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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悲中乍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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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风雪渐渐停歇,四下里转了宁静。
欣云回身望着忆晗,那人清澄的瞳孔里依旧是当初殷殷期待、令人炙热心疼之眼神,教她不由自主呼吸一凝,整个人仿佛一时之间动不了,也根本不想动了。
二人在此静默中渐自读懂彼此的心意。欣云拎着和离书的手微微用力,一双眼睛里悲喜交杂,语气也不由自主透着些许紧张:“茏轩……我……”
话声未落,林嬷嬷的声音忽由远及近响起:“殿下、殿下、殿——”
原她自取了衾枕回阁楼,不见主子踪影,下了楼又见纸伞翻落人影无踪,便火急火燎寻了过来。
耳房的门一下被推开。
欣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瞥眼见嬷嬷驻足愣站一旁,也不搭理,只复了眸色里的平静,徐徐将手中纸交还予忆晗,话声平缓淡然道:“此谢罪书写得未免草率了些,回头仔细想想,至少列多九项出来。若再敷衍了事,本宫……断不轻恕。”语毕看了忆晗一眼,转身出了屋,只没走几步又驻足,背向嬷嬷吩咐道,“耳房太冷,且上楼收拾一间光线好的厢房让她住下,以便修画。”
老人家木木应了一声,见主子已渐自走远,嘴角翕动又止,乃转身叮嘱忆晗赶紧收拾东西,随她一道上楼去。
长天阁光线最好的厢房,莫过于顶层欣云住的“静云”,其次便是对间的“清月”。林嬷嬷领着忆晗入了那屋,见她放了手里画具,本想说甚么,几番斟酌却是忍下,只交代屋中衾枕和茶具存放处,便辞了出去。
忆晗独自端坐书案前,摊开那纸“谢罪书”,想起先头公主临行前索要九词,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都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又言“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作诗写词,素来最讲究灵感取思,忆晗纵再天赋过人,于此上头亦不外乎,公主一下要她写九词出来,可谓罚得表轻里重。只想着她后日回了禁地,余生见面渺渺无期,此刻若不搏尽余力圆其心愿,来日必生遗憾。故沉思一阵,便执笔蘸墨,凝神而书。
夜来浓云覆天,风雪愈大,呵气成霜。忆晗伏案苦思,书一词曰:“锦被蚀香,素屏生晦,妆成静倚縠囪住。一双桑扈落空庭,青梅自落无人处。回首经年,归期又误,罗衫不受尘风舞。柳杨枝上月华浓,可怜独上青林路。”此番写尽,已成八首,怎奈神思枯竭,末作难续,唯放下手头笔,揉捏着额头稍作歇息。
林嬷嬷这时捧着一件雪衣扣门入里,慈慈笑道:“入夜深寒,殿下嘱咐我过来给茏儿添衣。来——”她说着已近前,仔细将雪衣披到忆晗身上,又下意识目光一瞥,望见案上素纸娟字,心下暗自骇然。
忆晗恭恭谨谨道了谢,回身见彩姨盯着纸看,面色一红,却不失从容请她入座,又取了旁头碳炉上的水壶,泡了热茶奉上。
林嬷嬷捧过茶盏小呷一口,略一犹豫,到底开口一问:“这般夜了,怎还不歇下?”
忆晗眸帘微垂言道:“殿下要茏儿列多九罪,今已写了八项,缺一未了,故未敢歇寝。”
林嬷嬷长叹一声,放了茶盏道:“茏儿,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忆晗心中微微一动,清眸里却依旧古水无波,平静问道:“彩姨何出此言?”
嬷嬷慈眉轻凝又松,若有深意浅笑道:“你既还尊我一声‘彩姨’,那今夜我便不自量以长辈自居,与你说几句心里话罢!”
