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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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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母亲,卢恒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对于母亲的记忆,是几近于无的。或者说,他对于母亲的记忆仅仅只是一种模糊而朦胧的感觉。
比如阳春三月春风拂面的时候,比如夏天深夜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荷蕖清香的时候,比如秋风卷着落叶忽然落在他头顶上的时候,比如冬日午后阳光浸透入发根的时候。仿佛就有某一根看不见的弦被轻轻撩拨了那么一下,有些朦朦胧胧的模糊不清的影像就从心底深处泛起来了。
而每年里又有一个时节母亲的痕迹在家里似乎格外的明显。那是暮春五月,爹爹命下人拿了母亲的所有衣物在阳光下晒透的时候。院子里处处可以见到那些色泽或明艳或素雅的裙衫在微风里柔柔的招展,空气里也都氤氲起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站在庭院里呆呆的望。每一次仿佛就要想起母亲的面容来了,每一次却都在最后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就仿佛散落了的碎片,在时间的河流上慢慢的飘荡着,每当有一束光射来时,就倏的一亮,想要去捕捉,却又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也怨不得他。
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才三岁。
而母亲留给他的印记,一个,是他据说越来越肖似母亲的容貌;一个,则是陪伴他直到将满七岁的女装。
听爹爹说,他自打生下来就一直体弱多病,直到周岁的时候,娘听人说京郊有个云游来的和尚算命十分灵验,就特意抱了他去。和尚给他看了相算了卦却大惊道,这孩子原是活不得的命,体弱多病怕是一直有小鬼追着他索命呢。娘一听就慌了神,连忙请那和尚赐教,那和尚摇头晃脑的念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经文,随即说,要这孩子活却也不难,将他改装做女孩子,小鬼找不到对号的人,就没办法索命了。
娘从寺里回来立刻就把这话当作了圣旨似的,差着下人到处去买了许多小女孩的衣服。爹爹倒是不屑一顾,他是沙场上杀敌无数战功赫赫的将军,说什么也不肯信那鬼神之语,然而娘的态度却异常坚决,爹爹也只好苦笑一下,由她去了,想着娘不过是找个安慰,过些日子也就罢了,横竖孩子也小,也不碍事的。哪里知道,自从娘给他穿上了女装,竟真的没再生什么病,一日赛一日的健康活泼起来。这一来,爹爹再想反对也难以找到立场了。
然而,不过两年之后,母亲自己却去了。
他三岁时唯一算得上清晰的记忆,就是在母亲下葬后的那个晚上,爹爹在房里抱住他,贴着他的脸,只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就剩下咱们爷俩了。
然后就有微微温热的液体贴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他从来不曾见过父亲流泪。
父亲于他而言永远是那么高大,健壮,威武,恍若天神。然而这个夜晚,父亲蹲下身抱住他,哭了。
这似乎是记忆里父亲唯一一次流泪。
爹爹后来说,娘临终时拉着他的手说,你无论如何,要把恒儿健健康康的养大。他想他说什么也一定要做到这一点的,他说什么,也要守住两人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随后的日子里,他的女装就作为父亲对于母亲的一种承诺一种怀念而保留了下来。
卢恒小时候却也没有这样的概念。让他穿女装,他就穿,反正也是小时候就穿惯了的。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小孩子,人人见了他也一样毕恭毕敬的叫他小少爷。除了什么河边井栏之类的地方一概不准去,其他地方随他野也没人管他,就是有家丁时时刻刻跟着罢了。只是直到他折腾的新一轮奉命来陪他的家丁又都气喘吁吁叫苦不迭,爹爹这才在管家的一再请求下,终于认认真真的来想一想这个问题。
而他那个当将军的爹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让刘昭来管他好了。
他那年五岁,刘昭二十岁。
刘昭和刘晖兄弟俩当年都是战乱里的孤儿,被爹爹领了回来,就跟着爹习武打仗,大了些就升了亲兵。刘昭老成持重,见识独到,从十八岁上也跟着领兵,两年时间也立了不少战功,已然有成为爹的左膀右臂的架势。
卢恒是打小就认识刘昭的。他没有兄弟,刘昭和刘晖也陪着他玩过,他偶尔被爹爹带去军营里的时候,也是刘氏兄弟来照顾他。所以刘昭来陪他,他自然乐意。
他和刘昭相处的很融洽,无论他多么刁钻古怪的要求,刘昭总有那个耐心陪着他。而无论他多么顽皮,反正刘昭习武出身,也不觉得累,更多的时候则开始慢慢传授给他入门的武艺。自从练了武艺,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爬树的速度日益提高,刘昭怕他掉下来,就一直仰着脖子在树底下望着他。他的顽皮好动到了树上却都不见了,常常一坐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刘昭问他,你呆在树上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啊?
