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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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时节天气诡异得很，前一刻还烈日当头晒得人浑身冒油，下一刻便黑云压城、狂风大作，天空如被闪电劈裂，大雨倾倒而下。
几声夏雷从宫殿上头碾过，殿内帐中之人惊叫一声“六郎”从龙榻上猛然坐起，抓着帐子大口喘息，满头满脸全是汗珠，头发湿漉贴着头皮，胸前后背衣衫被汗水浸透。
殿内伺候的韩公公带着内侍急急匆匆赶到跟前。
“陛下又做噩梦了。”韩公公接过面巾近前一步为皇帝拭汗。
李顼愣了几息才缓过神，挡开韩公公的手，双肘撑着双膝坐在龙榻边沿，汗珠从高挺的鼻尖低落。他长长喘了几口气，平复心绪。
刚刚他又做个那个梦，梦见赵曦景在寝宫自焚，梦见宫殿在大火中坍塌，梦见一具烧焦的尸体。
十年来，这个梦他做了无数次。每一次他都拼命要冲进火海将人救出，可每一次都晚一步，眼睁睁看着宫殿在面前倾塌，最后变成焦土。
无数次，他看着赵曦景化作一具焦尸无数次。
无数次，没有一次救下他。
直至今日六月初六，整整十年。
殿外又一串雷声劈下，风声伴着雨声呼啸，李顼抬头望了眼内殿门，坐直身问：“太子还跪在殿外？”
“是。”韩公公打量着李顼的脸色，没了午前的怒气，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禀，“奴婢劝了几次，太子不肯进殿。外面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太子恐撑不住。”
“让他进来。”
“是。”韩公公疾步朝殿外去，李顼也起身命内侍伺候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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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从头到脚湿透，如从水里捞出来，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片水渍。韩公公命人为太子擦拭雨水，太子抬手令人都退下，一路滴滴答答走进内殿。
李顼穿戴整齐后转身见到太子跪在殿中，身下地上积了一摊水，模样狼狈又倔强，他脑中忽然闪现多年前太庙前被鞭打皮开肉绽却不愿低头的自己。
他愣了须臾，摒退内侍，在榻上坐下，泄了口气，略带疲惫语气道：“朕准备离宫一段时日，由你监国，那个陈云陵……继续留在东宫吧！”
太子错愕地抬眼望着李顼，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雷霆震怒要将陈云陵处死，无论他如何求情均未收回旨意。
此刻却主动开恩赦免，没有治罪，没有驱逐，甚至让人留在他身边，自己却离宫让他监国。
“陛下要去江越？”唯有和楚惠帝有关之事才会让陛下反常。
李顼摩挲掌中的龙形玉珏半晌，直到殿外风停雨住，才起身走过去扶起太子，拍了下他肩头嘱咐：“朝中难决之事问杜太傅。”
“陛下……”太子欲劝皇帝收回南下念头，又清楚自己劝不下，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这件事上再惹皇帝不悦，改口道，“臣领旨，臣谢陛下宽恩饶恕陈云陵。”
李顼暗暗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已经快赶上自己个头的少年，不由得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正是这般年纪去的南楚，见到赵曦景。
已经十三年，恍惚如梦。
他放下皇帝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对太子道：“温儿，身在皇家，太多事身不由己，即便是我也不能随心随性。先皇子嗣虽多，却皆非长寿之命，如今只有你一位皇孙，我也只剩下你一个至亲，我不能让你步我的后尘。我今日饶了陈云陵，但他的命我随时会取。”
李温紧张地忙垂首回道：“侄儿明白五叔苦心，谨记五叔教诲，恪守储君职分，绝不再逾矩。”
李顼点了下头，“如此便好。”命内侍端来驱寒暖身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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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正刻，夜色如墨，凉风习习，一位身着劲装的黑衣之人踏进大殿，将一个细长锦盒呈上：“观州八百里加急密信。”
李顼立即拆开，但见信上简明扼要地写着：六月初三辰时，观州码头；赵阳，年三十有三；随从一人，白鹤，弱冠；随船往江越。
信后附带一张画像。
看到画像上的人，李顼所有的情绪一瞬间汹涌而至，一贯镇定的他控制不住激动，双眼湿润。
他抚着画像上人的面庞，记忆跟着席卷而来。
许久，他迅速收起画像塞回锦盒，拿起朝殿外走，对紧跟着的黑衣人命令：“传旨，备快马，今夜南下。”
黑衣人犹豫一瞬，还是鼓起勇气劝谏：“暗探尚不能确定此人身份，陛下且等准确消息传来再动身不迟。”
李顼充耳不闻，人已经疾步踏出殿门。
黑衣人见此架势再劝谏是白费口舌，还极大可能触怒龙颜，识趣地闭口，紧随出殿吩咐属下人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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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州驶往江越的商船上，年过而立的男子靠在临水的窗边，一身布衣长衫，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像久病不愈行将就木之人，此刻正神情呆滞地望着悠悠流水。
