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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九 月下结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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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光透着纱云洒满院落,院里的青梅树尚未成荫,丹桂倒是格外娇艳,几缕凉风拂过,芳香淡淡,沁人心脾。
启絮与嬷嬷伺候欣云栉沐出屋,便同外头的叶棠笙、敬思推故各自回房休息。彼时忆晗也梳洗完出来,正焚香驱蚊,生火煮水,见欣云独躺于院内竹床上纳凉,便取了黑白子相邀手谈。
二人来回十几手,欣云又落一子,忽感慨道:“相识这般久,至今夜方有机会与你手谈一较高下。”
忆晗笑而不语。记忆中,幼年时候她俩是经常一起博弈的——
“茏儿,你可知我为何喜欢同你下棋?”
“为何?”
“嘻嘻,因为你棋艺拙劣,同你下棋,无须用心便可取胜。只你偏又棋品一般,每看势头不好,不是悔棋,就是借故走人。都说‘角智练品’,你是先悔棋,后还“练走’。今日讲定三盘两胜,谁都不许半途而废。”
“茏儿同一心大师学棋半年,如今寺里若论高手,除了师父就到我,棋艺岂可同日而语?今日莫说三盘,就是下五盘,茏儿也不惧小晗哥!”
“好,那你我现在就一决高下!”
“好!”
……
“不行不行,我重下……”
“你又来?!”
……
孩提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忆晗的思绪却为旁头那烧滚的壶水声撩了回来。遂取了自医馆里带来的茶包放入陶壶中,热水浇淋,上盖氤氲,顷刻又倒进竹杯,端与欣云。
公主看她若有所思,本想问话,却见她捎茶过来,一时便止了念头,轻轻接过茶盏一闻,觉茶香清逸,心旷神怡,又细细一品,愈是口齿生香赞不绝口,因询是甚么茶?为何里头会有莲香?
忆晗微微笑道:“一些粗茶罢了。”公主不信,忆晗便取了旁头一尚未浸泡的茶包打开与她看,继道:“初开医馆那阵,手里拮据,舍不得饮精细茶,便将粗茶用纱布分包裹着,放进将开未开的莲花里,再用线将莲花扎紧,次日清晨把茶包拿出来,如此三番,至第三夜,便能喝出清雅莲香了。”
欣云璀然称善:“亏你想得出这法子!”
忆晗却为她这眉目舒展的一笑愣了愣神,继而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说了一句:“此倒非茏轩想到的。”
“哦?”公主眼珠子一转,探道,“那……是哪位高人指点?我也登门讨教一番,日后不怕没好茶喝了!”
忆晗嫣然:“殿下这等身份,还怕没好茶喝?”
“自然!”公主说着随手推开棋盘,坐到她身边,“都说‘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嫁给明大夫嘛,那五百两聘金也不知够本宫花多久。不拜会一下高人,学学如何勤俭持家物尽其用,日后如何担得起明大夫的‘贤内助’呢?”
忆晗摇着头,忍俊不禁。
欣云亦笑,又不依不饶问:“快说,是谁教你这制茶之法?”她自有她的小算盘,可不想忆晗身边出现任何不明不白的“高人”。
忆晗略一踌躇,指了指公主,细声说道:“是小晗哥教的。”
公主闻言,脸上笑意微微收敛,继而盯着杯中茶好一阵没说话。
忆晗有些后悔:殿下素不喜人提起幼年之事,一经提及,便是揭了她记忆短缺、有异常人之底。我先头还忍着不说昔时对弈的事,怎这会子却没分没寸惹她不快呢?因带着歉意问道:“殿下生气了?”
欣云抬眼一笑,放下竹杯,拉她入怀道:“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我已非过往的我,不甚忌讳失去记忆一事。往后你多说说咱俩小时候经历,这辈子我大抵是记不起来,权当故事听也未尝不是件快活事儿。”说着低下头,见得怀中美人樱唇娇艳,忍不住轻轻啄了一口,“只有一样儿,你必须依了我。”
忆晗被她这般一啄,面上早已红云浮飞,略带羞涩问道:“甚么?”
