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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素心梅林 ...

  •   寒夜漫漫,忆晗随意拎着书斜倚窗户,愣看窗外暗雪若有所思。启絮这时呈了些细点进来,见她默然独立,不由近前轻声询问:“小姐,还在想着大公子临行所言?”

      忆晗这才回过神来,点着头,转身放下手中书道:“大哥素不言虚,既口口声声说那燕王府有高人相助,事关生死,或有一线转机,你等何妨去拜访一趟呢?”

      启絮不想她太担心,只点了点头,又仔细将盘子端了上案,岔了话题道:“方才闲暇做了些点心,您且尝尝可合胃口。”

      忆晗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好多劝,唯看向盘中细点,眉心一宽,暂搁愁云道:“你这梅花糕倒是捏得精致,色泽也诱人,不试也知合胃口。”

      启絮难得抒怀而笑,取了一块递了予她。忆晗浅浅尝之,只道果真甜而不腻,香酥味美,又盯着手中残点,忽作感慨:“看到这个,便要想起我那祖母了。她生前最是好梅,但凡与梅沾上边的,她都喜欢。青梅也好,黄梅也罢,哪怕如此细点,只因形似梅花而得了个梅花糕的名头,里馅与梅毫不相干,她都要爱屋及乌。”

      “尊祖缘何这般喜梅?”

      忆晗摇头表示不知,又道:“老人家临终嘱托,百年之后需予她入葬梅林,这样她便可日日与梅相伴了。只爹爹请风水先生替她在京挑的那地却是偏僻无梅。后来祖母去世,家里只得花钱买了些梅树往那种下,勉强了却老人家心愿。”

      启絮微微愣然:“京中梅林不过一处,小姐方才所说的,可是清月庵庵东的素心梅林?”

      忆晗点头称是。启絮却喃喃而语:“传闻那处清雅绝俗,不曾想竟有这般来历。殿下昔年也曾心心念念这京城一隅,曾道若有机会,必要亲自前往……”她说着忽地意识到甚么,忙生生打住话题。

      忆晗闻言也微一失神,继而勉强一笑,转身对着窗外,淡淡轻道:“想来祖母忌日也快到了,往年我一家都要往那处祭拜的,今年爹爹娘亲返乡仓促,此事便交代给二哥。明日我要随他去那清月庵一趟,你们兄妹可也一起出来走走?”

      启絮想起主子生前游阅心愿,便点着头一口应承。

      翌日清晨,风停雪霁,天色放晴,长天别墅内,欣云搴帷下榻,任林嬷嬷伺候更衣洗盥。叶棠笙后头送了朝食进来,见主子已梳洗毕,便开了屋里一对牡丹雕花窗透气通风。欣云顺窗而望,但见远峦覆银,寒梅吐艳,又闻层风送香,沁人心脾,不禁心情大好,继听清月庵里传来磬钹铙儿响,隐约夹杂着些诵经人声,因微微诧异:“庵堂今日有法会?”

      叶棠笙轻轻答曰:“殿下身体欠安,小殿下甚是焦虑,前儿特地嘱咐清月庵主持择良辰吉时操办水陆道场,道是要与您诵经祈福呢!”

      欣云闻言浅浅一笑,她这同胞阿弟自幼便待她敬重有加,前儿又救了她命,其后更是衣不解带昼夜陪护。如今自己身子大有好转,他依旧嘘寒问暖殷殷关切,费心尽神讨她欢喜,足见手足情深。此刻一幕一幕想来,心头也是泛了暖意,又觉昨夜待他不冷不热,愧意丛生,因定了决心,要早日让心腹敬思启絮转随与他,一则护他日后就蕃周全,二则也不埋没张家兄妹之才。忖着,又见外头梅开正茂,忽起游兴,便朝叶、林二人说道:“本宫待此阁楼数月,早已腻烦,今日精神正好,也该出楼散心,你等且备车马,随我去那庵东梅林一趟。”