随从端着汤药过来，轻声道：“公子该用药了。”声音轻柔地好似怕稍微音量大点惊吓了面前人。
赵阳悠悠吐了口气，回头看着面前散发刺鼻苦味的褐色汤药，苦笑道：“喝不喝都这样了。”声音虚弱无力。
“大夫说公子只要安心静养，病是能好的。”
“也就骗骗你们，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话这么说，还是端起药碗几口喝个干净。
随从取过一件外衣给男子披上，禀道：“船中有几人身份可疑，一直在盯着这边，非善类，是否要命人除掉？”
赵阳朝船舱门口看了眼，正见一个短打年轻船工拎着麻袋朝楼梯去。
大周皇帝的眼线遍布天下，也许他出现的那一刻对方就已经发现。
有眼线便有暗卫，李顼的暗卫有一部分是杀手出身，不仅武功高，且出手狠辣，他的人虽多不见得是对方对手。
如今这天下都是李顼的，自己如何摆脱？何必再令亲信之人白白伤亡。
“不必了，小心便可。”
他抓着外衣紧了紧，三伏天，别人光着膀子还满头大汗，而他一件套着一件，身子还是凉的。这样的身体哪里还有好的可能，最多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
能回到故土，葬在故土，无憾了，不敢再奢望其他。
“公子坐了许久，先躺下休息会儿。”
“我还坐得住。”说着便轻咳两声，身子坐不稳当，再次靠在船舱上，扭头望着窗外的江水，问，“到楚国地界了吗？”
随从神色黯然，自从十年前楚国亡国，楚国疆域就划归大周舆图，已经没有楚国地界之说。
他还是回道：“是，明日就能到皇都江越。”
赵阳望着江水片刻，幽幽道了声：“不知如今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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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驾马车缓缓悠悠地从码头驶离，在江越城门口停下。
赵阳在随从搀扶下下车，立在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中，抬头望着面前巍峨的城楼，残破的城墙已经修复，城门上方“江越”二字犹如两把利剑直插他的心脏。
他凝望许久，眼中微微湿润，在随从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城门。
每走近一步，心便痛一分。
楚国二百年的基业，祖宗的江山，最后亡于他手，也亡于他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之手。
他紧紧攥着拳头，一步一步走近，眼前越来越模糊，两行泪水滚落。
这十年来他一直自问，如果当年没有收李顼为学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是不是楚国不会亡，就算难抵大周强兵，是不是还能再撑十年，二十年。
他在心中问了自己十年，但一切不能重来，他没有答案。
他想，当年不收李顼为学生，就算亡国，他还有勇气有脸面殉国，因为李顼他连殉国谢罪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背负后世千古骂名。
他颤颤巍巍走到城墙下，伸手抚摸粗粝的青石墙面，每一块都滚烫如烙铁。青石上还有兵器留下的痕迹，他缓缓将身体贴近，耳畔似乎听到十年前震天厮杀的声音，鼻息间仿佛嗅到硝烟与焦油混杂将士们鲜血的刺鼻味。
他泪水如泉涌打湿双颊，身体不受控制咳喘起来，双腿撑不住身体要倒下去，随从及时搀扶住。
“公子节哀，莫伤了身子。”
赵阳又一阵咳嗽，喉间一股血腥味儿，他慢慢拿开手，虎口和袖口零零星星血点。
“公子先回车上吧！”搀着赵阳朝马车去。
短短一段路，赵阳磕磕绊绊走了许久，站在马车边，他回头穿过人群望向城门，望向城门上“江越”二字。
又是几声咳嗽，面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不进城了，去临江吧，我想葬在那儿。”声音虚弱只能身侧的人听见。
随从诧异地望着他，皇陵便在江越，临江是公子曾经的封地，也是公子当年收李顼为学生之地。
“公子……”随从担心赵阳再触伤心事欲劝止，赵阳摆摆手示意他莫开口。
随从暗暗叹了声，扶着赵阳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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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人马自官道奔驰而来，在江越驿站停下歇脚，驿站内立即有人上前拜见，禀报：“赵公子携带随从前日已从水路向西而行，不知所去何处，暗探一路暗中跟随。”
李顼算着时间行程，问：“他未进城？”
“未有，只在城门口逗留半个时辰。”暗卫将当日城门口情形一五一十禀报。
李顼激动得心跳如雷，他的直觉没错，赵阳就是赵曦景，他真的还活着。
藏了十年，躲了十年，现在终于现身了。
“他病得很重？”
“据属下所查，已是……病入膏肓。”
李顼端起茶盏的手顿住，脸色立即阴沉下来，茶盏重重扣在桌案上，起身命令：“去临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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