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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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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门的后厅没有王府的后厅大,大抵就是个偏厅大小,陈设之物却比王府内讲究,尽是些奇石,古玩,几面墙上挂满了水墨书法,密密麻麻,叫人乍舌,连王爷这时坐的方椅都比起府内奢华。
阿福这时细细打量,却也发觉这方椅也只是雕花繁重,材质却远不如王府内的金贵,正是瞧得出神,主子此时却一个响指打来,打散了阿福刚聚起的神儿。
“傻啦,叫你倒茶。”
阿福这才急匆匆拿起茶壶斟茶来,此时厅内气氛肃穆,魏莫正斜倚托腮坐在正座,他一手松着,一郎中正为他包扎方才狗奴才造下的孽,厅下跪倒一片,为首竟是县太爷,县太爷一侧,则是刚才刁难阿福那衙役,此时已经叫打得鼻青脸肿,被人押着,脸贴在地上,沉重地喘着气。
县太爷哆哆嗦嗦擦汗,又往地上磕了几个头,才敢出声:“王爷,您息怒,这小子傻,闷头青一个,真不知道是您的人,叶公子那头,下臣稍后便去登门道歉,定要好好平了叶公子的冤屈,至于这小子,咱如今就给他拾掇了,如何处置,全凭您发落。”
说罢,县太爷抡圆膀子,又给了那衙役面上几拳头,不肖片刻,那鼻血就喷涌而出,叫人看得好生恶心。
魏莫反倒笑了,他回头,玩味地望着阿福。
“阿福,你说,怎么处置呢?”
这眼神阿福熟悉得不得了,每当主子要整治人时便露出这番神态,如蛇蝎般,强势,轻松,志在必得,怀着阴谋,又luo露着一层令阿福畏惧的兴奋。
“啪嚓!”
阿福砸了个茶杯。
他如此便顺势跪下来,也往地上磕头:“主子,奴才知错了。”
这一举措多自然,只可惜吓得魏莫都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阿福今非昔比,如今这狗奴才骨头多硬,脖子梗着,一下儿都不愿服软,平时踢踢打打的,更是想骂就骂,想咬就咬,恨不得拿刀剁了他才解气,怎可能心甘情愿来下跪,来多奉承他一句主子?
翻过头来又想,他有心抬举阿福,有心要好生待阿福,可这狗奴才这跪下去,一头磕下去,可不是磕碎他这些日子哄来,求来的好么?
“你可真是……”
这狗奴才龟缩在地上,膈应得魏莫直想将阿福拎起来好生打一顿臀儿。
阿福如今打通任督二脉,作恶多端又不知好歹,魏莫咬着牙根想收拾他,一口气没上来,赌着气道:“知错就跪着吧,不说起来不许起。”
此时郎中也为他包扎好,于是又一挥手道:“今天这事叶公子不讲话就没完,好了,都滚下去!”
厅中的人如有大赦,屁滚尿流地逃离,只剩魏莫和阿福在厅内僵持,阿福跪在地上,魏莫便走来不分尊贱地蹲在地上拨拉他脑袋,拉扯他衣裳,不满道:“如今装什么,刚咬我的不是你?”
“这才走几天,瞧你,弄一身脏不拉几的,真倒胃口,怪不得被人当做叫花子……”
继而又一戳一戳阿福脑门,露出胳膊上一圈圈缠绕的纱布,恶狠狠道:“看来早该收拾,近来娇惯你太多。”
他这话说得真狠毒,只忘了胳膊上的牙印来得多轻巧。
魏莫站起来,蹙着眉,又去拨弄阿福搁在角落的竹篓。
阿福一瞧主子碰他竹篓就急了,真怕主子一兴起又顺手砸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从地上爬起来噔噔噔跑到魏莫跟前去抢,倒也真好抢,一把就拽过来了。
见阿福宝贝似的将竹篓护在怀里头,魏莫却又气乐了——看来阿福真是一点都不怕他了。
“叫你起来了么?”
阿福这时才慢吞吞地辩解道:“我给主子拿了饺子来,荠菜馅儿的。”
说着他拨开竹篓上头的纸笔,把下面的布撩起来,露出一个个浑圆的饺子来。
魏莫瞧瞧阿福,耳朵不适时宜地烧起来。
他踌躇着抹了耳朵,只觉有些干燥,如同当时阿福送糖时一般的,惊慌失措又难以置信。
“你给我拿的?你知道我在这儿?”
“嗯。”阿福点头,点头的模样十分乖。
这哪叫人受得了。
魏莫忽而又觉得轻飘飘,这时才想阿福总算识趣些,不然他定还是要狠狠罚他的。
看来阿福如今对他不好只是暂时……
似又不确定,魏莫接过阿福手中的竹篓,再抬眼打量他,嘴角含了点儿便宜的笑:“真的?”
