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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偷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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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国偏烟雨,夜里又下了一场,潮湿寒意从窗外渗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这两年过分养尊处优,一不理朝政二不领兵的缘故,路今朝不如以往,尤其变得畏寒。
天一凉,他只想钻进被窝,脚丫都不肯露出来。
百无聊赖,窗外冷风飕飕的刮,路今朝今日又早早上了榻。
他没熄灯。
如今他的府邸,十之八九是探子。
皇爷爷的,便宜表兄的,三皇叔和五皇叔的......甚至有霁朝眼线。
都在监视他。
路今朝起初还有耐心,清理了一批又一批,后来干脆任人安插,权当不知。
因为他发现了打发时间的新方法。
今夜上床前,路今朝给稻草人披了件大氅,摆在临窗位置,抽出一本书放在草人手里。
灯火憧憧,从外朝卧室看。
一道人影在灯下苦读,窗风吹过,偶尔冷的抖一抖,像要被风吹到了,但顽强得屹立不倒。
小圣孙竟苦读了一夜诗书!
潜伏在府邸,跟着熬了一宿的各方密探,次日卯时,昏昏欲睡的揉搓眼睛,舔舔笔墨,就将昨日小圣孙的动静传了出去。
“朕.....昨日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一大早,收到密信的老景帝,陷入沉思与自省。
另外,有人如临大敌,左右心腹献计,必须除掉这圣孙。
“三哥,我早说了!离君朝这小子装得与世无争,实则野心勃勃,在霁朝都兴风作浪,权倾朝野的少年摄政王,怎么可能无心皇位!”
“三哥,不要再犹豫了,你我兄弟二人联手!还有.....别指望离君宸了!你看不出来吗,这几年离君朝能安然无恙,逢凶化吉,就是他在背后相护......你别忘了,离君朝小时候就是跟着离君宸身后的,他失忆了,离君宸可没失忆......指不定要把他这表弟推上皇位!你只是垫脚石而已!”
“假的,”还有只冷白修长的手,将信笺放在微亮的烛上。
烧到最后,带了点莫名的笑。
“以后别盯着他睡觉,你们熬不过他。”
路今朝这一夜,其实睡得不太好。
半夜醒了好几次,眉眼惺忪看向窗外。
想到此时此刻,冷风凉雨中,有不少勤勤恳恳藏匿在暗处盯梢的探子,与他同在,心情才好了些。
路今朝这几年少有好觉。
他与系统讨论过,怀疑是幼时在景地丢的那一魄,还没回来。
人有三魂七魄,他当年因何故离开大景,被追杀至京都郊外,尚未查到缘由。
找不到缘由,记忆没能补全,那丢失的一魄,就回不来。
据老景帝所言,当年他居住的景阳宫失火。
火灭后,从里面发现一具烧焦的小孩尸体,身形与他一模一样。
众人由此以为他葬身火海。
既然他安然无恙,当年之事一定另有隐情。
对于这些,路今朝一点记忆没有,有时试着回忆,脑海立即泛起一阵刺痛,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一般。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从背脊蹿起的寒意。
令他几近发抖。
不知从何处来的恐惧。
路今朝自有意识起,未曾尝过惊惧二字,他只有一魄在身的幼年时候,定在景国遭遇了什么。
追查当年之事——
小圣孙三岁那年,君佑太子中毒身亡,之后一直由老景帝放在身边抚养,平时在宫里摔个跟头,都有人记着。
唯一的空白,是五岁左右。
老景帝带他南下游玩,遇山洪阻路,马匪横行,混乱中,他失踪了一段时间。
景帝震怒,派重兵将马匪窝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座地窖里发现他。
这段记忆一片空白......