公主若有委屈般低低言语:“我记忆短缺,做不回你小晗哥了,你……不许嫌弃我的。”
忆晗微一动容,起身捧着她的脸,深然言道:“殿下不论是否失去记忆,都是我的小晗哥啊,待我更一如既往地好。茏轩若还不知足,岂不成了肤浅无知之辈?”
欣云大为宽心,又见皓魄当空,心念顿起,红着脸唐突道:“茏儿,咱们月下缔盟吧,我想……许你名分。”
“殿下不是早已许了我名分吗?”
欣云摇头:“早年拜堂是逼于无奈,义结金兰亦不过讨喜外人。我如今只想正正经经要一个夫妻名分,不知你……意下如何?”
忆晗凝视公主许久,眼里不觉蒙起一层薄雾,却是悦然应允。
欣云大喜,拉着她离了竹床,对月而跪,祈道:“月娘在上,妾身朱晗儿,籍隶安徽,年岁廿二,现与明茏轩缔盟终身,结为夫妻,海枯石烂,矢节不移,赤诚上告,天神共鉴!”
忆晗双靥红若灿霞,亦跟着虔诚祈语:“月娘在上,妾身明茏轩,籍贯姑苏,年岁二十,今与朱晗儿对月缔盟,结为夫妇。茏轩别无他求,唯愿得此一心人,白头偕老,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语毕,二人当空三叩,继起身,公主又取了茶壶,往另一个竹杯里倒下半杯茶,后拿起自己原来的杯递与忆晗,道:“茏儿,现下无酒,咱们权且以茶为酒,代行合卺吧。”
交杯礼是要易杯而饮,忆晗自不若寻常觉僭越礼数,因接过公主的杯,与之交饮。
此番下来便是礼成。二人皆放下竹杯,回了竹床。公主一斜娇躯,粉颈偎在忆晗肩上,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沁鼻而来,如雪似松,醉人若酒,便忍不住伸手将她揽紧。忆晗被这一揽,心中不无动情,却只静静盯着手上玛瑙珠未语。
欣云见她今日时常出神,便问何故。忆晗缓过神,只将幼时博弈趣事说了出来。公主听完忍不住笑开,又央她罗些昔年旧事来讲。
忆晗便挑了几桩趣事说,公主边听边惬意地躺到竹床上闭目纳凉。后来忆晗仰望星空,若有所思道:“那时也是夏夜,繁星印在千寻寺后湖之上,我俩将白日采来的菱角放土罐里,用树藤栓紧土罐放入水中,待有鱼儿装进去吃,就把它捞起来。后来彩姨和娘亲闲下,还帮咱们生了篝火,四人一起烤鱼吃莲藕,那味道可把树上的松鼠都引来……”
欣云闭目聆听,一幅娴静绝美的夏夜莲塘图仿佛铺陈眼前,篝火青烟,幼年忆晗通红的脸,仿佛真的在记忆里存在过一般……
“后来呢?”
“后来?”忆晗见公主闭目良久,只以为她睡下了,也没想说下去,公主突然这么一问,倒叫她有些反应不过,遂草草说完了事,“后来太晚了,彩姨和娘亲就让咱们回屋睡下。”
公主却慢悠悠睁开丽眼,牵着忆晗修长柔荑,眉目里一派娇媚动人:“那,这刻也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屋睡下?”