      叶棠笙最喜周游,闻言登时心花怒放,忙应承下来。林嬷嬷本担心主子身子未愈,出外受寒不好,然见其游兴正浓,又想她在此小小阁楼里几乎与世隔绝数月,心头一软,那劝退的话到了嘴边便不由自主咽了回去,因一边帮她收拾保暖衣物,一边嘱咐叶子去前头王府里通报一声,要轻马简卫护驾随行。叶棠笙应声而去,待得欣云用完朝食正好折返,道是车马护卫已备,殿下随时可启程。

      欣云点着头,由他二人伺候下楼,出了别墅大门,见是羽轩骑马亲自护行,不由目露诧异。要知他是燕王心腹近臣,随行这等事情素由王府兵丁来做,便是人手再不足,也不得由上宾代劳,如此怎的不叫她意外?羽轩翻身下马,迎近略一施礼,他似乎早有料及欣云疑惑,因言自己有私事欲往清月庵一趟,正可伴驾同行。他于公主有救命之恩,这段时日又常随燕王出入别墅探望,与公主之间已甚熟络。故欣云见他有心,也不推搪,因任众人伺候离了轮椅,入了车厢,放帘之际,又突然无由望了羽轩一眼,继故作无意别开目光。羽轩似乎并未察觉,只随手替她安置轮椅,又见嬷嬷已上了车头搬杌子坐下,因让叶子驱车启程,自己亦后头纵马跟上。

      林嬷嬷见这明大人寻常济济彬彬,办起事来仔细利落,心里一欢喜,老脸上便笑开了花,将肩上大大小小的布兜往旁头一放,暗里凑近驱车的叶棠笙,饶有意味低低言道:“你可真会挑随行的!”

      “什么意思?何出此言?”叶棠笙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嬷嬷往马车后努了努嘴,细声说道:“你看这段时日,大人待殿下何其细心周到?再看殿下看大人那眼神,啧啧……咱家殿下这回真要懂事了!”

      叶棠笙睨了她一下,漫不经心翻了一记白眼道:“殿下为救明家小姐差点没命,明大人照顾殿下不应当?至于殿下眼神,您老确定她方才看的是明大人?”

      嬷嬷啐了叶子一句道:“跟前就大人一个,看的不是他还有谁?”

      叶棠笙嗤笑漫言:“那您就错了!这人呐,有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时看山却不是山,看水也不是水。”

      嬷嬷琢磨一阵,不解其意,只低声一嘴炮儿骂道:“甚么人看甚么山山水水?浑小子说话竟不着边,莫名其妙!”

      叶棠笙苦笑摇了摇头,一鞭子落到马后腿上,心中叹道:感情之事,与你这不解风情的老妪说了也白说。

      清月庵离燕王府只隔两条大街,驱车不足一刻就到。众人落了车马,羽轩便行前头开路,叶棠笙替欣云推着轮椅,林嬷嬷也拎起那些大包小包随他等一道入了庵门。

      但见正殿百尼诵经消灾,旁头上香的善男信女也不计其数,场面恢宏,声势浩大。欣云素来敬佛,且此水陆道场又是替她消灾祈福的,今入庵堂,自该亲自答谢佛恩,怎奈腿脚不便,礼数难施,因差林嬷嬷代为行礼。林嬷嬷忙不迭称是,遂将手里包裹全塞了给叶棠笙。叶棠笙手不暇接,急得差点跺脚:“嬷嬷这大包小包全打发过来,叫叶子还怎的伺候主子?”