窗外传来清脆鸟鸣,临近天亮,路今朝头脑昏沉,起了身。
下榻披衣时,视线落在放置桌案的玉佩,顿了顿。
听闻最先找到他的,就是长公主之子,景国的大公子,他表兄,离君宸。
除了那些,在其质子爹回晋国当皇帝后,还有一重身份,在景国的晋国新质子。
四年前,路今朝被打晕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离君宸。
老实说,路今朝本能不想靠近对方。
但依稀记忆里,这位表兄待他很好,小泥鳅字......就是离君宸教的。
很耐心,不厌其烦教了许多遍。
因为他最初呆傻,学不会写字,会了隔天也忘了,在宣纸上乱画,宫里太傅都气晕换了好几个。
最后,老景帝都长叹一声放弃了:小皇孙开心就好。
表兄倒把他教会了。
路今朝偶尔会忆起一点。
景阳宫早年一株桃花树下,清风拂枝,穿着青衣的少年,握住他手,教他写字,眉眼很温和。
静谧午后,和煦的日光落在身上,路今朝却隐约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幼时的他好像很冷,扑簌着睫毛。
有点怕对方。
但有时,他好像又没那么怕,笑着一张脸,将手心攥了很久的软糖送给对方。
除了记忆中的古怪,回大景的时日,路今朝每次见到离君宸,心底总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回过神,路今朝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又下起阴雨。
继续下去,或许要郁郁寡欢了。
他得找点事做。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心声,在路今朝盘算之际,一只信鸽扑腾翅膀,飞到窗边。
右脚携带的信筒里,掉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晋帝寿宴,欲召诸质子归国,现正与景帝、霁帝等协商。
路今朝白皙指尖落在霁帝两字上,挠了挠。
心情微妙。
现在旁人提及,都不是小霁帝了。
质子归国并非小事,晋帝昏庸享乐多年,显然不可能人到中年,突然良心发现,想起飘零在外的子嗣。
不知有何阴谋。
要不要提醒一下萧鸷。
路今朝目光落在书案上,摆放的两片叶子,思索再三,将纸条揉成一团。
算了。
他用笔尖轻拨了拨两片枫叶。
这两片叶子,是萧鸷当日回京,大概走得急,小包裹忘了带走,路今朝后来检查,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片树叶。
两片叶,看起来有些年头。
被保存的很好。
为了防止碎化,特意用蚕丝一圈圈环绕了起来,路今朝研究许久,没发现枫叶有何特殊。
但见此手法,多半很珍惜。
于是路今朝将两片叶子留下来,放在书案当摆件,没事拨弄两下,讨讨乐。
萧鸷也没问他要。
晨昏定省,路今朝拖到日上三竿,磨磨蹭蹭去了皇宫。
傍晚回来时,他一袭石青长袍,坐在宽敞的车驾里,眼神晦暗不定。
出使晋国......
反正都去晋国了,不如......
景国圣孙即将出使晋国的消息,没几日,如长了翅膀闹得沸沸扬扬,列国皆知。
消息传来,霁朝金銮殿,早上朝议时,一群大臣神情微妙。
既是出使,便代表整个大景。
以往摄政王去哪,都是代表他们霁朝的。
虽然无人谈及,但这几年,早朝上没了晃动的紫袍身影,好些人还不习惯。
李相都别扭了好一阵。
每次上奏完,打算斗智斗勇的时候,耳边突然没了青年似笑非笑的驳回嗓音,好似少了点什么。
连老御史都懒得理他,沈尚书老神在在,又从不正面与人争论。
李相只有看向龙椅上坐的那位。
毕竟是皇上,总不能不理朝政,多少要给他一些反馈。
于是看着看着,李相觉得,霁朝的天要变了。
萧鸷近日新提拔了些官员,午后在御书房接见议事,苏公公来回添了好几次的茶,临近傍晚,众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苏公公重新进屋。
掌了灯。
明惶惶的烛光,照亮御案前的身影。
少年霁帝一袭滚金墨袍,身量已是极高,褪去青稚的五官轮廓,变得凌厉分明。
灯下眉眼英俊,深黑色的眸子。
听到动静,抬头的刹那,黑眸总不经意透出令人心惊的凶险。
饶是一生经历过诸多风浪的苏公公,看到面前这位少帝,也时常感到心悸,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但其实,少帝对他们这些宫中老人,态度称得上宽和。
除了少数时候。
比如今夜。
少年侧脸映在灯火里,浑身上下透着冷冽的气息,眉眼沉郁。
白日还好好地。
苏公公思忖着莫非与那位有关,近来诸国最热闹的,不外乎晋帝寿宴,召质子归国,以及景国小圣孙将出使晋国的消息。
苏公公算了算时间。
哎唷,这一出使至少一两月,他们霁帝生辰不月也到了。
摄政王大人怕是没空了。
听闻此次出使晋国,还为求娶晋国公主......当然这属于天方夜谭了,老景帝恨不得活撕了晋帝,怎么可能与晋国联姻。
但无风不起浪,指不定呢。
御案左上角,放有几个铜制的生肖小摆件,灯下栩栩如生。
萧鸷带有薄茧的长指落在上面,许久,神色缓了些,沉声道:“让盛太医......”
