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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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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下了一场大雪,积了一地的厚霜,奴才们领了厚衣裳和棉靴子拿着铁锹和扫把在道路上铲雪,魏府一样的热闹而井然有序,柳如画到魏莫书房去时撞了个空,刘管家直给她说和:“王爷近来忙坏啦,总是不在的,过些时日便好了,还多总问我您吃得如何,住得习惯否,关心得紧切嘞……”
鬼也知道他在扯谎。
柳如画含笑点点头,错身看见刘管家身后的屋内桌子旁摆着一张矮一些的红木椅子,上头绑着几层厚厚软垫衬着,有下人正在一侧安火炉,她出口问:“书房怎的多了一张椅子?王爷原本那张坐得不舒服么?”
刘管家讪讪一笑:“是,是……”
柳如画愣了半晌,才转身走了,回去时丫鬟给她打伞,她披着雪白的大氅,快与大雪融在一起,好一会儿她才张口:“王爷从来不喜让我进书房,生怕我动了他的东西。”
丫鬟疑惑,正要张口询问,柳如画又讲,笑容款款:“往年这个时候他已经送来新衣了,总是最早的。”
——“瞧瞧,都初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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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吃了两块茯苓糕,一碗半的米糊,两碗郎中调好的中药,还有小半碗阳春面。”下人一句一句报着,魏莫皱起眉头来。
他坐在阿福床前教训:“净挑些没营养的,明日不要端米糊来了,逮着吃个没完。”
阿福坐在榻上没有讲话,他身形恢复一些,只是一张白净的脸没有生气,别人讲什么他都反应不大,木讷又安静。
魏莫也不急,他知道的,阿福原先不爱说话,如今更是鲜少张口,尤其不理他,总是许多句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不过他也早习惯了,大抵阿福还在恼他,那便随他好了。
魏莫脸上重新挂上浅笑:“阿福,我准备了东西送你。”
一招手,下人端着东西进来了,魏莫帮衬着放到阿福怀里,那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刷着红漆,边上都是绣着金纹的,带着一个金红色的小锁,十分金贵的模样。
“我重新给你拿来一个木盒,这个好一些,你这回不用藏到土里了,我这屋子大得很,你放到哪里都好,都由你,放心,没人敢动。”
阿福把木盒打开,里面金光闪闪,摆着一排圆润的金元宝,魏莫脸上多添了一份得意,他长高了一倍似的讲:“书房也都收拾出来了,给你重做了一把椅子,之前练的字帖也备好了,我还买了最新一套的王庭的真迹,你过一阵子好一些了来练练,看看有没有长进。”
阿福神情恬静,垂着眼眸看那一溜金元宝,也没有欣喜的神色,魏莫的气焰便如融化的蜡烛一般消解了,他又讲,语速也快一倍:“我都准备好了,你日后若是想念书,我请城里最好的先生来府里教你,偏屋也收拾出来了,你日后歇在那里便是,自然,你要是想在主屋睡也行的,还有,我也会跟父皇上报,你将来做个正妾,也有聘礼,多得很……到你阿福家明媒正娶,总不亏吧?”
阿福听在这里,忽然动手合上了木盒,碰地一声,将魏莫的自负打了个烟消云散,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只眼睁睁看着阿福把沉甸甸的木盒往床榻边上搁,魏莫急了,又把木盒塞回阿福怀中。
“怎的,拿好咯,说了是给你的。”
阿福也不讲话,神色不动,眉眼里竟然带了几分厌恶,魏莫被这几分厌恶吓得脊背发凉,他总觉得阿福不一样了,像换了一个人,好似叫鬼附身,神情举止全然都不同了。
魏莫犹豫之下怕他弄伤自己总不敢用力,可阿福却胆大包天,用力一推就将那木盒推翻在地,木盒散开,噼里啪啦的金元宝掉了一地,乱哄哄之下魏莫蹭地站起来黑了脸,四周的下人扑通一下都跪了个结实。
“阿福,别得寸进尺。”
魏莫气的厉害,他早知道不该给阿福好脸色,这狗奴才以为自己受了些罪过就能拿捏住他了,也不想想,他能活下来全仰仗自己对他留有几丝旧情罢了,他通奸在先,难不成还要给他嘉奖不成?
“木盒我留这儿了,你好自为之。”
魏莫转身走了,门被风雪哗地关上,屋内寂静得厉害,一地金灿灿的元宝和小石子混在一起,谁也不敢去捡,阿福坐在榻上许久,又若无其事地拉上被子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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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莫负气走的时候风雪还很大,有下人给他打伞也被他一脚踹开,他疾速在府里乱走,突然闻得一阵马蹄声,他回过头看,看见大雪覆盖下的马棚,牲畜的眼眸漆黑又陌生。
魏莫站了很久,肩上和头顶全是积雪时,他从腰间掏出了随身佩刀,缓缓走进了马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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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雪还是没有停,阿福从屋里悄悄跑了出来,他叽啦着鞋子冒着风雪摇摇晃晃走路,太久没有下床叫他好几次跌倒在雪地里,平时片刻就到了,那一日阿福却走了半刻钟,到了奴才房里时,手脚都被冻得通红。
他在一排排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奴才里找,终于看见小六的脑袋,阿福把冰凉的手嗖地一下伸进小六的被窝里,贴在他火热的后背上,那半大孩子果然被冰痛发出惊叫,又连忙被阿福捂住了嘴。
阿福笑得好淘气,被小六打了几下,他就顺势爬进了小六热烘烘的被窝里,面对面与他躺着说悄悄话。
“我听说你好一点了,他们说主子把府里最好的人参拿出来给你吊命。还好你没事,不然我要吓死了。”
阿福笑得憨憨傻傻,责备小六:“你也不来看我。”
“你在主子房里住,我怎么看呀!”