忆晗暗里叹息,知道避也避不了,唯恭谨请言。
嬷嬷目光辽远,语重心长道:“初时茏儿与殿下相认,我甚担心你错付深情,只想到殿下素日冠带修身,名义上又是茏儿夫婿,你不过将她当了男子,一时迷了心窍罢。哪日殿下复了女装,真相大白,你自会斩断情丝,迷途知返。至于殿下,她未明说,我也不好多讲。想这世上多少未出阁的女儿家,有几个不喜有个闺蜜亲近作伴的?一朝出阁天南地北时久年长,谁还不顾着相夫教子,将那些个前尘过往抛得一干二净?何况殿下还只是一厢情愿,只要我看紧点,断出不了甚么事。只如今看来,”她说着,望了案上一眼,沉吟续道,“却是我想错了……你与殿下重逢,声称报恩报德留下伺候,我不曾怀疑,只担心殿下情愫又起,重蹈覆辙,却不曾想过,你对殿下……竟也是那般心思。”
她说着,见忆晗垂头不语,叹了口气又劝道:“茏儿少不经事,不晓得老有所养何等紧要。你瞧宫里宫外各处王府,三年五载谴令宫女出宫是何缘由?除却年老生疾,无非都是些对食相依的,指雁为羹,到底经不起事啊!你再瞧瞧那达官贵人后院里头,那些个身娇玉贵的姨奶奶们,哪个钩心斗角到头来不是为了讨个子嗣?这天底下不管是什么能耐人,都要图个儿女绕膝,老有所养。那些孤身一人卧病在床的,死了都没人晓得,下场何其凄凉?可知自古以来,阴阳相合、男女相配是天经地义,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人伦啊!”
她所言在情在理,忆晗垂目思索,竟找不出可以辩驳的理由,因心下冰凉,许久才低低问道:“彩姨,世上当真没有对食终老的吗?难道非要冲着老有所养,穷尽心思搏个一儿半女承欢膝下,才叫‘得善终’么?”
林嬷嬷慈慈一笑,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儿育女,香火有了传后,不是善终又是甚么呢?茏儿切莫因一时迷情,误了殿下,也害了自身啊!”说着稍稍一顿,又娓娓言道,“且有一事,你或未知晓的。天家圣人已予殿下主事婚配,驸马不是别个,正是令兄明大人。茏儿便是不顾忌那男女相合之理,难道还可以不在乎姑嫂人伦之道么?”
此话一出,顿如平地惊雷,轰得忆晗面上惨白毫无血色。林嬷嬷见状也是点到为止,因安抚了几句,便起身作辞。
屋门开了又合,忆晗送走彩姨,默然回坐案边,却再难写出甚么词来,于是和衣躺床凝目沉思。迷迷糊糊中,自己竟入了一处新房,里头屏风清雅,红烛高照,欣云一身凤冠霞帔,正对着当空皓魄怅然神伤。忆晗绕过屏风,牵起她的手,二人欣喜对望。怎奈虚空中忽然瓦釜雷鸣,画面一闪,立身之地顿化混沌,耳边更不时传来各种咒骂声,有帝后的,自家父母的,也有族亲乡邻的,更有诸多不明身份者的,声声震耳欲聋,扰得她俩胆战心惊,漫无目的地跑。只无论跑到何处,都逃不开黑暗混沌,也避不了无边的咒骂谴责。
这时,长兄忽然一身喜服出现跟前,微微一笑朝欣云伸了手。一时之间,他身后的混沌成了光明,那些无明的谩骂声也渐渐消失了。欣云无奈叹息着,怅然回望忆晗一眼,终是伸了手,任着羽轩带出混沌之境,消逝于茫茫天地之中……
醒来之时,忆晗不觉已泪流满面,梦中临别的伤怅遍复一遍浮沉脑海。她心下狠狠作痛,好些时候过去,才勉强起得来身,又缓缓行至案边执笔而书,完后整个人似乎已筋疲力尽,只怔怔望着白纸上的黑字颓坐无语。
风雪交加,虚空中仍旧黑灰乌浓,若非屋外传来云板声,她都不晓得如今已是次日辰时。想起尚未与殿下做朝食,忆晗心下一凛,微一整理了衣衫鬓发就出了屋去。
只才开了门,便见对房门窗大敞,王府总管苏敏福面抱恙色,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会子埋怨手底下的小子们没一个机灵办得了事,就这洒扫的功夫,还得自己抱病亲自指挥,一会子又指手画脚催促一众侍女太监赶紧收拾东西,免得误了事。忆晗暗暗惊诧,走进里头一眼望去,只见床褥已更,陈设也易,整个“静云间”仿佛人去楼空一般,正要开口询问欣云去向,却见苏敏福已揉了揉鼻子,换了一脸可掬笑容,行近言道:“小娘子,您可醒了啊!”
忆晗屈身回了一礼,又望着进进出出一干下人,问:“苏总管,你们这是……”
苏敏福风寒未愈,小咳了一声,才答道:“宫中有大贵人来,杂家奉命收拾长天阁。娘子是府里请来修画的贵宾,王爷已让人另行收拾飞霞楼供娘子歇住,您且收拾好东西,随杂家移步那处便是。”
忆晗微微颔首,心中暗忖:能让殿下腾位的人不多,看来这位大贵人身份定不简单。因又问道:“苏总管,殿下她……”说着忽然打住,瞥了一眼旁头洒扫的太监宫女,改口续道,“殿下他救下的那位姐姐可也一道移居飞霞楼?”
