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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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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里鸡飞狗跳,有人看见主子从地窖里把阿福抱出来的时候,阿福已经被卷进了草席要作尸体扔掉,最终又被扒出来的,阿福的身躯瘦成了一把枯草,说是那会儿还有温度,额头是滚烫的,可鼻息已经要浇没了,主子抱着阿福像把小孩儿一样的,在院子里绕了好多来回。
后来管家叫了提着药箱的郎中过来,主子还是抱着阿福在院子里绕,他不肯松手的,谁掰他指头也掰不开,再后来如画小姐也来了,远远看见主子抱着奴才的荒唐模样,就拧着手绢哭哭啼啼走开了。
看守的人说,主子是看见地牢里铁栅栏和墙壁的缝隙角落里堆着一坨坨扁窝窝头和发霉的肉包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最后是刘管家叫人快马加鞭去了胡槐青家中去请,胡槐青深夜赴来,与魏莫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魏莫才醒过来,抱着阿福进卧房里放下,又出来,再进去,折返数回,郎中还没给阿福开药,只得先给魏莫开一副宁神的药。
这边将就着喝下了药就要犯困,魏莫不肯睡,坐在阿福床前瞪眼睛,谁来了便一脚踹开,后来郎中说要给阿福喝补气的药,还要人参来吊命,又叫人快把房顶掀了从柜子里找出各类人参来摆在郎中面前,令郎满目的全是这些年的好官送的。
阿福喝不进药去,只能是研磨成粉给他塞进口中灌下去,人家要碰阿福,魏莫却不肯的,他自己来,可少爷君王哪里伺候过人,扶起阿福的脑袋,捏开嘴刚喂一勺下去阿福就呛进嗓子里,咳也咳不出来,只好几个人把人扶起来去拍后背,魏莫见状手抖把碗和勺子都砸了一地,那百年人参的粉末也融进地面里,魏莫居然就扑下去抓,胡槐青拽他起来,他几把打开,最后好容易拽起来了,魏莫便倒在胡槐青身上咬着牙流出泪来。
这眼泪从哪里来呀,一府的人都弄不清。
连魏莫自己也弄不清呀。
糊里糊涂的,满脑子都是阿福站在桌案前写字,写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则不复以。
他手执毛笔,指节发白,眼里满是恬静,那张淡如夜空的脸转过来,墨一样的眸子。
“主子,这回对了吗?”
那日下人拿来木盒子时,他看着那封通奸信可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那狗阿福最爱念书,写字,他哪里喜欢他,他就应该喜欢那该死的穷酸书生。
任凭他给他新衣裳穿,把他喂养得白胖软嫩,给他银钱无数,叫他到卧房来睡,那狗奴才的心都不在他身上。
真是该死,该死。
阿福死了最好,一眼都不要让他再看见才好。
就该叫他四肢都被打断,然后活生生拿去喂狗才好。
如此想着,魏莫跌跌撞撞伏到角落去,哇啦一下将刚喝下的药全部呕了出来。
一屋两个病人,一群人忙忙乱乱到了天亮才平复下来,阿福这口气吊回来了,魏莫也总算如同崩塌的大山一样,颓然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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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方糖,在黑咕隆咚的夜里,阿福猛地张开了眼睛。
阿福饿了四天,又躺了六天,整整十天的,人瘦得连骨节都咯在床垫上,彼时醒来,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教人们说呀,阿福是惨,缠上魏少爷这样的人,哪有好处落得,硬生生叫折磨得不人不鬼,不过也是活该,谁叫他贪得无厌呢。
郎中说阿福身子底板好,每日汤羹肉粥补一补,很快便能如常回来做工了。
魏莫先进的屋,脸上表情忽明忽灭地看不清楚,下人去端了小米稀饭来到阿福床头,先给阿福口中灌了一口温水,十天没有讲话,阿福的声音像是从柴房破洞口子里吹出来的风声一样摧枯拉朽,第一句话却是:“……爹爹好不好,先生好不好?”
魏莫自然不应他,也没有人敢应他。
那碗粥静悄悄地躺在食盘里,下人舀了一勺搁到阿福口边,阿福便一点点将头侧到床里侧躲开。
魏莫见了,手指便捏紧了,他往前靠几步,愤怒地伸指头指床上病虚的阿福。
“不喝是么?”
他一如往常的冷笑,抬手便把粥碗拾起来碰地砸到地上,瓷片和粥水洒了一地,丫鬟吓得缩开脚步,屋内气氛便到了冰点。
魏莫威风耍完了,又出口凉凉威胁:“既然不知错,便接着饿罢。“
魏莫自信得很,他在等,等阿福扒着他的衣袖呜咽着讲自己知错了,好求他多施舍给他一些食物,这才是好的,这才是常态的。
可阿福怎么不言语,阿福连看他一眼都不看。
阿福不珍惜这条他饶恕出来的命,连一碗粥都不肯跟他讨。
这一场战役短得可笑,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魏莫便败下阵来,火气找不到地方撒,回身一脚踹在那丫鬟的腰窝,喝斥道:“你瞎啦,还不再端一碗粥来!?”