一股无名的暧昧如暗香疏影一般,流动蔓延于彼此之间。忆晗觉公主话里有话,因面色顿红,心跳如飞,眼里是望着公主,手里却开始不自觉地摸着御赐玛瑙珠上的刻字,出神得接不上话。
“你似极喜欢母后赐的玛瑙,姨娘送的紫玉云龙镯倒鲜少见你拿出来。”见默许久,欣云自然发现端倪,笑着一转话题的同时,亦顺势取下她腕上珠子端详着。
忆晗反应过来已不及阻止。
“礼,规……守礼戒规?”公主看着刻字,不动神色将一计冷笑压了下去,“原来,母后不止赠你东西,还给你下了训示啊,怪道你一碰这劳什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忆晗有些心虚理亏,正思如何回应,却见公主已拎了玛瑙起身径往房中走去,因问:“殿下去哪?”
公主边走边头也不回、不咸不淡地下了口谕:“本宫将这玛瑙没收,往后除非面圣,不许再戴它了。”
忆晗正要随去,想起茶炉还烧着,只得取水浇灭炉火,后才跟着进屋,唤了声“殿下”,不见回应,又行至里室,方见那人立于妆奁前,一手拎着玛瑙,一手拉着抽屉僵持着。
忆晗走近跟前,未及开口,却见欣云盯着玛瑙的眸光忽然变得凄楚,人似后知后觉想到甚么,面色跟着骤然惨白起来:“母后虽下训示,却并未强制。你若以我为重,大可不必理会。可你竟戴着它……必也觉着与我相处有违礼规了。方才月下结缘,怕也是委心哄我一笑罢?如此,我便是没收了这劳什子,又有何用?”说罢已红了眼睛,索性将玛瑙丢还给忆晗,转身气坐到旁头床上。
忆晗眼疾手快接下串珠,回见公主一副伤心黯然模样,看也不看就将玛瑙随置旁头,又力压内里关切与焦躁,迎前平心和气言道:“殿下,可否容茏轩分辩几句?”
欣云抿唇不应。
忆晗只得自公主旁头落坐,伸手替她拢了拢秀发,待她平静些,方一面轻轻与她编发辫,一面缓声解释着:“此事确系茏轩之错,不该与您隐瞒训示、刻意生分。但茏轩从不觉着与您相处不好,方才月下结缘,亦是出于本心。之所以戴此玛瑙,只为‘警我’,别无他意,”说到这里,她微一停顿,语调又柔下三分,“殿下,茏轩所言句句真心,您……莫气恼了,好么?”
欣云听她言辞诚挚,默了默,心里的气已消去大半,勉强开声问了句:“‘警我’是甚么意思,说清楚些。”
那双替她编着辫子的纤细柔荑忽然顿了下来,一会子过去,方动了动,打下最后的发结。
“便是告诫自己,从事谨慎,莫因殿下待我亲近,便……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忆晗忍下面颊温热,眸帘微垂,淡淡措辞道。
公主似乎听出甚么,原本发白的脸色泛了浅浅的红,回身盯着她好一阵,眸光也渐自转了温软。
“茏儿,”她贴着忆晗额头,柔怜低回道,“我虽是公主,却也是你妻子啊,与我私下相处,莫这般苛待自己,好么?”
少停又道:“有些话你虽不曾说,只我心里明白——你心存犹豫,以为古往今来未曾有不出阁之帝女,我待你再好,终也免不得嫁作他人妇。是以,你从未敢碰我分毫,对么?”
忆晗目光凝落地上,人未有接话。公主离了她额头,凝视着她道:“可你不知,我为摆脱那寻常女子依附男子存活的宿命,背里付出了多少?如今天下人尽以为我得了传染恶疾,出了禁地也未必真作痊愈。父皇无论将我指婚哪家,都会落个‘权衡制约’的朝野猜忌,是以,还不如绝口不提,以稳四方。茏儿啊,此生我真真只能是你的妻,你待我……上心些可好?”
忆晗听完百味交集,又怜又爱问着:“殿下缘何不早点告诉茏轩呢?”
