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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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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气格外异常，初夏的季节暑气已经蒸腾的扭曲了空气，城中弥漫着一种黏腻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街口巷道拥挤着从南方逃难的百姓。他们经过数百里的跋涉，背井离乡，不仅要与沿途的恶匪争强斗勇，还要一路小心躲避着官府的追查，筋疲力尽跋山涉水，身上的衣服顽强的撑了数月，仅剩几根破布烂条堪堪挂在身上，不至于让他们袒胸露乳令人平添了笑话。
可现在的情形也与赤果着身体无甚分别，几条破布挂在身前，被汗水一次次浸透又晾干，隔着百米远都能闻到那股子酸臭味，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蚊虫绕着他们盘桓，自行隔开一方天地，像是一群忠诚的守卫军，坚守岗位毫不动摇。
邃安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象，他被母亲牵着手，缓缓走过一条被灾民占领的巷口，一个女孩倒在路上，蚊虫在她上方不住的盘旋，嗡鸣声传出好远。
邃夫人小心跨过几条无处安放的腿，走到那女孩面前停住。
邃安脸色一白，被这幅景象吓住了。
他不敢看地上的女孩，那女孩的脸部都开始溃烂，脸上的腐肉坑坑洼洼，几欲看得人作呕。他捂住嘴巴，双眼怯怯的看向四周。
几个流浪汉明目张胆的与他对上视线，嘴角裂开露出一口黄牙，恶劣的冲他笑，下流的目光在他身上巡梭，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闷哼。
邃安年纪尚有，还不懂是非，只是觉得那些人的样子丑陋极了，他害怕。
侍卫尽职尽责的垂手站在一旁，将邃安二人围在中心，察觉到周围不怀好意的视线，凌厉的目光立刻恶狠狠的望去，震慑了大部分有贼心没贼胆的恶徒。
邃安朝母亲身旁靠近了一些，紧紧的抓着邃夫人的手，小脸煞白。
味道太难闻了，他想吐。
邃夫人对他的不适未有察觉，她甚至松开了邃安的小手，提了下裙摆，蹲下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温柔而又怜悯的盖在小姑娘的脸上。
邃安小小年纪尚对母亲无限依赖，察觉到不安且微妙的气氛，下意识就要靠母亲近些，但母亲却突然松开了手，惶恐之下，邃安心头一颤，心口的恶心感再也压抑不住，蹲在地上吐了出来。
邃夫人一惊，慌忙起身走过去小心拍着他的后背，盈盈美目盛着担忧：“安儿？”
邃安眼泪鼻涕流了满脸，鼻间呕吐物的酸臭，混杂着流浪汉身上久被汗渍腌造的破布烂衫，再加上耳边不住地蚊虫的嗡鸣声，让他害怕的哭了起来。
他自幼锦衣华裳千娇百宠，哪见过如此场面。本来依着良好的教养尚能佯装镇定的跟在母亲旁边，但是骤然被母亲放开手，独自面对这群狼环伺的场面，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一旁的侍卫递上水壶，邃夫人拿着给邃安漱了口，将他抱起来揽在怀中，小心的拍打着他的后背，低声在他耳边哄着。
邃安趴在母亲的肩头，闻着母亲身上好闻的木兰花香，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的抽噎起来。
他哭的太可怜了，小嘴抿的紧紧的，趴在母亲肩头，双手依赖的环住母亲，打起了小嗝，哭腔委屈巴巴的从喉间往外冒。邃夫人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颇有些哭笑不得，一旁的侍卫上前要接过小少爷，邃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在邃安耳边不住的哄着。
在这条弄巷尽头有一块凹进去的墙壁，原本主人家是想在那里在砌一个小花园，但想法刚冒出个头还未来得及成型，浩浩荡荡的流浪者就霸占了他家的墙根，他敢怒不敢言，这群流浪汉赤脚不怕穿鞋的，眼里都冒着狼一般恶狠狠的光，他们心怀不忿，对所有比他们幸运的人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哪怕从别人眼里看到一丝不屑，都恨不得群起而哄之。
主人家自叹倒霉，整日大门紧闭，将自己心爱的小花园不情不愿的让给了这群流浪汉，让他们得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如今这个地方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占据，他身上的衣服在逃往的过程中披荆斩棘，上身仅剩两片堪比手帕大小的破布。他手中始终揣着一个开了刃的锋利匕首，一双眼泛着幽幽绿光，警醒而又凶狠的盯着周围和他一样狼狈的人，一群人对他的底盘虎视眈眈，因为那是此处唯一一处头顶有遮风挡雨的房顶。
邃夫人抱着邃安，缓慢的路过那个阴暗的拐角处，她全副身心皆在不住哭泣的小儿子身上，自然无暇分心旁边的人与事。倒是邃安，终于哭累了，想起来父亲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掉眼泪，对于自己方才居然被吓哭了这件事十分难为情，脸蛋埋在母亲颈间，一双哭红的圆眼不安的转着，突然与一道狠戾的目光不期而遇。
邃安一愣，嘴巴瞬间又瘪起来，抽抽搭搭的又要哭，他眼里含着泪，小心翼翼的瞅了那凶狠的少年一眼，少年左手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右手紧紧握成拳，对上邃安的目光突然恶劣的笑了一下，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邃安看看母亲，又看看身后的侍卫，但几人皆对此事一无所觉，并没人能替他撑腰。他的眼泪无声的滑下来挂在脸上，怯怯的看了少年一眼，害怕的移开了目光。
邃夫人却好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轻声“咦”了一声，随后停了下来，抱着邃安转了个身。
邃安连忙扭着身子在母亲怀中转了半圈，努力扭头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去，这一看正对上方才那道钉在他身上的目光，邃安吓得打了个小嗝，惊吓的用小手捂着嘴巴，不敢让声音从喉咙里窜出来。
邃夫人不顾他的反抗将他交到侍卫手上，侍卫五大三粗笨手笨脚，小少爷身娇肉贵被抱的十分不舒服，于是扭着身体滑下来，迈开小短腿小跑两步追上母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邃夫人被他撞得踉跄的一下，却没怪他，只是嗔笑着用手指爱怜的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反手将邃安的手牢牢包在掌心，牵住了他。
