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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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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老叶家的大儿子回乡了。
这消息就在上午在南安村□□发,炸出一片街坊乡亲,将叶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姑娘小伙子老姑婆,个个都踩着砖瓦,搭着肩膀在叶家的围墙外明目张胆地窥探。
据说那叶家的挣了好多钱,是穿金带银回来的,连容貌都与曾经不一般,如同贵族孩子似的,叫人挪不开眼。
人们隐约能看见那少年果真气宇不凡,外穿一身暗红夹袄,袖口领口是白绒滚边,里头一件儿也是上好的苏绣,缀着金灿灿的铜板样式,衬着少年一张消瘦粉白的脸,十分好看,只那少年刚到院里便一把抱住蹲在板凳上搓苞米的叶家妹妹啜泣,叶嫂这时出来了,丢了一盆刚洗好的衣裳,也拽着儿子一顿痛哭,娘仨跪在院中,哭得断肠又焦心,硬是半晌都站不起来。
那时节正值热闹,叶父在镇上为达官显贵们题字,攥写春联,到傍晚时才回来,进了家门就见到妻子早迎在大门前,面容期待又踌躇,这时大儿子才从屋里出来,叶父一瞧便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到儿子面前,用力拍了阿福的肩膀,鼓励似的说:“长,长高了。”
晚饭时,娘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妹妹坐在他怀里不肯走,爹直挺挺坐在一侧翻他写过的字帖,不时总结几句阿福的进步,又为阿福指点,如何下笔才有风骨,话到一半儿却被叶母打断,教训道:“怎的还显摆不够你那点墨水,吃饭,吃过饭再讲!”
一家人欢欢喜喜吃过饭,夜很深了,却都还舍不得睡,不知要怎样叙旧才好尽兴,先是讲起叶知安的婚事,叶母絮絮叨叨地与阿福讲了一个两个三个合适的小后生,讲来讲去,又似乎是哪个都瞧不上,哪个都舍不得嫁,后来又讲起县里前一阵子严查,革了一批秀才的头衔,叶父也在其中,还好叶家行得端坐得正,没多久又还付他秀才身份了,叶母讲到此处似有些得意:“你爹的名声十村八店都是知道的,就算这官府不还他秀才,这南安村也不能答应,得闹他个底儿掉呢!”
阿福听罢只觉难过,不知该感叹主子办事之隐蔽,还是该笑话娘的天真不明,总归是无人知晓爹这一生的大事儿,左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叶知安这时又将两个大辫子解开,散落满肩,搬个小板凳坐到火炉前,阿福只好到她身后为她梳辫子,妹妹的头发好,黑亮黑亮,木梳一滑就梳得顺溜,只是那木梳材质不好,碰到头皮总是听见知安嘶地轻声叫。
阿福替她绑好辫子,又拉她到怀里,在她耳边讲魔咒般地描绘一个个美梦:“小安,明日哥哥带你上街,带你再买一把梳子好不好”
叶知安这时睁大眼睛,只敢张口再确认一番:“真的吗那哥哥,我要买带桃花的。”
“真的,还要买簪子,手镯,弹珠,还有漂亮衣裳……哥哥都带你去买,保证你是村里最最最好看的姑娘。“
“你答应的,不许反悔。“叶知安在阿福怀里扑腾,兄妹俩闹了一会儿后,叶知安却又静下来,头埋在阿福臂弯,嚅喏道:“哥哥,你是不是给我买完东西就又走了?”
叶知安年纪小,猛地全想起几年前阿福临走时的场景,一句话都说不完就缩在阿福怀里低低抽泣起来。
那时阿福还小得很,家里却是连锅都揭不开了,叶秀才穷酸且迂腐,为人做完活儿,连钱都不愿张口要,苦了这一屋妻儿老小,整日数着米粒儿过日子,阿福和妹妹总也吃不饱,叶母更是骨瘦如柴,她心里总还惦记夫君尊贵,从未怨过丈夫,那年夏日,有人来介绍孩子到城里做活儿的,赶着大车,大车上墩墩坐着四五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一去恐是再难回来,只是最差也家中少个吃饭的人丁,还能赚五十文钱,要是顶好了,这孩子日后过得滋润,还能往家里寄些贴补,叶母看一眼阿福,嚅喏着半句话都讲不出来,最后还是阿福讲:娘,我也去吧,我也去吧。
那一场分别太仓促,仓促到叶母只来得及给阿福强塞许多救济用的馍馍,又从藏在床底的梳妆盒里拿出虎头小荷包塞给阿福,这才勉强将儿子送走了,待到午时叶知安从外头玩回来了,进了院才张口脆生生问她:哥哥呢?