主子如今的神情与叶知安得知要买新梳子时的一模一样。连质疑的口吻都相仿,阿福想,大抵主子和妹妹一样好哄,只好回答:“真的。”
饺子叫下人去煮上了,魏莫又在屋里围着阿福团团转,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亲,总也不放过他。
阿福只好趁机提条件,先说:“不叫人再罚衙门的人好不好?”
主子答:“好。”
“不叫县老爷登门道歉好不好?”
“也好。”
魏莫就此压阿福到桌子上,他比阿福高一头,胳膊环绕阿福的腰便刚刚好是一圈,他在阿福耳边呢喃:“怎么又瘦了?我看就是你这没骨头劲儿,才会招人欺负。”
阿福强撑着嘟囔:“我没有。”
可主子身躯庞大又沉重,他被压倒在桌子上,继而便感受到主子一口轻咬到他耳朵上头,热乎乎的,湿嗒嗒的。
阿福没有反抗,他顺从得叫人陶醉,只缩在魏莫怀里,一张小脸安静地躺在魏莫的掌心中,任凭魏莫蹂躏拿捏。
魏莫脑袋浑浊,呼吸沉重,只觉三魂七魄都叫阿福这狐狸精勾走了,恨不得要将人吃干抹净,力道刚重一些,就感到身下人轻轻颤抖,他骂了阿福一句:“小祸害。”
骂完却就不敢再欺辱阿福,他一点点把阿福身上衣服整理好,不自觉地还要为阿福拍掉身上沾来的尘土,撇嘴问道:“灰头土脸的,怎么弄的?”
阿福老实回答:“在家干活儿。”
也刚好这时下人端了热腾腾的饺子上来,下人多识趣儿,桌面上竟不知耻地摆了两双筷子,两只碗。
魏莫直看阿福,阿福一如往常缩在角落垂着头不言语,想起来,曾经从未和主子一桌用餐,体虚时在主子榻上被灌汤药,后来主子赏吃的,他也总躲在门槛,角落,啮鼠一样的进食。
奴才不能上桌,他谨记的。
这时魏莫似乎等不及,拿来一碗为他拨去满满一碗饺子,连筷子和碗一起塞到他怀里:“都吃完,听到没?”
阿福匆匆点头,抱着碗出了主子屋,可这县衙门不比王府,一出门便有许多大汉把手,也有小厮模样的人上前询问抱着碗的他:“叶公子?您这是?”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上午被主子唤作清风的大个子走来,皱眉问他:“王爷叫你出来的?”
阿福又点点头。
那人便也颔首,二话不说便引阿福到了门房用饭。
门房不远,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一进去就见其中十分昏暗,原来是这门房没有窗户,只有个通气的小孔做在角落,整得满屋子都是木柴的熏味儿,有几大爷围着火炉吃包子,三三两两的小厮也坐在门口取暖。
阿福也找一小板凳坐下呼噜呼噜吃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望到门外头那位小哥又威风堂堂站着值守,他觉得甚是奇怪,这小哥不看护王爷,跑来这里站着作甚。
娘包的荠菜饺子很香,只可惜这荠菜采摘得晚,是娘和妹妹到山坡上,一点点把湿雪拨开,用冻红的双手采来的,荠菜被冻得疲软,很难嚼烂,阿福不由得想,这饺子会不会咯到主子的牙。
复而又想,哪里是奴才不能上桌,奴才不能入轿,分明是他不愿与主子一起用饭,不愿与主子共乘一轿。
还好主子看不起他,唯恐他坏了规矩,不然真叫他一起用饭,恐怕他也两股战战,如上刑一般难受了。
吃好了,阿福把碗筷撩到一边儿,挪着小板凳也到火炉前烤火,这焰火太磨人,胡乱在阿福瞳孔跳动着,惹得他不一会儿便睁不开眼,正要倒在膝盖上睡着,却又听见耳畔有人呼唤:“阿福,阿福。”
他睁开眼,就看到四周围的人都匍匐朝门口跪下去,一扭头就果真看见主子手里揣着大氅站在门口。
阿福困顿得很,精神早就涣散,他站起来噔噔噔跑向魏莫,却又对主子满肚子都是怨言。
魏莫为他披上大氅,催促他走路:“快着些回屋了,不怕冻吗?”