      羽轩回身见他双手拎满包裹,便要替他分担一些,林嬷嬷却连连阻止,回头拉着叶棠笙窃道:“里头都是殿下贴身衣物,让明大人拎着成何体统?”她声音虽小,却让欣云羽轩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欣云立时一阵脸红,羽轩见公主尴尬,只好打消拎包念头,替叶棠笙接了那推轮椅的活儿。

      此时正值法会中场,上香人尤其多,殿内外接踵插肩,羽轩几人不得不退至角落里。有香客眼尖,见庵里多了个坐轮椅的女子,不禁目露讶异,又有些人顺其目光望去,竟指指点点,窃窃说些“好端端的女儿家,怎就是个残废”之类云云。欣云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涌上一阵心气。羽轩知她不悦,因俯身言道:“此地聒噪,叶子提太多东西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去庵东寻间寮房落脚,那头梅林清净,您也可走走散心。”他话音温和,吐气胜兰,无形中总给人一种心平气定。欣云果然压了火,点着头与嬷嬷交代了几句,便与叶棠笙一道随他离去。

      三人穿堂往东,出了三道门,就见得传说中的庵东梅林。此地梅红雪白,清雅静谧,如若仙境,果真叫人愁消闷解,心旷神怡。林中小径上,两幼尼刚扫完积雪回来,见有客人,忙合十行礼。叶棠笙掂紧手里包裹,彬彬回了礼,问两位小师父要间寮房歇脚。两幼尼忙替客人引路,几人绕了一弯,入了一间屋子。因着连日天寒地冻,香客罕至,里头积尘未掸,四落皆已染灰,叶棠笙只得劝着主子,待自己与两位小师傅将里头收拾干净再作歇脚。欣云见状也只好应了下来,因让羽轩推着轮椅退往梅林,权且于小径中漫步散心。

      二人默然游了一阵,欣云想起他有事在身,因淡淡开了口:“不是说有私事?”

      羽轩点着头,话声轻缓道:“祖母祭日快到,臣今日得闲,便提前过来拜祭。”

      “尊祖寄灵于此?”

      “是。”

      欣云颇感意外,又点着头道:“既是如此,你只管去忙,我在这儿等叶子出来便可。”说着又似乎记起甚么,回头看了羽轩一下,愕然问道,“只你怎两手空空,也不备些香烛纸财?”

      羽轩稍顿脚步,继又推起轮椅,浅浅笑道:“祖母是苏州名医,生前救过不少人,常言人死后不过黄土一抷,哪有甚么阴灵神怪?老人家临终特地嘱咐,吾等小辈只管珍惜眼前,过好当下,莫给她烧那些个浪费钱才的,若是想她了,便折一梅去她坟前拜拜即可。”

      欣云听得微微轩眉:“尊祖这想法倒是不同于众。”

      羽轩颔首一笑:“祖母率真随性,确实不类寻常女子。”他说着,已行至梅林深径,因松开轮椅把手,先与欣云欠身一礼,继随手折下一梅,转身径自拐入梅林末处。

      欣云顺他身影望去,但见不远处有座清冢,竖了小小石碑,上无碑文,只简简刻了五个字——明素心之墓。羽轩行至陵前,轻轻将梅枝放置碑边,又行了三拜三叩礼,而后起身回头,见公主怔怔盯着墓碑,已知其心存疑问,因近前边推着轮椅缓缓离开,边问道:“殿下可是疑惑臣祖母姓氏?”

      欣云哑声一笑,这人太过聪明,都不用她开口,便清楚她心思,因也直问道:“你等都侍了外祖?”

      “是,祖父是赘婿。”

      “原来如此。只入赘成婚,夫妻间不也要易换姓氏?缘何尊祖依然姓‘明’?”

      羽轩微微苦笑,继又望向满林梅花,云淡风轻叙道:“祖父有了外室,与人私奔。祖母便将姓氏换了回来,独自抚养臣父成人。”

      欣云怔了一怔,略带尴尬道:“本宫多言了。”

      羽轩摇了摇头,莞尔问道:“殿下可知这庵东梅林缘何也叫素心梅林?”

      欣云想起他祖母的名字,便问:“是与尊祖有关?”

      “是。祖母喜梅,但凡与梅沾边的,她都爱屋及乌。”

      “看来尊祖是惜花之人。”

      “臣原也这般以为,直至收拾老人家遗物,见了她与闺密信笺,方知并非如此。”

      “哦?”

