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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动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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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陈强一个人,深枣红的大会议桌上无声地汇聚起一片阴云,翻滚,膨胀,尖啸着喷出利刃般的闪电。他坐在主位上,伤疤纵横的脸颊连五官都拧成一团,阳光在他背后投下了阴影,有恶鬼挣扎着手脚并用,试图从影子里缠上他的脖颈。
这格外诡异地恐怖氛围让人避之不及,陈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电话:“喂,老应?”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半晌才终于接到应爱华手里,问:“老陈?怎么了,阿呈又闯什么祸了?”
硬要说的话,林希现在重现江湖多少都跟应呈有点关系,但他也确实无辜,连忙说:“没有,不是他。”
“那小子给我发了消息,威胁我要是不把白丽雅解决了他就自己想办法。”
他顿觉头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都忘了白丽雅这茬了。”
“没事,你多担待。让白丽雅杀杀他的锐气也挺好,外面的日子可不是永远风平浪静的。”他这个儿子各方面都优秀,就是习惯讲结局不讲过程,单看破案率自然是遥遥领先,但就这个办事风格以后出事是必然的。本来千挑万选调了一个谢霖过来,寻思着谢霖性格死板办事规矩,结果没多久就被彻底同化,应呈这小子就跟那班级里成绩最差的话痨似的,派哑巴跟他同桌都能被他治好,让白丽雅这个班主任死盯着他一个人再好不过。
“我倒不是为这事找你。”
“我听说了,那小子又出来犯案了是吗?”
陈强笑了一声:“老东西,人都去了首都了,消息还这么灵通?”
他们接到报案也不过二十四小时呢。
应爱华啜了口热茶,顿了顿,招手让秘书先出去,这才说:“……毕竟是我儿子的大舅哥。我跟他的关系,算亲家。”
陈强被这句“亲家”噎了一下,敢情他思前想后,结果人家自己接受良好,无奈轻咳了一声,道:“那细节我就不跟你多重复了。死者已经确认就是你的亲家公和亲家母,他们兄弟俩的生母许婷改名许洁逃到了兰城,跟化名霍潭的男人同居,并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刚十岁。这个霍潭也是改名换姓的,真正的原名叫霍渊,这个名字我总觉得耳熟,你有印象吗?”
“霍渊?”
“对。我肯定在某一个案子里见到过这个名字,但查了一遍电子档案都没有查到记录,那就只有可能是没有入电子档的老案子了,所以就想问问你。”
应爱华沉默片刻,说:“二十多年前,爱心福利院的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八岁的林希放的火,烧死了几十个孩子,他跑了,只有璟瑜幸存下来。”
“霍渊曾经是那家福利院的保安。”
陈强浑身一震,一股无名的怒火令他身后的黑影海浪般扭曲起来,只听电话那头的人接着说:“当时爱心福利院付之一炬,我们是从院长家里搜出来的部分证据。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霍渊应该是90年代初给爱心福利院当保安,同时担任接送那些恋童癖的司机。后面抓了人以后有几个老不死的畜生指认过他,他那个时候好像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现在应该有四五十岁了。”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们后面没抓到,是吗?”