丫鬟从地上连滚带爬站起来,红着眼眶匆匆逃了,魏莫再回过头来,便看见榻上的阿福脑袋垂下去,眼睛又一点一点睁不开了,魏莫这心便一下子咕咚滚到地底了,他脑海中总盘旋那一句阿福咽气了,咽气了。
他哪里还有半点威风。
魏莫上去连忙抬阿福的脸,叫他醒来,阿福怎么也不应,魏莫自己便抖如筛糠了,他这时由衷的可笑的害怕起来。
中医上讲,人人都有胆气,魏莫也有,还大得不得了,可这胆气如今早叫阿福吓破了,补也补不回来。
他先是咬牙讲:“你装什么?不是很牛气么?”
接着又体无完肤地趴在阿福榻前:“罢了罢了,你爱怎样便怎样罢,我不罚你了就是了。我叫人再端粥来。“
后来阿福闭着眼睛不应声,他便真怂了,抖着声音乞求道:“阿福,不能睡的,我不罚你便是了,你能吃东西的,我不罚了,你不要睡,睡了会很久都醒不来,你以后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罢,我都依你了,阿福,你不要睡。”
阿福,我要叫你折磨死了。
魏莫这一生多潇洒,哪家的姑娘他没糟蹋过,哪楼的大门敢不向他敞开。
粥来了,魏莫拽着阿福好说歹说灌进去半碗便再怎么也吃不下了,他又卑微地解释道:“你爹爹好得很,身契都送回去了,那姓朱的躲到尚书府里头去了,狗官尚书罩着,我伸不得手,你满意啦?”
讲完了,阿福又眯着眼睛要睡,魏莫拍不醒他,又不敢用力拉扯,又去找郎中来,郎中摸了脉说无碍,叫小奴才多歇歇,少量多次的进食,很快就好的。
魏莫放下心来,他是真的怕了阿福,折腾得自己前胸后背的里衣都湿透了才回去歇了。阿福住在他的主房,他自己住了耳房,这几天进进出出也听到下人议论,柳如画也劝过几回,可他都不肯。他不想叫阿福去其他地儿,自己也不敢跟阿福躺一张床——阿福太瘦了,他连碰都不敢碰阿福的身子。
王爷失心疯啦,叫个奴才弄得玩物丧志,神志不清。
不过他倒真是疯的厉害。
总也不做梦的魏莫做梦了,他梦见阿福脸上挂着憨甜的笑,捧了一大牛皮纸袋的糖一颠儿一颠儿地向他跑来,那糖哗啦啦撒了一地,他好像骂了阿福几句便把人抱起来,阿福便傻乎乎的在他怀里咯咯笑,模模糊糊地说了自己在学堂习了什么书,又别别扭扭缠着他,特小声地说主子吃过饭后要来书房教他写字。魏莫不屑地应下来,刚要说阿福笨,阿福便又跑开不见了。
他去问刘管家阿福到哪里去了,刘管家却指了指后院隆起的土地,讲,阿福埋在那里了。他想找阿福出来,就跪在地上刨那块土地,刨啊刨啊,终于刨出来破旧的草席和一只布满泥泞的右脚——怎么阿福少了一条腿?刘管家说,那条左腿被打断喂狗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倒在地上抱着阿福剩下的尸骸大哭,谁也没有再理他。
一觉醒来了,魏莫刚换过的里衣又被冷汗泡了个透亮,可他昏头昏脑的,连鞋都没穿就光着脚跑到主屋去,把门推开来跑到床跟前找阿福还在不在,看见阿福完好无损地躺在那儿,他还是不放心,摸了摸阿福的额头,又把被子掀开看阿福的左腿,折腾完了一顿,阿福也醒了,迷迷糊糊看他。
魏莫接收到阿福的目光,觉得自己如同被羞辱一般,他大喘着气,暴怒地骂道:“你在看什么?你是什么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
阿福被吓得不大不小地瑟缩了一下,魏莫看见了便又后悔,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一般,他凉凉说:“不是……“后面的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有浓重的委屈涌上来,把他从头到脚吞掉了淹没了,他趴在阿福床前抽泣起来。
阿福,阿福,阿福,阿福。
魏莫这一生多潇洒。
然而只要阿福活着,他便不自由,他想,阿福死了,他就还是能如往日一般潇洒。
他后来想,他不要自由了,他要阿福。
——可阿福又哪里会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