阿福皱眉道:“主子别总来找我,我自己会回去。”
在府内也如此,主子总来找,却不想他一来,周围下人都吓个半死,少则跪地发颤,重则大呼饶命。
只是杵着脑袋说到这儿,脚下却是一滑,原是主子的大氅过长,阿福拖在脚下,一步踩上去,就往后仰去,这时还好魏莫在他身后接着,轻轻将他扶稳,又在他脸上偷香一口,笑着讲:“能不来找么?瞧你笨的。“
阿福气坏了,一言不发地向前头走去——阿福生气时很容易看出来,总是不讲话,蹙着眉头,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总之,不搭理人就对了。
只见他一把甩开魏莫便自己先进了屋,魏莫而后跟进来,又追在阿福身后讲:“阿福,我找县太爷还有事要谈,困了就在这儿休息罢,我的屋,不会有人进来。”
魏莫走后,阿福便真困得不行,想来在王府也是如此,他午饭后总犯困,那时要么在奴才排屋里打盹,要么在主子书房倚着书桌案偷睡,主子从不管他。
阿福如今望望陌生的地界,眼睛游离一眼舒适温暖的榻床,又堪堪撇开,他哪里敢睡主子的床,最终只敢摸索到床边的地毯,蜷成一团在地上入睡,他梦里还琢磨着,伺候主子也并不像原来那般困难,主子似乎,不会再不适时宜地惹人烦恼了。
阿福脑袋太小,从来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为他退让。
晌午后魏莫回来,见阿福倒在地上,皱着眉用脚碰碰他,大有不悦地问:“怎么睡在地上?你是人还是狗?”
阿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人却还没醒,被魏莫揉揉捏捏半晌也没怎么反应过来,直到魏莫忽然又讲真要他题字,阿福这才清醒,直缩着不接笔,后来魏莫也烦躁了,一拍桌子道:“好啊,不写也罢,大不了再叫衙门派人去叶家请人!”
阿福这才颤巍巍提起笔来,在魏莫拿来上好的宣纸上挥墨,说到底阿福还是个爱舞文弄墨的,上了手便认真起来,哪怕是魏莫在一侧耗着,他也投入得出不了神,魏莫揶揄他写得出丑时,他甚至还振振有词道:“是笔不好,家里的笔比这里好。”
魏莫听了只觉好笑,又在他脸畔偷吻。
那天阿福写了几幅字,还写了两对对联,瞧来瞧去主子也不是让他真题字,毕竟大多也都让他卷一卷带回家了。
傍晚时,阿福收拾了纸笔墨砚,忽而又拿来一幅写好的字,跑来塞到主子怀里,这时竟绽放一个路边小花似的幽暗腼腆的笑出来:“主子,这副送您。”
魏莫见他笑便痴了,可曾想,阿福多久没有对他展颜一笑呢。
魏莫开怀得不得了,他接过字来,只觉今日阿福大有不一样,不仅对他如沐春风,又处处可爱,他想这一日只应天上有,似乎错失就不再有了。
他神魂颠倒地想,竟想如此跟阿福过一辈子也不错——
他一张口,刚要对阿福讲些什么……
“阿福,我……”
“主子,我,我能不能待到初五再回来?”
阿福这样讲着,魏莫脸上的笑便凝固。
魏莫一生能有几次心动呢?左不过全是情场上的玩笑话。
他曾以为,他能爱上的也只有与他同心同结的柳如画。
阿福,阿福能有什么好呢?
魏莫眼里满怀期望的光一点点泯灭了。
阿福最会用心机。
从前阿福便如此啊,总会翘首温婉笑着,总会软软趴在他怀里,或者勾引,或者讨好,每一次,都是叫他烦躁的条件,无论是释放他爹爹的奴籍,还是缠着他要读书。
……阿福,哪里对他用过半点真心呢?
他复而想起,想起好似这一切全是他教的,他那时对阿福讲什么来着?
他好像对阿福讲过,不止一次的讲过:“阿福,你得叫我高兴,只要我高兴了,你什么都会有。”
魏莫如今想,想阿福做的真好,无论是冒冒失失带来的饺子,还是安安静静躺在他手心喘息,甚至于是午后与他耍得小脾气,都叫他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
可他如今,如今不想要这高兴了。
魏莫眼圈渐红,忍不住地攥紧手中阿福递来的字……阿福,分明在哄骗他!
“你走吧,想待多久就呆多久,不回来也罢。”魏莫抿着唇,他一把丢开那副字:“魏府不缺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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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又下了一场大雪,于是天泛着一层不明不白的红,似乎是舍不得暗下去。
他踩上马车的踏板,这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回过头来,才见是那位被唤作清风的小哥追来了。
“这是王爷叫我转交的。“
清风向阿福手中递了软绵绵的雪白袜子和手衣,又补充道:“是兔毛的。”
“哦。”阿福应了一声,搁在手里揉了揉。
“王爷说,初五来接您。”
“嗯,行。”阿福点点头,低着头望着这雪白的柔软,半晌,又觉得这柔软钻进了他本就敏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