“我记得他只干了一两年就消失了,临走的时候院长还给了他一笔钱当封口费。而火灾发生的时候距离他消失都已经有八九年了,所以我们当时虽然发过通缉,但找不到就没有继续找。他涉案不深,充其量是个喽啰,从犯都算不上。”
毕竟当年那个案子特殊,涉案人员不少权贵,上上下下可谓把整个兰城的政权血洗了一遍,而且还要照顾唯一一个幸存的八岁小孩,所以案子自然有很多“特殊处理”的地方,更何况当年确实也是没找到这个霍渊。
——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换姓带着许婷从锦城私奔了。
电话里是短暂的沉默,良久,才听应爱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他是故意的。”
陈强说不出话,是的,他还能说什么呢?霍渊就在那个人间地狱里当看门狗,他亲手送那些衣冠楚楚的恶魔去采撷过于稚嫩的果实,亲眼看着他们如何侵犯那些天真又无辜的孩子,亲耳听见孩子们绝望的求救和哭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把林希和傅璟瑜兄弟俩抛弃在爱心福利院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有意为之的折磨和迫害。
“就算……就算这两个孩子是罗大勇强.奸许婷才生下来的,他可以把他们送人,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听天由命,甚至,他可以痛快一点,在那个年代,孩子本来就是很容易夭折的。但他偏偏……”把一个强.奸犯的孩子,送去让别人强.奸。
那个时候林希兄弟俩甚至只是两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喉间一堵,再也撕不开声音。
“盯死他,林希不可能不杀他。目前只杀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能只是出于某种顺序上的强迫症,霍渊一定在他的谋杀名单上。还有那个孩子,璟瑜现在跟着阿呈暂时是安全的,而且对他来说是已经倒戈的叛徒,那个孩子不一样,一定要想办法把孩子救回来。”
陈强回过神,匆忙应道:“放心吧,我知道。爱心福利院的事,我再去找这个霍渊。”
“带上璟瑜。”
他“啊”了一声:“可是……”
傅璟瑜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块好肉,好不容易伤口有愈合的迹象,何必再去把结痂的口子一条条撕开。
“没必要,也不是小孩了。他是受害人,他有资格知道真相。”
陈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再想想。对了,这事,我才是负责人,说不说的,我来决定,先别告诉阿呈。”
应爱华轻笑一声,嘀咕道:“他说不定早就门清了。”
就他发给自己的信息内容来看,白丽雅这种班主任也不一定治得了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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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一片沉默,顾宇哲从后视镜绝望地看了谢霖一眼,脸上五官皱成了一团,就差把“好端端地提什么外放”写在脸上,现在好了,全车人都恨不得自己是聋子。谢霖也尴尬地别过脸,揉了揉额角轻咳一声,正措辞间,却见应呈脸上神色一直如常,甚至连手下的方向盘都稳定地让人害怕,忍不住喊了一声:“应呈?”
他“嗯”了一声,但还是不说话。
谢霖更是心里发怵:“这事……陈局都说了他来负责,你可千万别插手。”
“放心吧,我知道。”他终于开口道,“我就是在想,我们家璟瑜怎么偏偏命这么苦呢。你看,都这样了,人还没疯,就是有点怕火,这个精神状态稳定得都能立地成佛了。”
傅璟瑜的生平,随便单拎出来一条,都能让人恨遍全世界,但他没有。他甚至仍然是一个路过花店会给自己买束玫瑰,说他可以爱他自己的普通人。
但傅璟瑜不恨,他恨。
他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璟瑜,思来想去,又不知道这个“全世界”该囊括哪些部分,冲冠的怒发最后也只能熄灭在血液里。
车里沉默片刻,陆薇薇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见他把罗大勇扔爱心福利院去,有气也只敢朝两个婴儿撒,算什么男人。”
“不对啊,等一会!林希都找上门来了,这说明林希很清楚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当年扔孩子到爱心福利院完全是故意的,那他怎么还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林希带走呢?”秦一乐死死皱紧了眉,“他不仅不报警,居然还帮林希隐瞒,说霍嘉许和许婷是回娘家去了,这说不通啊!”
“他不是说是担心罗大勇影响到许婷的病情吗?”
“这个因果关系根本就不成立,罗大勇又不是什么通天的人物,难道他还能在我们警方内部安插眼线,霍渊这边一报警他那边就收到消息吗?”
“秦一乐说得对。”谢霖回过头来,说,“关于林希绑架许婷母子的细节,霍渊一定没说实话。”
应呈却接了一句:“但是璟瑜的态度很奇怪。”
陆薇薇点点头:“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态度很奇怪。”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璟瑜,他本身是学心理学的,真要撒谎,我都不一定骗得过他,霍渊在他面前但凡有一句假话,他都不会是这个态度。”
“可是……霍渊总不可能一边真心实意地扮演慈父形象,一边故意把他扔到爱心福利院那种地方吧?”
应呈因疑惑而紧紧皱起了眉:“不过我认可你们谢副队说的,霍渊应该还是隐瞒了什么。这部分就交给我吧。回到这个案子上来,其他还有什么发现吗?”
谢霖注意到应呈在稳稳提速,没有再刺激他们这可怜的肠胃,往座位里一缩,说:“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可以指认崔友成的东西,这个风格,很难不说有高人指点,林希当年,处理得比这还干净。”
他是在杀人之后还能用漂白水把现场全洗一遍保证一丁点指纹或者DNA都不剩的人,要教崔友成如何全身而退,太简单了。
但陆薇薇扒着靠枕凑上前来:“等等!让崔友成全身而退的唯一方式,就是除掉于平伟,可是我们目前的猜测,于平伟是被仇杀的,这总不能是个巧合吧?”