那时叶母才把持不住了,这一问问进心坎里,她霎时间就后悔了,她个做娘的,怎能把孩子卖了去呢?叶母哭得稀里哗啦,从村东头追在村西头,鞋都甩掉一只,可那大车早没了影儿,叶母蹲在村口好生哭嚎,一回过头来,才见是小小的叶知安追出来了,红扑扑的脸蛋,挂泪的眼睛,怀里还抱着她跑丢的布鞋。
还能怎么着呢?日子不得照常过。没了儿子,还得养活姑娘啊。
叶母抱着姑娘回了屋,心里啐了自己大半个月,直到月底了,忽然赶牛的牛二来敲门,给她捎来一小把碎银,说了是京城送来的,叶母这才欢喜起来,她想,定是她儿有了出息……那一小把碎银也真解决问题,不光吃喝穿度有些保障,还能补贴补贴家用,她还给姑娘买了一串糖葫芦,总算不比以前难了。
往后每个月阿福都往家中寄钱,家里一来人,叶母必定摸出那些碎银炫耀道,是她儿子在京城,京城给她赚来的。
这时妹妹的眼泪最打动人,她一哭阿福和娘都扑簌簌落下泪水来,阿福抱着妹妹胡乱擦着眼泪,找补似的讲:“小安乖,我不走……哥哥陪你过完年,安儿,你要听话,等将来出嫁时候,哥哥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绝不叫你受委屈。”
大抵做哥哥的就是如此,阿福总想见妹妹出嫁那一日,红衣旖旎,十里红妆,若妹妹有了如意郎君,他兴许也能安心不少。
这时爹爹忽然出声,招手喊阿福来。
“阿福,这几张是怎么回事?”
叶父从厚厚的字帖下抽出几张被浆糊缠满的纸张来,一瞧便是先叫撕碎又一点点拼起来的,阿福捏着那几张纸愣了半晌,才遥远地想起来,这是那一日在书房,他惹恼了主子,主子一伸手,便将那一日他辛苦作下的成果全毁了。
阿福细细捻着纸张的裂缝,不由得思索是谁拼起这撕碎的丑字,是主子么?自然绝不可能,定是主子叫人来拼好,兴许是刘管家,又兴许是哪个不知名的小奴才坐在书桌案前流着恐惧的汗一点点拼起的。
一股又一股的烦躁涌上来,他不知为何又觉主子很烦,他都在家了,主子还来骚扰他,甚至幻想若是主子在跟前,他定要当主子面儿将这纸再撕个粉碎,待到主子气个够呛,还要再好好踢打主子一番才痛快。
可主子不在,他一身精力无处释放,只好从爹爹手上拿过那纸,揉吧揉吧就丢了纸篓里,撇撇嘴道:“是哪个府里的小奴才调皮弄的吧,丢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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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起,阿福真带娘和妹妹到县城逛街,娘仨拎着大包小包东西归来,一条街上乡亲见了都个个眼酸,也有的攀上来,好生夸赞叶母福气好,养了个好儿子,叫她好生风光。
快到村东头,这才见一庞然大物立在叶家门口,竟是辆风光的马车,同时一生人从马车后头出现,和主子一样的身量,神情也与主子一般可怖,冷得吓人,见了阿福几人只施施然行礼道:“叶公子,新年好。”
阿福哪里被叫过什么叶公子,家里人唤他阿福,是亲昵,魏府里喊他阿福,是当他小猫小狗般的喝斥,这叶公子仨字儿可把他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应了一声,才对方讲:“多闻叶公子文才斐然,才华横溢,县老爷专程托小人来请您给题一幅字。”
叶母和阿福面面相觑,这人也真会扯些鬼话,阿福小奴才一个,何来的文采斐然,又何来的才华横溢,如今叫人去题字,竟不叫他爹叶秀才,反而叫他个名不见经传的去。
阿福品了一会儿才咂吧出味儿来,也装着主子的模样,端庄一颔首道:“好,劳烦您等一下,我回屋将家伙式儿取上。”
他转头便到厨房后的小地窖去取了三五十个这些天儿做的冻饺子来,一骨碌全装进竹篓里,又收拾些纸笔墨砚,这才随门外人出去了。
这时叶知安却得了趣儿,学着那人蹦蹦跳跳地喊:“哥哥,叶公子!哥哥,叶公子!”
