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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似乎热得要早些。
才六月中旬,正午气温已经30多度。还好早上比较凉爽。
沂川是成亦歌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这几年回来得愈发的少,也渐渐开始陌生起来。
小周初来乍到,倒是处处新鲜。
成亦歌不急着去做什么,带着小周闲逛,去吃特色小吃。
沂川很小,城区开车用不了多久,就能整个兜一圈——这个感知,在长大后尤为明显。
逛了一个上午,光小吃就把小周的肚子填饱了。
她还是不懂,成亦歌回来是干什么的,忍不住问:“成姐,宣姐给你放了几天假,都要待在这儿吗?”
成亦歌摇头,“后天就回吧。”
当年的朋友同学,多数已随着毕业,都留在外地,她在这里也没有“家”,何必久留。
小周觉得两天也好,对她来说,既是工作,也是休假。
又感叹说:“成姐,你小时候很幸福吧?”
成亦歌不置可否,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沂川虽小,但有种说不上来的……烟火气?而且这里的人都好好啊。”
刚刚买吃的,老板娘听出成亦歌的口音,问她是不是出去很多年了,她说是啊,老板娘最后送了她们一碗凉粉,让她常回来看看。
这句话,小周对沂川整个印象都好了起来。
沂川没什么名胜古迹,旅游业发展不起来,其他的行业对经济带动的作用也小,这么些年了,跟着全国的步伐亦步亦趋地发展着,变化不是特别大。
这座小城市,好像带着成亦歌的回忆,一起停在了原地。
成亦歌对老板娘说,会的。
不远处传来铃声,原来是她们路过一所学校。
成亦歌指说:“我以前在这里上高中。”
“成姐你的母校啊?”小周激动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此时大门紧闭着,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穿校服的人走动,她犹豫:“上课时间进不去吧。”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说完就屁颠屁颠跑去保安室。
成亦歌背着手,悠悠地踱着。
门口翻新过,校名“沂川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变得崭新又显眼。
太阳快升到正当头,成亦歌没撑伞,只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鼻尖冒出汗,她稍微摘了下口罩透气。
不知小周说了什么,保安探出身子盯着她,看了半晌。
成亦歌本来完全不抱希望,以前死缠烂打、坑蒙拐骗都没能让保安放她出校。
结果小周对她扬扬手,示意可以进去了。
成亦歌好奇地问:“你塞钱了还是送礼了?”
“哪呀。”小周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他本来说,学校规定不能让外人进去,我说你是这里毕业的,回母校看看,他说那就打电话给你班主任,让他领人进去,我说,人家大明星,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不得引起骚乱啊?影响多不好。怕他不信,我把你照片给他看了,跟他再三保证,我们待半个小时就出来,大不了他搞个倒计时,晚一秒就报警,他才松口的。”
成亦歌失笑:“你还挺机灵的。”
“那是成姐名头好用。”
小周看她的脸晒得有些红,连忙打开伞,又递给她水。
成亦歌原本是不打算进去的。
怎么说,多少有点近乡情怯,里面有太多她和陆继安的回忆了。
他们最后那两年,大半时间待在这所校园。
春花,夏蝉,秋叶,冬雪,这些四季景象的边边角角,似乎都带着他的影子,影影绰绰的,甩也甩不掉。
可架不住小周行动太快、执行力太强。
除了大门,里面教学楼、操场旁边的墙也重新刷过了,其他的没怎么动。
校内建筑比较少,只有几栋主楼。
她们绕到操场,有班级在上体育课,看过去,清一色的蓝色短袖校服。
连校服也改了,当初他们还是白色的。
他们在跑步,松松散散的,个别的,一边跑一边打闹。体育老师站在看台上,吹响哨子,扯着嗓子,喊了句什么,打闹的学生才收手。
塑胶跑道圈内,也有学生在踢足球。
满满的青春活力。
小周又一阵感慨:“现在回想起来,最快乐的时候,不是大学,不是小学,是高中。”
她余光瞥到成亦歌,后者却没什么反应。
就是眼神有点复杂。
她们转了一圈,估摸着快到时间了,准备折返。
距离操场最近的两栋楼中间,有一块公示牌,贴了月考成绩、处分什么的。她们浮皮潦草地看过去。
忽然,成亦歌的视线定住了。
一个栏框里,列着一些优秀毕业生,这些人都是以校状元的身份毕业的。
有一个人的存在,让她很意外。
他没能在这里读满三年,他的书、行李、学籍……带走得干干净净,怎么可能会是校状元?
旁边的小周叽叽咕咕在念着什么,忽然叫她:“成姐,你和他是一届的吧?你认识吗?”