要是于平伟还活着,现有的证据能够直接钉死他的组织□□罪,只要想办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指认崔友成,证据链就能完整闭合,崔友成势必坐穿牢底。但现在于平伟死了,唯一的“直接证据”消失了。
秦一乐说:“假如……不是仇杀呢?”
车里是短暂的沉默,他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我们怀疑是仇杀主要是因为根据目前的证据,几乎可以确定是于平伟杀了赵璐。我们先假设他就是杀死赵璐的凶手,考虑到赵璐的尸体有移尸的痕迹,而且长水村民风淳朴,水库就在路边,尸体已经散发出恶臭,所以正常来说我们应该在移尸之后没多久就发现赵璐的尸体。那转移尸体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凶手希望我们能够早点发现赵璐。可如果是仇杀的话,在明知道赵璐被杀以后,正常人都应该想办法把尸体好好安葬吧?重新抛尸到水库的行为有点拐弯抹角且丝毫没有尊重死者的意思,不太像为了复仇不惜去杀人的人能做出来的,那如果不是仇杀的话,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只是利用赵璐之死,把我们的怀疑引到赵茜身上呢?”
谢霖连忙摇了摇头:“不,如果是为了栽赃给赵茜,那凶手完全没有必要专程把尸体再移过来,找个地方埋了才更合理,她不可能还眼睁睁看着她姐的尸体继续泡在水里。”
顾宇哲也表示赞同:“现在的重点就是,为什么要专门移尸过来?”
但应呈却说:“我觉得秦一乐说的很有道理,把尸体移过来就是为了早点让人发现。如果不是那个哥们恰好去钓鱼,本来我们应该先发现赵璐的尸体,再发现于平伟的尸体,如果尸体发现的顺序对调,你们想一下会发生什么?”
陆薇薇顿了一下,说:“赵璐被报过三次失踪,很快就能对上,我们只要走访一下那些跟赵璐认识的卖.淫.女,第一怀疑对象还是于平伟。那个时候于平伟因为扫黄正好在逃,我们会去追踪他的下落,但是抛尸的距离太远,我们应该没办法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尸体。”
“那等到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呢?”
“……他的死亡时间比赵璐晚很多,我们会考虑仇杀的可能性。”
应呈点点头:“这就是他的目的——隐藏真正的动机。”
“什么动机?”
谢霖明白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陆薇薇一眼:“不是你说的吗?于平伟恰好被人仇杀,反而救了崔友成。”
她恍然大悟:“是为了保护崔友成!假如我们把于平伟之死定性成仇杀,我们就不会怀疑到崔友成的身上,就算我们发现了齐超,也只会怀疑雇凶的人是不是赵茜,但由于我们先发现了于平伟的尸体,赵璐被移尸这件事就变得很奇怪了,难道说杀死于平伟的真凶是崔友成吗?”
“如果不是仇杀的话,于平伟的死法就很奇怪了。关笼子锁铁链,这个细节跟赵璐一模一样,而且并不符合齐超一贯的作案方式。”
谢霖连忙打断了他:“我们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于平伟一定就是齐超杀的,我们只能证明齐超住在负三层。”
“可是监控拍到的司机……”
“那个监控没有清晰地拍到正脸,而且也只拍到有人开于平伟的车去运铁笼,又没有拍到杀人的过程,完全有可能是崔友成先杀了人,然后让齐超帮忙抛尸。”
顾宇哲被说服了,勉强点了点头:“也不能完全排除赵茜的嫌疑。”
陆薇薇点点头:“等到了市局,我跟秦一乐去找她。”
说话间应呈的手机突然炸响起来,他没空接,径直抛给了谢霖,一看来电显示是凌霄,连忙开了免提:“喂?凌法医?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凌霄还没来得及脱一次性手术衣,带着手套的手黏糊糊的,闻言也没有纠结接电话的人是谁,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帮她举着手机,自己弯着腰贴了过去:“出来了,确实是后脑勺重击致死的。胎儿的大小也没错,另外,死者有营养不良引起的骨质疏松,以及一些已经愈合的骨裂,都是旧伤。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在尸体的头骨和左侧大腿骨上发现了两处附生的绿藻,而且这绿藻明显种类不同,对于这方面我不是很懂,所以我特意联系了我一位学植物的师兄。”
“绿藻?”