可阿福的娘却满面惶恐,只问:“阿福,阿福什么事啊?怎的还装饺子呢?你还回来吗?阿福……”
阿福琢磨片刻,讲道:“晚饭您和爹爹先吃,我恐怕要到天黑才回得来。”
讲完阿福便随来人上了轿子,一时间,村里又是一阵小轰动。
他住这地儿离着县衙门也不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那人进去禀报,阿福便拽着个竹篓坐到县衙门前的台阶上,不消片刻便有衙役叼着麦秸梗走来,见阿福灰头土脸缩成一团,直招手驱赶:“去去去,别搁这儿卖东西,不知这是什么地界儿么?想挨板子不成?”
阿福刚惶恐站起来,就听见衙门府内有人招呼他:“阿福!”
是主子的声音。
阿福再笨也猜得出来,这南安县肯请“叶公子”题字的,也就只有坏心眼的主子了。
阿福转过头来,见主子与刚刚的小哥站在门内,他一时间却不知怎么挪动脚步,生怕再往前迈一步了,又要叫这衙役大哥训斥,他龟缩的劲儿招惹来了不耐烦的魏莫,主子大跨步从院内出来,满面都是凶狠之意,走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竹篓,指头就直戳他的脑门:“喊你还不应,两天不见,怎的就更笨了?”
阿福不声不响,魏莫又去拽他胳膊,阿福磕磕绊绊的上台阶,和阿福纠缠将近一年,这时魏莫早摸清阿福的弯弯绕绕,瞧见阿福怯懦的目光直往那门口的衙役身上飘,这才冷冷一扫,语调沉入湖底:“多长只眼睛出来作甚?有人欺负你?”
他话音未落,唤阿福为叶公子的小哥儿便上前用刀鞘一把打向那衙役背上,衙役往前一扑,脸着地,不知是伤及内脏还是牙齿磕到舌头,竟哇啦吐出一口鲜血来,血溅石砖,只差染到阿福的棉鞋。
“不长眼的东西,连盛王爷的人都认不出来?”小哥一脚踩上衙役的背,刀一出鞘,就抵在对方喉咙处。
恐怕这衙役是到了也没弄明白,这拎着竹篓的乡野小子,怎会跟养尊处优的盛王爷扯上关系?
这一番可将阿福吓得不轻,他一跳脚,拽着魏莫袖子不肯前进:“主…主子,不要杀人,不要杀人,您罚我,罚我就是了……”
“罚你做什么?你又没做错事。”主子自然还是那副德行,懒懒散散,却只差叫天下人都在他脚下殉葬。
阿福见那刀真要割下衙役皮肉,这时倒也不顾礼节好坏,直拉拽魏莫喊他停手,可主子一脸饶有兴趣,哪有停下的意思?
总是见惯了对方这副可恨模样,想来自己曾经叫打断腿,叫关进地牢时,恐怕主子也是这般,挂着松松散散的笑,一句话将他打入地狱。
一股气顶在阿福胸口,似是专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似是怂恿他作下滔天错事,未等反应过来,阿福一张口,竟死命咬在魏莫胳膊上,这回多管用,连衙役和小哥都停顿望来。
世界忽然很静。
阿福脑海一片空白。
“阿福,松口。”
待他反应过来时,才觉主子一手掐着自己下颚,皱眉看着自己。
阿福痴痴傻傻松开发酸的口,涣散地望着主子衣袖上渗出的点点血迹,原来自己下口如此狠毒,牙齿都勾进主子皮肉里。
发发脾气多好,毕竟主子如今不敢一脚踢开他,也不敢拽着他头发将他摁到地上认错,主子只敢怂软发声:“好了,清风,放开他吧——”
魏莫将被咬过的那一侧衣袖撩起来,向阿福展示猩红又血腥的伤口,戏谑地讲道:“叶公子他……胆子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