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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长天别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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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燕王府后方有座三层阁楼,原系附近清月庵所有,前些年庵堂东面开了梅林,香客进香后多往那头赏景,庵堂又往那处扩建寮房,阁楼也就渐自荒落。后来燕王相中,买下圈起,重新浇筑,东墙与王府共用,开了拱门相通,另起一门朝对梅林,又添耳房下房,余后碧瓦雕檐高轩起,自成别墅,定名“长天”,平时大门禁闭,仅供王府贵客行居。
几月前,小王爷由水路救下一女子,因着是个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不宜安置内府,便将她留于别墅中,又雇了婆子小厮专门伺候。近几日,女子伤势趋于好转,勉强起得了身,只底子羸弱,又不慎感染风寒,王爷慈悲心肠救人心切,直道非请得太医院最好医师前来施诊不可,于是夜里,御前总管云长青便奉命送御医陈隅过来,一番号脉开方、叮咛医嘱之后,又由燕王亲送出了府去。
夜更深寒,风雪骤起。阁楼上的小厮叶棠笙忙烧起火墙,又往各处火盆添了新炭,跑上跑下、来回张罗了好一阵,方将整楼寒气驱走七八分,屋里伺候的林嬷嬷却还觉得不够,又自床上取了张轻绵毯子,行至晏坐窗边轮椅上的主子身旁,仔细替她盖了腿脚。
这小主子年约十八,眉目如画,樱唇菱角,瑶鼻通梁,云发垂腰,丽若寒梅绽雪,又似秋兰披霜,美是美到极点,只是一双瞳眸里神色清冷,叫人不敢正眼多看。
燕王送人后折返,竟神秘兮兮带出一坛酒来,推至女子旁头书案,道是陈年状元红,前儿爹爹所赐,今欲与阿姐分甘共品。
原来,此女子便是燕王同胞阿姐,当今嫡长公主殿下朱晗儿,亦是数月前为了忆晗而舍生坠崖的言欣云。阁楼里伺候的小厮和婆子,是燕王特地自皇祖陵禁地里秘密接送出来,照顾公主起居的贴身太监小叶子及乳娘嬷嬷林茹彩。
眼下欣云未置可否,身后的林嬷嬷倒是忙赔笑规劝:“小殿下有心,只医嘱戒酒,殿下暂时饮不得……”
燕王不以为然道:“话虽如此,小饮一盏,也不打紧的。”说着径自开封,又往桌上一双白瓷水杯里一倒,继嗅了一口,慧黠笑曰,“酒香四溢,饶人垂涎!阿姐当真放着如此人间佳酿不饮?”说着,已把杯盏送至对方唇边,林嬷嬷想拦也来不及。
欣云无情无绪,随手接了过来。燕王笑盈盈举樽请饮,见她小呡一口,又忙不迭相询:“如何?”
“齿颊留香,确是好酒。”欣云抿了抿嘴角,杯盏还了予他,惜字如金般简简而言。
燕王得此一赞,自是满心欢喜,随手提了杌子凑近坐下,道:“若再加些青梅果子,必定愈发香醇可口。”
欣云一听“青梅”二字,神色微微一变,径自转了话题问:“昨夜千羽一族入宫,右相是何反应?”
燕王正想说些开心事儿博她欢喜,不曾想她此刻竟会提起那扫兴之人,因暂收笑意,漫不经心敷衍道:“老奸巨猾,脸都不曾一露,便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女子点着头,清音素语:“倒也是他一贯之风。”
燕王心里不无失落道:“刘先生于我等有启蒙之恩,如今溘然长逝,疑云重重,右相嫌疑最重,咱们要彻底查清此事,恐须废些时日。”
女子微微叹息,又略略一理腿上稍微滑落的绵毯,朱唇轻抿,语气悠长轻缓,似极隐士参禅悟道之清音:“不着急,事缓则圆。姑且慢慢看,慢慢捋,终有一日,必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燕王点着头,俯身看了看手里的酒,眉眼一弯,又将话题岔了回去:“昨儿去了阿姐那秋水别院,见着后头青梅树长势颇好,来年若结了果子,我直拿来酿酒,日后高兴,咱们想饮就饮,您道可好?”