邃安躲在母亲身后，伸出一个小脑袋打量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的目光在邃安身上转了一下，随后顶着那不羁桀骜的眼神看向邃夫人，左边眉毛挑了一下，像在问她有什么事。
邃夫人温和的笑了笑，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拔高不少，虽还是一副单薄瘦弱的身子骨，但身高已经与一个成年女子无异了，邃夫人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人，放轻了声音，怕刺激到少年脆弱的自尊：“你今年多大了。”
那少年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十四。”
“还是个孩子啊，”邃夫人眉眼温柔，仍是轻轻柔柔的感叹了一句，不等少年就年龄问题发表长编大论反驳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女人太温柔了，说话轻声细语，天生温和贤淑，没人能对她疾言厉色，没人能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纵然有心反驳对方几句，但那几句粗鲁的话在喉间滚了滚，又原路滚回了肚子，少年憋屈的回答：“陆青云。”
邃夫人问道：“青云，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话音刚落，巷子口旁边的几道目光陡然射过来，或嫉妒，或探究，甚至有几道怀疑的目光看向了邃夫人，怕是将她当成了人贩子。
毕竟，虽然陆青云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已，但他那深邃的五官，始终闪着不服输劲头的双眼，还有身上那随时紧绷储藏着力量的身躯，都向人昭示着他是块璞玉的事实。
江南是个繁华的好地方，商人重利，研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尤其喜欢玩弄没有长大的少年。
这夫人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牵着的孩子冰雕玉琢的，身后还跟着疑似打手的守卫，怎么看都很有可能是那种专门物色漂亮少年的人。
邃安不知道旁边探究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对面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不好看，于是不屑的撇了撇嘴。
少年目光狠辣，自然没错过小孩儿眼中一闪而逝的嫌弃，心头一跳，奔波数月食不果腹的逃亡，他见过太多嫌弃的表情，对这目光十分敏感，深邃的双眼肉眼可见的阴沉起来，陆青云冷哼一声，没搭理邃夫人。
匕首在绕着手腕转了两圈，陆青云又握住匕首，站着往旁边的墙上一靠，干脆闭上了眼。
邃夫人微微皱眉，上前了半步，陆青云虽然没睁眼，但身体陡然紧绷起来，匕首也悄悄抬起来一个微妙的弧度。
旁边的侍卫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氛，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上，邃夫人摇摇头，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她试着放轻了声音和陆青云商量：“你要不要来我家？”
陆青云冷笑。
邃夫人：“你年纪还小，江南这边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还在学堂读书，你不应该继续呆在这里。”
紧闭的双眼打开了一条缝，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他的目光太放肆与肆无忌惮，邃夫人不适的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道：“青云，你今年才十四岁，不应该就将生命浪费在这里。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跟我回去，我可以让你重新入学。”
陆青云听见她的话，感觉十分可笑，忍不住睁开眼，正待说什么讥诮的话，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明亮的圆眼睛。
邃安眼角还红红的，努力的将身体藏在母亲身后，偏偏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探出脑袋，眨巴着一双眼溜溜的眼睛看着陆青云。
陆青云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恶劣的主意。这小孩儿看起来傻兮兮的，五六岁的孩子看起来跟没断奶似的，一刻离不开母亲，一看就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
而且，这小孩也着实没有教养了一些，方才对他的嫌弃甚至懒得掩饰。陆青云想，凭什么你就可以享受万千宠爱衣食无忧，而我却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臭老鼠，一辈子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阳光那么美好的东西，凭什么你一人独享。
邃夫人还期待的看着陆青云，陆青云缓缓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眉目温柔的夫人，心里嗤笑一声，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兵荒马乱的年代，竟然也敢不稳来历就将一个半大的少年带回家。
陆青云嘴角挑起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下一刻又很好的掩饰过去。他看着眼前温和的女人，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客套的假笑：“我可不想吃白食。”
邃夫人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笑起来：“我家安儿正巧缺一个书童，一月一两银子，如何？”
邃安手哆嗦了一下，可怜巴巴的看向母亲，没想到母亲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卖了，还是卖给了这样一个坏人。
在场的人可没人在意邃安的想法，他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事都做不了主的。
陆青云玩味的目光缓缓打量着不住往邃夫人身后缩的小孩儿，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好啊！”他爽快的答应了。
邃安心头一凉，整个人都蔫了。
他要回家找父亲告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