苏敏福摇摇头,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勉强说道:“那女子闻知贵人欲来,早已收拾行装……去……去了……”他说着忽然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未了的话也就此断开。
去了?忆晗误以为欣云担心行踪被宫里贵人发现,提前回了禁地,遂下了楼往敬思启絮和林嬷嬷等人房里寻去,却见各间空空,因又往别墅下巡了一圈,均不见众人身影,愈发以为欣云已不辞而别。又忆起昨夜梦中分离场景,想到自己尚有许多话未与言明,往后见面遥遥无期,心下一急,便顶风冒雪直奔千寻山去。
一夜风雪未停,路上几乎绝了人烟,忆晗无所顾忌施展轻功,赶至千寻山下仅用不到两刻。只此地雪气呛人,平日清静的山脚此刻竟人潮涌动,似生异常。她远远望去,见护国寺的僧人并着守灵护卫官兵,及一些山腰居住的老百姓,匆匆忙忙往山下涌来,各处道口也均有重兵把守,严令不让进山,心里满是狐疑,便拦了一妇人询问:“大娘,可是发生什么事?缘何突然重兵封山?”
那妇人掂了掂怀里哭啼不止的孩儿,惊魂未定道:“方才雪崩,山上房屋塌的塌,倒的倒,好些人还出不来,姑娘还是赶紧离开这里罢!”
忆晗心下大骇,又寻一禁地护卫着装的官兵,询问里头人可安然?那官爷见她一身平民打扮,哪里肯回应?只喝令她速速离去,勿要忙里添乱。忆晗见问不出究竟,干脆直接飞身进山。
此时寒风怒号,雪意肃杀,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路向。忆晗凭着直觉和一身轻功,一腔孤勇,一路踏雪寻欣云踪影。途中闻得一些哭啼声,沿音寻去,见是些受了伤的老弱妇孺,心下不忍,便施展轻功带着他等纵身来回,如此反复,几次下来竟救了不少人。只偏偏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欣云。
奉命封山的官员见她身手不凡,又几次救下百姓,早已对她心生肃敬,刮目相看。此时风雪更盛,天色欲昏,那官爷见忆晗还想进山,赶紧拦住她道:“姑娘,山上危险,不可造次了!”
忆晗想着欣云生死下落不明,怎肯罢休,因不顾劝阻,再次飞身而入。只这次情势决然大凶,才到山腰处,山顶忽然再次雪崩,忆晗本就因救人累得精疲力尽,怎耐得住狂风暴雪强势压来?不多时,人已陷入汹涌雪海之中。昏迷前一刻,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着自己,那人的声音像极欣云,又像极启絮,像极自己娘亲,又像极死去多年的祖母………她仿佛感觉大限将至,脑海里浮浮沉沉地涌起天明时分,自己写下的那首词——《敬兄姊》。
浅饮青梅酿。悦今夕,簪光倩影,烛前潋漾。透着香屏倾贺语,告至皓魄苍上。
再轻将、良人私望。恍惚阴阳难分辨,却迎风、悄取鸾丝量。
望汝去,坐喜帐。
去年别院相偎傍。最思量,树前水畔,衣袂飞扬。了汝兰蝶洞房事,从此嫂随兄唱。
竭力作、贤妻容样。忘吾残心寒若铁,抚簟珍、罕得银霜降。
毋因余,续殇怅。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久违多时的刘先生与自家祖母明素心的声音忽然耳边响起——
“姑娘,你醒醒……”
“茏儿,醒醒……”
忆晗乏乏睁开眼睛,只见四周乌黑一片,先生与祖母却均一身清辉,风采依旧,慈慈看着她。
“先生……祖母……”忆晗乏力地站起身来,忘了他等均是仙逝之人,只迷迷糊糊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明素心与刘先生对视一眼,均莞尔不语,只引着她一路向前。她吃力地跟着那二人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光明洞口,先生与祖母渐渐消失不见,她茫然愣了一刻,只好独自往光明处走了出去……
“忆儿……忆儿……”羽轩与梓轩连夜守在床头,见小妹终于徐徐睁眼,忙争凑过来轻声细唤。
忆晗怔怔望着二位兄长,好一阵过去,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便是猛然爬坐起身,握着他二人的手,虚弱而急切询问道:“兄长、兄长,殿下她人安好?禁地雪崩了……她……”