欣云神色不动,嘴唇微启:“随你。”又沉吟一声,淡淡问道,“昨日去见敬思启絮,他等……可还好?”
燕王心念转动,故意敛了笑道:“哪里会好?我特地不说阿姐您安然无恙,就想看他等如何反应。结果都争着要本王赐死……阿姐当真还不打算出来见他等一面?”
欣云消瘦的手无意识抚着双腿,微微苦笑:“先头那般模样,如何见得了人?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几日才起得了身?”
燕王放了杯盏,握着她冰凉无温的手道:“如今千羽一族之事已了,您再不出来,敬思启絮便真要往父皇那头领罪。到时我再去要人,就不好开口了……好阿姐,阿弟别个不奢,就指望您将他俩赐给我,日后就蕃,好歹有俩可以依托的。您可、可千万莫食言呐!”
欣云凝眸沉吟,半晌才乏力说道:“行罢,且择一日,带他等过来见我便是。”
燕王顿时喜上眉梢:“那后日辰时我正得空,到时便让他等来此一会了!”语毕,见阿姐颔首应承,因忍不住握紧她手,感激言道,“阿姐,您真好!”
欣云却面色淡淡,抽回玉臂。
燕王倒是毫不在乎,直兴高采烈重挽上来,一如儿时般亲昵无间。旁头的林嬷嬷和叶棠笙见了互视一眼,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自求清净。
燕王又忽然想到甚么,笑嘻嘻挑了挑眉,神神秘秘接着道:“阿姐,昨日我见到姐夫了!原来我姐夫长得竟是那般天仙儿标致呀!”
欣云怔了怔,又立时明白他话里所指,苍白如纸的脸上隐现粉晕,继而又阴晴不定起来。
“姐夫四艺精通,才气不俗,昨儿画的罗汉相栩栩如生,国宴信手题诗,也是笔走游龙,一气呵成,真真无可挑剔!啧啧,难怪当初一说招亲,那些个纨绔通通都跑去抢。”
欣云先是听得有些出神,仿佛回到当时当刻,后头却是似笑非笑,话音里无波无澜:“姐夫?女儿家的名节至关紧要,你这般称呼,却叫她今后如何嫁人去?”
“嫁人?”燕王一听长眉高轩,“进了我朱家门,便是我朱家人,岂有嫁人之理?此事我不赞同,阿姐您也别依!只要您不点头,看哪个敢嫁?哪个又敢娶?!”
见他这般义正言辞歪理邪说,欣云冰封已久的脸上倒是掠过浅浅笑意,只身体虚弱,久坐不适,便合了双目,静静养神。
燕王误以为她不愿搭理,只得尬笑两声,自给台阶道:“好阿姐,我这不是替您打抱不平嘛?好端端的美人儿,又是个有才气的,留在身边使唤不好?何必拱手让人?我知您素不喜强求,可堂堂嫡长公主,要个合心意的使唤,不是再寻常不过?虽说是个承旨千金,能伺候您,那也是她八辈子攒来的福气,换了哪个机灵点的,谁还不赶紧巴结?您只以为是‘强求’,指不定人家还是‘求而不得’呢……”
这话未完,旁头的叶棠笙赶紧轻声一咳,暗示请止。燕王怔了怔,生生噤了口。
果然,欣云俊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声气淡淡道:“你这讨好卖乖的本事使在别处就好,用我这处,怕是不妥。夜已深,我甚疲乏,叶子,送王爷回府。”
叶棠笙赶紧打恭称是,转身点了灯笼,引燕王同出。燕王心里莫名不解:好端端的,怎就忽然翻脸?因嘴角翕动,委委屈屈悻悻作辞,待下了阁楼,忍不住摇头叹道:“女人心,海底针,本王都净挑些好听的说,阿姐却还是闷闷不乐……”
叶棠笙暗里噗嗤一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安慰道:“殿下历此大劫,性情自是大不如往。可怜小殿□□恤念情,一片冰心,成日寻思博她一笑……”
“那又如何?”燕王鲜得一副挫败神色,直打断道,“本王与阿姐是同胞姐弟,自入宫便时常一处相处。阿姐性情宽和,待我百般关照,手足之情自非寻常可比。今见她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本王心里比谁都着急,虽变着法子讨她欢心,收效甚微。先头阿姐昏迷,口中不断念着‘茏儿’,一番打听才知是那翰林承旨千金闺名。想着生死关头还惦记的,必是心里钟意的,谁知几次提起那人,倒惹了她不快!本王就不明白了,给她张罗个合心意的使唤,她还不痛快?叶子,你伺候阿姐许久,可知原因究竟?”