阿福又笑,小六则说:“看你瘦的,跟原来都不一样了。”
小六伸手揉搓阿福冻得冰凉的耳朵,悄悄说道:“你半夜跑来,主子不会又罚你吧?”
阿福闭着眼睛囫囵敷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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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棚里四匹马儿都横七竖八地倒下了,血泡透了雪水和倒在血肉上喘息的魏莫。
天好冷,他却浑身沾满冒着热气的血,燥热得厉害,他望着木头编制的棚顶,身下的稻草扎人得厉害。
当时阿福便是这样在马厩里睡了一夜吗?那时阿福在想什么?
魏莫遥远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阿福时的场景,那时阿福也在给他送吃食吧,好像是洒了些什么,吓得直发抖,小心翼翼抬头瞥他,魏莫便惦记上了那张白净怯懦的脸。
夜里拉阿福到房里来,他怕阿福脏,舍不得跟他在床上做,只在椅子上和阿福苟且,那时阿福也哆嗦得厉害,他倒是很尽兴,施暴的快感总可以充盈他的胸膛。
魏莫想着便笑着抹了一把杀得猩红的眼睛,他想,若早知今日,那时真不该与阿福开始,搅和得他人生一片乱。
可又忍不住想,想如今阿福也在稻草里藏着就好了,他便可以亲亲他的额头,抱抱他的小软腰,阿福一呼一吸,温热又甜,他甚至还能摸得到阿福肉乎乎的小肚子,可最终魏莫怀里也只是一滩稻草罢了。
真正的阿福如今躺在自己榻上,面容冰冷,消瘦憔悴,像打碎了重拼起来的瓷娃娃,阿福如今正眼不看自己一眼,吓得魏莫如今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碰他,说出来也叫人耻笑。
魏莫思来想去又从血水里爬起来,这时天黑了,他又想着回去看看阿福有没有睡下,没有睡下的话,叫人再端一些牛肉羹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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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了一阵阿福又困了,他体虚得厉害,精力总是缺缺,他倚在小六怀里闭眼睛,双腿夹着小六的腿,呼吸快要均匀的时候听见小六说:“阿福,你以后不要再惹主子生气了。——主子是天,叫谁死谁都活不了。”
阿福疲倦地睁睁眼,嘴角咧开笑:“我知道,我听见了,他们把我关下去的时候说过,主子要把我饿死。我想主子不想把我白白打死的,那样对我太好受了。”
小六问:“我给你拿窝窝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怕我太久没有死掉,主子还要生气,就没有吃。”阿福闭着眼睛,讲得好轻松:“一开始还能忍,后来就饿得不行了,饿得我都要疯了,我想去吃,可是太远了,我爬不过去,就只好低头啃了一些泥,特别苦,还好后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然太难受了。”
他讲得声音很小,很平稳,话音刚落就听见头顶有冷冽干哑的男人声音传来:“你说的什么鬼话?”
那声音冷不丁地袭来,谁也没有料到的,阿福条件反射地撑起身子来,看见魏莫浑身是血,满脸错愕地盯着他。
一旁的小六看见主子这副修罗般的模样吓得屁滚尿流,栽了个跟头滚到了榻里侧,大声尖叫起来,其他小奴才们也纷纷爬起来,奴才房里一片混乱。
魏莫拎着阿福的后领把人从被窝里扥出来,拽到了屋子外面,阿福只有薄薄一层袜子,立在冰冷的地面上,魏莫俯视着他,愤怒而急切地询问:“你什么意思?你故意不吃的吗?那些给你送下去的吃的,你是故意气我吗阿福?你当你死了我会后悔?”
见阿福又呆愣着不说话,他又拽起阿福前领大吼起来:“他妈的!说话!”
阿福看上去很疲倦,沉默了良久,才小声回答:“怎样都好,只要主子高兴。”
魏莫看清阿福眉宇间的厌烦,他瞬间气得大笑起来,退后几步重复阿福的话:“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复而竟然再次抽出腰间的刀塞到阿福手里,他笑得疯狂极了:“怎样都好,我叫你死你就不活了,那我现在叫你自刎,你也做吗?”
寒风里的歇斯底里犹如魏莫最后的挣扎,他多希望阿福放下刀,跪在他脚边求饶,他多希望,多希望在阿福的神情中看出一丝胆怯和犹豫,可阿福的脸没有半分情绪,只有满满的麻木,接着,下一刻,阿福竟然真的猛地举起来就往自己脖子上捅,魏莫吓得浑身冰凉,穷凶极恶地抢回了刀子,却还是没拦住阿福脖子上已经出现一道浅浅伤痕,他把刀子丢向远方,错愕而绝望地望着阿福平静如水的面容。
他那一刻便真的醒悟了,阿福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原来阿福那样厌倦世间的一切,厌倦他,厌倦活着。
魏莫张着口说不出话来,他哽咽着摇晃,最终竟然撑不住庞大的身躯一般,踉跄着跪倒在了阿福面前。
“阿福,我,我求你,别这样……”
他头抵在土地里,终于,终于深切地明白了这滋味——从前他要阿福做什么只要狠狠掐着他的弱点威胁便好了,阿福会像一条狗一样求饶,舔舐他的脚。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