羽轩微微一怔,又轻轻将她按了下来,声气和缓劝慰道:“忆儿放心,殿下安好。”说着指了指窗边。
忆晗顺他手势望去,见得窗前灯下独坐一人,正默然盯着案上纸张看。
她一时之间只觉眼前场景影影绰绰,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视线不由自主模糊了起来。
梓轩这时取了一白瓷杯,自热壶中倒了水,又怜又责道:“忆儿,你无端端跑去千寻山作甚?若非启絮闻讯及时赶到,这会子如何是好?”说着将杯子给她递了过去。
忆晗却并未接手,也未回话,只泪眼怔怔看着灯下人,仿佛旁人并不存在一般。
欣云眼尾余光瞥了她一下,这才放了手中纸,起身走了过来。其实早在忆晗昏迷时,她便有心床头守候,怎奈自己如今腿脚不麻利,又见羽轩与闻讯赶来的梓轩刻刻般般抢在前头,便只好坐到案边,耐着性子遍复一遍看着新增的九张“谢罪书”。
公主起先读那前八张,只觉字字情深动人,差点热泪盈眶。然念及末页,却被一句“嫂随兄唱”、“毋因余,续殇怅”,呛得好气又好笑起来,心道:严慈主事的婚约早叫本宫推搪了去,这丫头不知从哪听了点风吹草动便自以为是,写了如此作别词劝我忘了她,别替她伤心。哼,真真是神来之笔啊,谢罪不成,反要罪加一等了!
公主正暗里冷嘲,可听到那人起身第一句话便是急声询问自己安然,心底也是一阵触动,又闻梓轩责备,遂收情愫,起身边走边淡声言道:“碽妃殿下省亲归来,欲入王府小住,她是本宫生母,素来惯居长天阁静云间,本宫不得不腾开屋子,又想明日大早也要返回禁地,就让嬷嬷他等收拾行装,去王府先予王爷辞行。你怎问都没问清楚便跑出去了?
“我……”忆晗又惊喜又有些委屈,低回柔弱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以为您……”
“你以为本宫不辞而别?”公主话声甫落,人也走近,见她低头颔首,不由冷哼一声,又信手取过梓轩拎着的水杯,落座床头道,“你那谢罪书还没写完,竹石山水图也未修好,答应要送本宫的东西更没送到,这桩桩件件未了的,本宫没予你算个清楚,会舍得走?”
忆晗复了心神,喜极抹泪,乃称罪道:“是茏轩莽撞,累殿下担心了……”
欣云眸里似笑非笑,又参杂着些许怜悯,径自细呷杯中水试温,觉不烫口,便想亲自喂她饮下。
梓轩见状忙道:“殿下岂可?我来照顾忆儿就好。”说着伸手欲取过水杯,哪知公主却目不斜视,也并不松手。梓轩愣了一下,尴尬赔笑一声,又悻悻退回一边。旁头的羽轩见了此幕,心里暗自惊奇,却又沉默未语。
此时叶棠笙推了屋门进来,见忆晗已清醒,不觉松了一口气,又道王爷有事找两位明公子,请那二人过王府一趟。梓轩羽轩对望了一眼,与公主请了辞,又嘱咐忆晗几句,便双双离去。叶棠笙看了床前二人一眼,也识趣地掩门退下。
欣云这时神色才柔和一些,又亲自喂她饮了热水,才淡言道:“启絮已替你把了脉,没什么大碍,就是用神太过,又救人累了半天。回头我让她送些热粥上来,你吃完好好歇息,明日醒来便没事了。”
忆晗微微犹豫问:“那……殿下明日还走吗?”
欣云无可奈何叹息一声,道:“亏了这场雪崩,父皇已借机安排我入驻长天阁隔离养病,如今外头重兵看守,闲人不得进出,本宫怕是要在此小居一阵了。”她说着稍顿,又嗔看了忆晗一眼,温声责备道,“你也真是的,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明知雪崩还敢闯山,也不想想自己若有甚么三长两短,本宫该如何与你那二位兄长交代?”
她虽然是抱怨,语气里却是十足十的诚挚温柔,忆晗听来,又是欣慰又是委屈,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还有,你那谢罪条陈本宫都看了,写得……”欣云想起案上那些词,真真余气未消欲行问责,只看她如今疲中带虚,且这事又是因自己而起,因硬生生改了口道,“写得倒是用心,字字珠玉,催人动情。就是有些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谁、谁要当你嫂子啊?自作多情!”
忆晗破涕为笑,又见此刻无旁人在,便不再顾及甚么尊卑礼节,只深深紧紧抱住眼前人,似乎一刻也不想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