叶棠笙恭谨答曰:“奴才愚昧,小殿下都看不透的,奴才又怎弄得明白?”语声稍顿,又谦谦笑道,“只您方才有一言,引了殿下一笑,奴才以管窥天,斗胆揣测,想来殿下心结或在于此。”
“哦?哪一言?”
“入了天家门,便是天家人。”叶棠笙直把原话的“朱家”改为“天家”,规避帝姓。
“本王那是随口一兜,想着那人模样不俗,声口也不赖,他日阿姐不留她当使唤,指给本王做个侧妃也不委屈……”燕王兴兴说着,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又回身略带惊疑地问,“你是说,阿姐她……”
叶棠笙却只一躬身,拎紧手里的灯笼,垂头默默踏雪随行。
燕王怔怔回身,边走边蹙眉自言自语琢磨着:“我说那人是朱家人,阿姐就笑;我说那人是个使唤,阿姐就不乐意,难不成……”他越想越惊疑,张着口驻足片晌,方言道,“本王只以为阿姐与那人年纪相仿,才情相近,便生了些惺惺相惜。只你这一提醒,却叫本王恍然……”
叶棠笙静静听着,目光低低盯着脚下的雪,声气缓缓道:“女儿家喜好热闹亲近,待字闺中的,多盼着朝夕相处,或也不足为奇。只殿下与那承旨千金皆是聪明女子,寻常一个冠带修身,另一个顶顶标致,二人又是天子主婚,拜过天地,这朝夕相处,饮食起居同一屋檐,若是假戏真做动了心,亦非不可能。”
“这……”燕王忖了忖,想起阿姐为救那人可舍生,那人为了阿姐,也备了脱离五服书、甘心以死换取敬思启絮查清真相,心中愈发了然,因喃喃地道,“宫中对食、军中断褏,倒是屡见不鲜,只不曾想……阿姐竟也如此。”
许久又仰天一叹,想通一般释怀道:“只此说到底也不过公主私底下事,并非甚么了不得的,阿姐自个儿欢喜就成。就是她如今儿心结未解,郁郁寡欢,长此以往怎生是好?叶子,你可有甚么主意?”
“奴才这榆木脑袋,哪有甚么好主意?”叶棠笙哑然失笑,又轻轻徐徐、客客气气补了一句,“小殿下——解铃还需系铃人呐!”
燕王略一琢磨,眸子一亮,霍然心清:“叶子一语中的,当真明白人也!”又笑睨他一眼道,“难怪云长青那小老儿一直想讨你做徒弟,听说连名字都给你取好,就叫甚么……云奇!”
叶棠笙浅浅一笑,腰身弯得更低了些道:“云总管抬爱,奴才生来愚笨,幸是遇了殿下宽厚,还能跟着混口饭吃。若随了御前,怕是笨手笨脚伺候不来,叶子受责罚不打紧,就怕给殿下丢人,到时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燕王哼笑道:“你小子脑袋瓜子好使,就是一门心思不上进,和那敬思启絮一个样儿!也不知阿姐是如何调/教出来的!”说着已行至别墅与王府相通的拱门前,笑看了叶棠笙一眼,又取过他手里灯笼,径自穿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