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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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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宽大,坐靠之处皆做了处理,松软舒适,即便车轮碾过磕绊不平的街道,里面也不觉得颠簸。
赵曦景稳稳靠在车中,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变得熟悉,直到那扇王府大门出现在窗外,马车缓缓停下。
由随从搀扶下车,他抬头望着曾经自己居住数年的府邸,遥远得好似在这府中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如一场梦。
李顼站在门前回头看他,在等着他。
似当年他抓到李顼去风月之地,亲自将人带回王府时的情景。
自己当时就站在门前李顼现在站的位置,回头冷冷地看着李顼,等李顼跟上来。
李顼也正站在现在他站的位置,犹豫不敢上前。
那是李顼第一次怕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的少年,第一次露出胆怯。
他在门前等了李顼一盏茶,李顼就手足无措地在阶下站了一盏茶。
直到他没了耐心生气进门,李顼才跟着进门。
他因为此事将李顼教训一顿,李顼从头到尾没回一句嘴。以往李顼犯错,他但凡管教两句,李顼就能巧言狡辩回他十句,甚至没等他话说完,就顽劣地借口逃了。
那一次李顼乖巧地站在堂中听教,认错态度诚恳,就连因此事罚他抄的书,也是工工整整一字无错地抄好准时交给他。
从没有过地听话。
从那次后,李顼的确再没有去风月之地。
“赵公子,还需要我扶你进门吗?”李顼不咸不淡地道。
赵曦景缓了几口气,在白鹤搀扶下跨上门前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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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一切还是当年自己设计的模样,未做丝毫更改,就连前院廊下的一排兰花还是原样,只是有的换了新栽没几年的罢了。
最让他意外的是穿堂的屋檐下还有燕子筑的巢穴。
当年李顼顽劣,想要将燕巢端到树上,他道了句:“树上是驿,檐下是家。”李顼便作罢。
燕巢还在,里面早就不是当初的那几只。
恰时两只燕子从巢中双双飞出,穿过屋檐飞进院子里,与其他的鸟雀一起越过屋顶,飞进旁边大树的枝叶间,瞧不见踪影。
李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好似也回忆起了当年之事,回过神视线落在赵曦景身上。
眼角竟然有细细皱纹,皮肤也不再如当年白皙细嫩,被岁月腐蚀得纹理粗糙,鬓角白发好似比昨日又多了几根。
不过十年,却好似老了二三十岁。
“燕双飞,影成对,风景如旧,繁华成虚度。”赵曦景神色落寞,幽幽地念道。
回头,却与李顼目光相接,再次看到李顼眼中的心痛绝望,只是转瞬即逝,又恢复平静。
“带赵公子过去。”李顼吩咐暗卫,自己顺着游廊朝东侧院子去。
赵曦景记得,那处院子是他收李顼为学生后特地为李顼准备的。知晓他喜欢舞刀弄枪,便劈出空地,让王府侍卫陪他练武。
那时有侍卫同他禀过,李顼身边的小厮朱赤武功奇特,招式毒辣,不是正经习武之人。
他当时并没有怀疑李顼身份,也不认为一个对李顼忠心耿耿的小厮身份会有什么问题。加之李顼本来性子就野,他身边的下人时时护着他的安危,武功招数凌厉些无可厚非。十几岁的少年没什么可疑的,就没太在意。
如果他当时留心,派人去查,或许早早就能发现那个不起眼的小厮是枯朽谷杀手,也便能知晓李顼大周皇子的身份。
如今想来,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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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曦景没有想到李顼给他安排的住处会是他以前居住的王府正院。四下洒扫干净,地板上纤尘不染,寝殿内一切摆设如旧,床幔崭新,花几上是他喜欢的兰花,满殿幽幽淡香。
除了李顼,这里无人知晓当年殿内陈设,更无人知晓他爱在殿门处放兰花。
因为知道他这个喜好,当年李顼跑遍附近州府,替他寻了不少品种的兰花,将王府各处都摆满兰花,还专门请了花匠前来料理。
不仅兰花,知晓他喜音律,为他寻来知名古琴和曲谱。
那时候,李顼那么真诚,他又怎么会怀疑他?
李顼伪装得太好,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朝夕相处竟让他看不出破绽。
真是和他的父皇一样。
“赵公子先休息,在下不打扰了。”暗卫客气地施礼退了出去。
赵曦景在榻上坐下,已是身心疲惫,有些撑不住,歪着身子靠在小几上。
午后,正院静悄悄,整个王府也安静只能听到蝉鸣鸟叫和风吹枝叶的声响。
赵曦景靠在亭子躺椅上,闭目感受周围一切,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走进亭子。
鼻息间嗅到若有若无的花木香。
不是他的人。
他睁眼看到李顼将棋盘放在矮桌上。李顼靠近竟没有遭遇阻拦,他四下寻找白鹤等人,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顼瞧出他心思,道:“我没杀他们。”
又冷笑着问:“身边留着这样一群废物,这么多年你是怎么逃过我的眼线的?”
赵曦景撑着扶手坐起身冷冷地回道:“因为你养的人更没用。”
李顼轻笑声,在对面坐下,“可敢对弈一局?”