树上的小孩子低下头来,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说,树上看得远呀,我在看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
刘昭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从此,也没再为爬树的事管过他。
那几年时间里,父亲只偶尔带兵出去打过几次仗,大多数时间驻守京畿附近。每次爹爹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都是卢恒最开心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只飞出樊笼的小鸟,一路跑着扑进爹爹的怀里。爹爹一伸手就把他高高的举起来,大笑着抬起胳膊,让他感觉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似的。他就一声声的笑着叫着,只有平时照顾他的张嬷嬷提心吊胆的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喊“老爷您可小心着点哟”。
爹爹笑完了,就把他抱进怀里,用满脸的胡茬去戳他的小脸,一边不停的问“想不想爹?想不想爹?”,他总是开开心心的笑着搂着爹的脖子拉长了声音说:“想——”
爹就又大笑着把他抱进屋里去。
爹爹对他很好。遇着晴朗和煦的日子,就带着他骑马出去。爹爹的马很高大很漂亮,但特别听爹爹的话。别人要碰它它总不肯,但爹爹一抬手,它就乖乖低下了头。而爹爹再一抬手,他就一下子坐到马背上去。马的鬃毛长长软软的,摸在手里很舒服。爹爹也翻身上了马,一纵缰绳,马儿就撒开四蹄飞了出去。耳旁的风呼呼呼呼的刮着,两旁的景物也都长了翅膀似的向后面飞去了,他却从来都瞪大了眼睛一点儿也不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呢?背后就是爹爹宽厚温暖的怀抱,他总坚信,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躲在那里是最安全的啦!
偶尔爹爹还会让他试着拉一拉马儿的缰绳,他就更美了,咯咯咯咯的疯笑着。所以那个时候爹爹的同僚都知道他有一个快宠得掀了凌霄宝殿的闺女。稍熟悉些的就奇怪的问爹爹,你不是生了个儿子么?怎么变闺女了?
那个时候他正拔了草去喂马儿吃,什么也没听见,直到爹爹唤他过去见那些叔叔伯伯,他有些害羞的躲在爹爹身后探出脑袋来望,那些长着大胡子的叔叔伯伯都冲着他乐。
他隐隐觉得那些笑容那些眼神都透着些古怪,不过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反正那个时候,他的世界里,只要有爹爹无微不至的宠着他,有昭哥哥愿意陪着他尽兴的玩,就什么都好了。
真正开始明白的时候是他满了六岁之后,有时候跟着爹爹去拜访爹爹的朋友,他想去跟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玩,人家却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哪里和别人不同,就跟爹爹哭着闹着再不肯穿女孩子的衣服,爹爹就摸着他的脑袋,哄着他道;恒儿乖,恒儿听话,再过一次生日就再不穿啦!你现在不穿要被老虎吃掉的!
他瞪大了眼睛气鼓鼓的说:恒儿不怕老虎!老虎来了恒儿把它打跑掉!
爹爹差点笑起来,随即又立刻板了脸道:那你娘在天上要生气的!爹也生气,不喜欢恒儿了!
这句话却比什么都灵。
他委屈的鼓了鼓腮帮子,还是选择了乖乖的穿上那些桃红柳绿的衣服。
可事情却没这么容易结束。
眼看着到满七岁还差几个月了,娘的哥哥,也就是他的舅舅调任上京来了。娘虽不在了,这份亲这份情到底还在,爹爹带着他去拜会从未见过面的舅舅。
舅舅见了他端详了半天,只是叹着气说,确实是像确实是像。他可没耐心弄懂舅舅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都被一旁坐着的三个孩子吸引走了。
一个有些胖的男孩子看着要比他大上几岁,还有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舅舅注意到他的目光,就拉着他的手给他介绍说,这是你英表哥,这是你蕙表姐和菀表姐。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一起去花园里玩吧。
舅舅说着把他的手向那个男孩子递过去说,喏,这是你们恒表弟。
那三个孩子就一起瞪大了眼睛。
果然,到了后院三个孩子就轮番开始问:你是男孩子嘛?你真的是男孩子嘛?你是男孩子为什么穿女孩子的衣服呀?你怎么会是男孩子呢?
女孩子的声音又清又脆又快,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就更可怕了,他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就看着她们尖尖白白的小手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忽然之间一只手就伸了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脸,随即蕙表姐哼了一声道:怎么可能是男孩子呢?比小菀的脸蛋还滑呢!
菀表姐就立刻尖叫起来: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他脸被蕙表姐的指甲刺痛了,又觉得两个表姐吵起来的声音很可怕,就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着想要逃,却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回头就看到英表哥笑嘻嘻的看着他说: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男孩子还不容易么?
蕙表姐和菀表姐一起转过来。
他一下子也愣住了。就趁着他愣住的这一瞬间,英表哥仗着比他高又比他壮,一把抓住了他,就伸手要去解他衣服。
一下子明白过来英表哥所谓的“办法”是什么,卢恒的脸猛地灼热起来,又羞又恼,本能的就使出了武艺把人高马大的英表哥给摔了个狗啃泥。英表哥跌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起来,蕙表姐和菀表姐在旁边一起尖叫。他看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的就跑回去了。
跑回去就一头扑进爹爹的怀里,方才的委屈一下子迸发了出来,带着哭腔说“我要回家”,爹爹连忙问他怎么了,却无论爹爹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只是一遍一遍的说,我要回家。
爹爹就真的告辞了舅舅带着他回去了。
回家了之后,爹爹再柔下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还是不说,低头站了半晌,把衣角绞了又绞,才极认真的开口道,我再也不要穿女孩子衣服了,绝对不穿了!
他本是做好了要哭哭啼啼死缠烂打很费一番功夫才能达到目的的准备,可是哪知,这一次,父亲只是沉默了很久,才用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穿就不穿,咱们不穿了!
他如愿以偿的换回了男装。头一天就像只重得自由的小鹿似的满园子飞奔。张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拍着手不停的说:咱们恒哥儿真是俊!真是俊!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哟!
爹则在一旁站着,看着他静静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