“对,我师兄帮我辨认了一下,这是绝对不可能生长在同一片水域里的两种绿藻,要求的生长环境完全不同,这可以成为移尸的铁证。”
应呈松了口气,也算是一些好消息,秦一乐从后座探出头,说:“我发现的那辆车应该也可以证明移尸。”
凌霄顿了顿:“那你发现的那辆车能够证明尸体是从哪移过来的吗?我能。”
“什么?”
“头骨上的绿藻已经死亡,根据绿藻的种类、生长程度、腐烂情况、分布的面积还有状态,可以确认头骨位置上的绿藻是在温度……”
她突然顿住了,谢霖皱起眉:“凌法医?”
“……植物学上的东西太复杂了,我也记不住,我直接告诉你们结论吧。头骨上的绿藻是第一种,本来长得很茂盛,一周前移到新环境,因为水温和酸碱度不同很快死亡,并且逐渐腐烂。而同时,大腿骨上的第二种绿藻开始生长。而于平伟被抛尸的那个水库,水温与酸碱度和第一种绿藻的最佳生长需求完全符合。”
“也就是说,这具尸体的第一个抛尸现场确实是白云坞村?”车里几个人对视一眼,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把于平伟的尸体丢进了白云坞村的水库,同时捞出了赵璐的尸体,并且转移到了长水村的水库进行二次抛尸。
但凌霄在电话那头耸了耸肩:“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只是白云坞村的水质符合而已。总之关于绿藻这一部分我会整合一下数据单独发一份报告给你们的。哦还有,衣服我也拼好了。”
“是完整的吗?”
“不太完整,不过勉强看得出本来的样子,我会给你拍照发过去的,先挂了。”
谢霖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好”,电话里就只剩下“嘟嘟”声了,他只好感慨了一句:“凌法医真是……雷厉风行。”
话音刚落,应呈的手机震动,图片已经发过来了。
那是一条缺了左边胸口的吊带短裙,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但伸长了脖子的陆薇薇“咦”了一声:“这个款式,跟医院里那个女人好像是同款!”
顾宇哲连忙调出监控截图,对比之下两眼一黑:“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裙摆,都是木耳边,版型也挺像的,就算颜色不完全一样也绝对是同一个款式。”
他沉默地收起手机,决定不去问什么叫木耳边。
“等一下……”陆薇薇的思绪忽然回到了那天的扫黄行动,说,“我想起来了!那天老刘行动收尾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卖.淫.女也是穿的这款吊带裙,但她的那件是亮黄色的。”
“两条裙子一样还有可能是巧合,总不可能这么巧,有三条同款的裙子?”
谢霖点点头:“这其中还有两个人明确是于平伟手下的卖.淫.女。”
后排三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医院那个女人也是卖.淫.女之一!”
应呈道:“顾崽,面部加强做好了没有?”
他连忙掏出了电脑:“一会就好,我现在就做!不过她戴着墨镜,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就算加强了可能也没什么用。”
陆薇薇却一副蓄势待发地模样:“你做好了发给我,我发给老刘让他帮忙找那几个卖.淫.女再问问。”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市局,应呈看了眼油表仰天长叹,正思考着该如何回去补发票好让财务报销的时候,便听见陆薇薇拉开了车门,惊呼了一声:“赵茜?”
那孩子穿了一件干净但款式老气的毛衣开衫,配了一条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拘谨地背着双肩包站在市局门口,脸上带着真诚又柔和地微笑:“陆警官。”
她心下溢满了不太好的预感,沉沉往下坠去:“你怎么在这?”
赵茜看着她,又越过她看向车上下来的其他人,仍然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笑意,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找到我姐姐,我是来自首的。”
陆薇薇瞪大眼睛,看着那双伸到自己眼前来的竹竿一般纤细的手腕,只听她直起腰,道——
“是我杀了于平伟。”
她没有动,赵茜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间隔却犹如天堑,秦一乐看了又看,最后上前来掏出了手铐,但谢霖迅速上前一步,把他的手压回去了,只朝赵茜比了个手势,赵茜便低声说了句“谢谢”,决然又乖顺地走进了市局。
一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