赵曦景瞥了眼棋盘,当年他为了让李顼静心有耐性,便教他下棋。每次不到一炷香李顼就耐不住性子要溜走。两年间,下棋无数次,李顼从没有认认真真同他下过一盘。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眼中棋艺不精的少年,暗中已经下了一盘大棋,让他一败涂地。
他捏了颗黑子落子。
李顼紧跟着落子。
二人谁都不言,亭内又多了捡子落子的声音。
赵曦景发现李顼的棋艺并不比自己差,也许当年不愿安分下棋,也是怕被看出来吧。
棋局过半,赵曦景坐得太久身体有些撑不住,轻咳两声,一只手肘撑在方桌上。
李顼道:“赵公子若是下不完此局,明日可继续。”
赵曦景没理会,仍坚持着,李顼细细观察赵曦景动作神色,虽然身体吃力,还是勉强撑得住,便继续落子。
须臾,发现赵曦景身体精神消耗太大,落子也没了刚刚深思熟虑,甚至出现明显纰漏,知道他开始慌乱,他开口提起当年之事。
“你为何自焚诈死?是不想做阶下囚,还是贪生怕死怕我杀了你?”
赵曦景冷冷地瞪着他,心绪激荡咳了几声。
李顼见他不答,又道:“既然都不想,为何回来?你既然能够躲过我的眼线十年,想悄无声息地回来不是办不到,为何要让我发现?”
赵曦景依旧没有回答。
“你想让我知道你真的死了,放过楚国遗臣?”
赵曦景微微坐直身子,目光平静许多。
李顼冷笑:“你若真死了,他们我一个不留。”
“我死了,他们无所念,也会死心,不会对大周不利,何必赶尽杀绝!”赵曦景激动地道,身子也开始摇晃,他努力撑着方桌,紧紧抓着桌沿稳住身体,抬眼狠狠地盯着李顼。
李顼丢下棋子回道:“他们既然忠心不二,国亡了,国君崩了,他们就该殉国殉主,这是全他们忠义之名,岂能让他们苟活?”
赵曦景怒气上涌,身子颤得厉害。
他知道李顼在故意激怒他,让他乱了分寸,从他口中套出话,他暗暗深呼吸几口,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你不会那么做。”他否定李顼所言,“我死了,你再杀他们只会激起楚人仇恨和反抗,留着他们反而利于你统治楚人。你不是昏庸之辈,知道如何治国安民。”
“哼,我不是明主,你们楚国遗民不是骂我暴君吗?”
赵曦景没与他做口舌之辩。
李顼暴君的名声是血洗楚宫时留下。
他亲耳听到李顼的将令:血屠楚宫,一个不留。
那日火光灼灼,皇宫杀声遍起,刀环响处,哀号震天,枕尸如乱麻,血流成河,腥气冲天,犹如修罗地狱。
隔着火光与殿廊他看到李顼如恶魔,满面狰狞,再不是他曾经教习的阳光少年。
他也第一次知道,人比妖魔鬼怪更可怖。
思及此,恨意上涌,胸中激荡,气息不稳猛咳起来,掩口的袖子一片血迹,唇畔上也沾染鲜血,身体再无力撑着,跌向地面。
李顼见此,心中惊骇,忙大跨两步过去扶住赵曦景,将人半抱在怀。
也是这一瞬,他感到胸口被什么扎入,紧接着传来剧痛,低头却见一把小巧的匕首从他的胸口拔出,带出一串血珠,鲜血刺目。
他惊愕之际,那把匕首又再次刺来,他一把夺过扔向亭外,也顺势将怀中人丢进躺椅中。
胸口的血汩汩朝外冒,他咬着牙忍着痛用力捂着伤口止血。
“你真要杀我?”
躺椅上的赵曦景伏在一侧扶手上,猛咳几声,喘息几口缓过气来,抬头望向李顼恨恨道:“我当年就该杀了你。”说完又咳出一口血来,身子彻底无力瘫在躺椅里,声音也变得微弱。
“如今我为鱼肉,要杀要剐随意,不过早死几日罢了。”
“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赵曦景嘲讽笑了声:“亡国屠戮,你已杀我千万次。”
李顼望着赵曦景此刻生无可恋等待赴死的神情,心比伤口还疼。
当年他以为他自焚了,他恨满宫之人没有拦住他,没能护着他,个个该死,一时恨意难消冲动之下下令屠了楚宫。
如果当时知道他还活着,他绝不会杀任何手无兵刃之人。
他捂着伤口朝亭外去,绕过游廊和树丛,暗卫和白鹤等人见到他胸口成片血迹,皆大惊。
暗卫急忙上前扶李顼,命人去传大夫。
白鹤惊吼:“李顼,你将公子如何?”挣开暗卫朝亭子方向奔去,几名暗卫也跟着冲向亭子去抓赵曦景,被李顼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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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顼伤口虽然流血不少,伤口不深,并未伤到要害。
他靠在榻上盯着处理好的伤口发呆,回忆赵曦景刺他时的情形,他真的想杀了他?
如果手法再准一些,手上力道再大一些,自己今日必凶多吉少,或许真的死在他的手上。
亡国之恨,他又怎么会不想杀他?旁人杀不了他,他就亲自动手。
他呆呆靠了许久,才唤暗卫,询问赵曦景情况。
“大夫过去诊治,赵公子气火攻心,令病情加重,如今卧床静养。”
“多找几个大夫过去。”
暗卫看了眼李顼胸前缠着布带的伤口,自己遇刺还去关心刺客,让他们这些暗卫成了摆设。但对方是赵曦景,他也不敢置喙一字,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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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曦景喝完药躺在床上,脑海中也回想亭中之事。
白鹤道:“此事当由属下来办,公子何必亲自动手,若是有个差池,属下万死难赎罪。”
赵曦景沉默片刻,虚弱地道:“你们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他抬起右手看了看,放在心口位置,“心在这儿。”苦笑一声,眼中氤氲。
白鹤见赵曦景精神不对,忙劝:“公子莫要再冒险。”
赵曦景微微抬手,让他退下。
内殿只剩下赵曦景一人,他翻身面向床里侧发呆,直到殿内光线暗下去,他才慢慢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