      “祖母少时学医遇了一同门,那人姓‘梅’,巧的是,也叫‘素心’。二人因着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成日形影不离,直至各自出师、成婚,天涯相隔,仍不乏书信往来,姊妹之间,情意深重。后头那梅前辈去世,据闻入葬此处,只当时兵荒马乱,未有树碑,已寻不得具体仙冢。故祖母虽不信鬼神,临终也嘱咐不需替她留神牌位,却指定必要入葬此处,墓旁也必要有梅相伴,一如知己相随。家父便随她心愿,开栽此一梅林。世人怜臣祖母行善积德一生,却只落得夫离子独下场,殊不知祖母醉心医术,行事随心,在生子媳孝顺,往生知己相陪。这世上还有谁比她老人家更潇洒自在的?所以殿下不必介怀方才那一问,祖母她从未因祖父那事感伤分毫。”

      欣云听完有些动容,感慨言道:“不想世上,竟有这般奇女子……”

      羽轩檀口微启,微微一笑:“这世上从不乏心明眼亮奇女子,乏的是通情明理、惜才识玉之人罢。”

      欣云侧看了他一眼,未有续话。二人又走了一阵,忽见前方有一树,上头绑满红布条,因着一夜风雪,布条多已飞得七零八落,残挂在树上的,都结了冰,白里裹红,形态各异。欣云看得不解,因问何故。羽轩解释道:“那是清月庵原有的祈愿树,传闻在红布条上写下一人姓名,挂上枝头,便可替那人消灾解难。”

      欣云心念一动,手头竟不由自主按止转动的轮椅。羽轩一怔,随即会心一问:“殿下可要与人祈福?”

      欣云犹豫一阵,点了点头。羽轩指着旁头一木寮房,道里头常备有红布纸笔,因推着轮椅进去,行至竹案前,不疾不徐拉了抽屉,取出庵堂为祈愿香客准备的文房四宝,又采雪研墨,将笔呈予欣云。欣云接了笔,却迟迟未动,羽轩何等聪明之人,岂有不明公主有心事不愿人知?因识趣辞了出来,道是要去前头看看嬷嬷寻来没有。欣云见他走远,也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屏气凝神,提笔蘸墨,在那红布条上认认真真写下一人名姓。

      她原以为时过境迁,往事当如云消雾散,那人亦不过旧梦里的一粒微尘,纵是偶有数念,也可心平气和待之,只此刻盯着红布条上三个瘦金体字,竟觉有些触目惊心,手头不由自主颤了一颤,一滴青墨落在按纸的另一手背上,润开一道刺目黑滩。她怔了一怔,掏了怀里金丝手绢略一擦拭,待得笔墨风干,方推着轮椅行至那棵祈愿树下,寻了一个自己够得着的矮枝,仔仔细细将红布绑了上去。又待虚气平心,乃伸手抚了抚树干,深深默念道:“你若有灵,且佑她此生多喜乐,长安宁,所求皆如愿,所行皆随心。佑她早日得良人,相伴共余生……”念及此,底心却不自觉一阵抽痛。

      明明那人已口口声声“萍根于水,树根于土”,明明那人要的只是一纸和离,一别两宽,自己何苦这般愚迷不悟,放不下心?如此不禁暗自苦笑:“满树红条,书尽人心。夫有妇怜,妇有夫怜,老有子怜,子有亲怜,便是那梅素心,也有明素心怜。不知本宫……又有谁怜?”她正说着,心绪一动,寒疾又发,因止不住轻咳了几声。

      正是愁苦萦怀、无处排解之际,一阵刺骨寒风也迎面袭来,直将她手里金丝手绢狠狠卷了开去。未等她反应回神,一阵熟悉的缓缓脚步声已由身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把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也轻轻淡淡地响起——

      “殿下,是您么?”

      “是您……掉了手绢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章 素心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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