欣云微微苦笑,不乏委屈道:“我又哪里知你受了训示呢?只以为你顾着行医,便把我舍下了……”
“舍下?”忆晗紧了紧公主的手,语声温和如故,眼里却透着一股子坚决,“从来没有的事。”
明明只是简简几个字,明明欣云也没有哭,不知缘何听完,她就是有种“破涕为笑”感,仿佛受伤哭泣的孩童,有了一颗糖吃,便开心地忘了之前受下的所有委屈……
窗外月影纤移,屋里烛光摇曳,氤氲温生,暧昧延漫。欣云止不住往忆晗唇上落了一吻。偏此一吻,又如星星之火,燎燃了她心里诸多蠢蠢欲动,教她情不自禁地拉着忆晗躺到床上,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往对方身上索要更多。
“殿下……”忆晗无意识伸手轻轻抵住了她,默了一阵,又缓缓地收回手去。
公主见她没有抵拒,暗里松了一口气,又盯着忆晗的唇,将其手放置自己心窝,最后询着忆晗意愿,语气里一派温然:“茏儿,你若不喜,我……不强求的。”
她眼中一片清澄,语气清和里更裹着诚诚眷恋,身为帝女,要一介侍寝何其容易?可她却纯稚到如此关头,仍要等着对方一份心甘情愿。
忆晗眼里泛起一层水雾,心里却满满的温暖:无论世间金科玉律如何苛待,亦无论旁人如何训示或嘲讽,公主待她,始终如一。
“晗儿,”忆晗自然而然地唤出公主的闺名,许久积压之顾虑顿时一扫而空,身心也仿佛一下得到解脱了,“若我……并无不喜,你又当如何?”
欣云呼吸一顿,看着眼前美人眸波若秋水流转,后知后觉一阵欣喜。她轻轻拉起忆晗柔荑,自指尖一路缓缓地吻至颈窝,又解下忆晗领扣与裙带。白绸中衣一经敞开,绣着祥云五彩的里衣也渐自露了出来。灯光下的每一根云霞绣线,都随着忆晗的呼吸起伏半暗半明,让欣云紧张得起了些晕眩,于是止不住开始抚摸其人胸口,觉得身下的人儿身体微微缩紧,呼吸也变得些许急促,便又趁虚而入地吻住她的唇。
只那琴瑟之趣看似寻常,实又颇为复杂。公主并非不解敦伦,当真施行,还是足足领教了一把“事非经过不知难”。唯定了决心,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行至末步,彼时见忆晗满脸羞赧,闭目承受,也知不能半途而废,一时便狠了心,噙住她的唇,眉头紧蹙间,心里亦随着对方涌起一阵疼痛。一瓣嫣红顺着公主撤出的手指滴落床褥,晕了开去。公主望着那瓣红,方才的胆气倏忽间全然无存,刚刚得到忆晗身子的喜悦,亦瞬间全变成心疼与懊悔。
“茏、茏儿……”她问着忆晗,声音里裹着一阵战栗,“你……可还好?”
公主到底是新手,行举不免青涩,忆晗所受自是深疼,说好也必然是假。
“疼吗?”欣云再次关切地问着,眼神里满是深深忧虑,也不敢再碰忆晗身下,只是细心地询问,“我不知轻重……你可觉着不适?”
忆晗本想宽慰对方,只此刻,一股无来由的酸涩却莫名涌上心头,叫她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公主一时茫然更甚:“茏儿……好茏儿,你别哭啊……都是我不好,都怨我的……”
忆晗却轻轻抬起手抚着欣云的脸,在其纯洁无暇的眼里,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小小的、只爱粘着小晗哥的自己。一股独特的依恋自心底默默萌生——既然公主只钟情于她,她也死心塌地要追随公主一辈子,缘何不试着放下莫须有的顾虑,好好与之托付终身呢?
“茏儿,你究竟……怎么了啊?”公主不知忆晗究竟想着甚么,见她只盯着自己的脸看,不安中便夹上几分羞怯,“不许这般看我……”
正是忐忑吃紧之际,只见忆晗微一抬头主动吻来,声音低中带着柔媚:“晗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公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