“嗯?”成亦歌过去看。
小周面前的,是一座马克思的铜像雕塑,将近一人高。
底座的正面,用正楷刻着两行字:
卡尔·马克思 像
二〇XX级校友 陆继安捐赠
成亦歌走出学校了,还有点恍惚。
她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
那次她月考没考好,政治尤其惨,回家路上都捧着一本政治教科书在背。陆继安看不下去,让她别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眼会瞎。
成亦歌发狠,说:瞎了也好,我要做瞎子里的马克思,政治界的贝多芬。
陆继安笑她胡言乱语,还说,不如贴张马克思像,天天拜,一直拜到高考,心诚则灵,让他保佑你。
成亦歌还真当回事了,没隔两天,就贴了张像在家里。
成爷爷看到了,还直夸:别人家小孩贴什么漫画呀,明星的,就他家小橙子贴马克思,思想觉悟非常的高呀……
他给一中捐座马克思像什么意思?
成亦歌想不通,但也没有问他的打算。
他们当时分得那么不体面,她还发誓,再也不会去找他,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
成亦歌打了个哈欠,说她累了,想先回酒店,小周想逛的话,再逛逛,回来给她带晚饭就得了。
小周问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如果没有的话,她陪她回去得了。
成亦歌想想,给她指了几个地方,还说某某街的小吃很多。
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她只是想单独待会儿。
小周把成亦歌送上出租车。
*
成亦歌没回酒店。
她去了城郊的墓园。
她带了一束康乃馨和一瓶酒。
奶奶从教期间,收到最多的花就是康乃馨,虽然很少有人会拜访小学时的老师,但奶奶一直为她的职业而骄傲,也始终惦记着那些学生。
康乃馨,是对她职业生涯的致敬。
爷爷呢,年轻时爱喝酒,每天都得来几两的,后来得了脂肪肝,奶奶再也不许他喝,越禁越想喝,他背地里还是爱啄两口。
爷爷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
虽然成亦歌从来没说过,但她认定,他是被她父亲和后妈气死的。
他去世后,才几个月,奶奶也跟着走了。
最后的时刻,奶奶不让她父亲进来,单单把成亦歌叫到面前,干燥粗糙的手紧紧握着她的,跟她说,小橙子,奶奶要去陪你爷爷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成亦歌哭得喉咙都要破了,喊着奶奶别走,奶奶别死。
她的哭声凄厉,渐渐声小了,大概是哭不动了,听得连待她一向刻薄的后妈都心有不忍。
奶奶还是走了。
爷爷奶奶的墓挨在一起。
现在的墓园管理得很好,不需要“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是从他们的合照上截的,成亦歌记忆中的他们,就是照片上的样子。
她每年回来,都是避开他们的忌日和清明节,大学选在暑假,后来就在六月左右回来。
就算他们一家子不太来祭拜他们,她也不想有一丁点可能性,碰上他们。
墓前空荡荡,不知道祭品是被清走了,还是他们真的没有来过。
她把花和酒摆好,跪下来,给他们一人磕了三个头。
她密密地说着最近的工作,她说她赚了挺多钱,说她还好早就和父亲断了关系,不然现在他肯定跟水蛭一样吸她的血。
哦,他是你们亲儿子。她低声说,可是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他。
她重复了很多个“真的”,像小孩一样,用来强调真实性和程度之深。
地面很烫,她蹲着和他们讲话。蹲久了,腿就很麻,她又站起来,看着天空。
天蓝,云轻,风却是滚烫的。
墓园里一座座
成亦歌眼睛有点涩,但没有哭。她不想让他们觉得,她受了委屈,她过得不好,所以总是笑着。
她又说,上午在学校看到陆继安捐的马克思像……如果当时他爸妈没有把他带走,我还留在你们身边,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陆继安是个不喜欢假设的人。
他认为,已经过去的事,再去想也没有用,不如往前看,用未来弥补过去。
成亦歌受他的影响,也很少再想“如果”。
用未来弥补过去,可是,爷爷奶奶的命,要怎么做才可以弥补?
她说得累了,就在心里想。
想着想着,又开始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在太阳下,没有一点遮挡,被晒得快发晕了,才离开墓园。
她走后不久,墓园前停了一辆车。
陆继安一身黑衣黑裤黑皮鞋,大步迈上台阶。
那束康乃馨还是新鲜的,酒开了口,只剩了一半多,大概是被人倒了一些。
他放下祭品,哪怕地面滚烫,也磕了几个头。
上次匆匆回沂川看了陆老爷子,又匆匆回祁州,没来得及看他们,他受二老的照顾,也算他们半个孙子,这是理应的。
陆继安只停留了一会儿。
他直觉,她没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