“算了。”
萧鸷收回手,指尖在紫檀龙纹案上点动,“传朕旨意,晋质子回国前,由大统领亲自看护,莫叫人折了。”
晋帝奢靡多年,又崇尚神佛之道,在位期间,朝内腐败,广兴宫殿神庙,国库早已空虚。
如今昭告天下召回质子,若哪位半路夭折了,指不定能讨好些银两。
吩咐完,萧鸷起身,今日提前回了寝殿。
几年前,天子寝宫被火烧了一通。
小皇帝从边城回京后,拒绝了重新修建,勤俭持家,直接搬入了摄政王的寝殿。
一住就是几年。
好些年前,萧鸷半夜被逮到这座寝殿,捉嗡叫蚊子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堂而皇之睡在那座榻间。
只是以前躺在榻上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萧鸷今夜躺下后,就隐隐有些后悔,该让盛太医端几碗药来。
这一宿,折腾到后半夜,浑身仍是挥之不去的燥热。
他吐息微沉的闭了闭眼,黑暗中,脑袋偷腥似的凑近了枕头,上面前主人的气息,几年间,早就消失殆尽了。
萧鸷垂下眼睑,神情有些黯然与失落。
但很快,少年侧脸在无人窥见的昏暗角落,再度浮现出趋近疯狂的热切,漆黑瞳孔深处,欲望开始隐秘而肆意的滋生扩张。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间的热意才渐渐平息。
萧鸷浑身覆了层薄汗,一张充满少年意气的脸,疯狂炽热的快意褪去后,余下几分自我厌弃与低落。
......真恶心。
王兄最讨厌这些,若是知道,该把他当变态神经病来看了。
就像看太傅那样。
萧鸷忘了从何时变得如此,大抵是前年,他从景国探子口中得知,王兄在景宫养心殿外,罚跪了两日。
没人知道,萧鸷私下去了趟景国。
路程遥远,即便快马加鞭,也废了些时日,萧鸷见到人时,已是几日后。
他在暗处,路今朝没看到他。
萧鸷一眼望去,室内似乎染了些风寒的青年,裹着宽松大氅,墨发用一支银簪别着,唇瓣看起来没多少颜色,眉眼倒依旧稠丽。
因几声闷咳,眼尾浮起一抹薄红。
青年懒洋洋倚在窗榻边,整个人似乎不太想动,身旁侍奉的仆人,便一手端药,一手用汤匙盛药,喂到他嘴边。
无论是摄政王,还是小圣孙,身边从来不缺人。
那仆人不过喂了几口,被圣孙掀起的眸子瞅一眼,就不自觉红了脸和耳朵。
萧鸷几乎瞬间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青年病恹恹的时候,眉眼没了平日的冷锐,显露出罕见脆弱与漂亮的神态,睫毛瞧着都软了。
萧鸷没有露面,只在树影后看了许久,直到府邸探子劝谏离开。
他在圣孙府邸安插了眼线。
书信不便,又指望不了回信,萧鸷实在忍受不了,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眼线在府邸。
隔几日,就要将摄政王最近做了什么,传到他手上。
萧鸷不敢让路今朝知晓,收到信便付之一炬,否则这几年累积下来,传出的密信足以堆积如山。
少年霁帝还让这些细作揣带了信物。
若被发现,便是荣绍生一个,沈尚书一个,李相一个......他半个。
还有半个归萧烨林头上。
谁让其整日打探王兄消息。
萧鸷被劝离,秘密回京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十四五岁,陷入极度的自我厌弃中。
他分明是去探望王兄,午夜梦回,却总想起王兄那副罕见的病色。
从那以后,萧鸷一度被梦魇困扰了好些日。
与其说梦魇,恶劣些讲,更像是凌乱不堪的春.梦。
梦境里,陌生昏暗的山洞,与现在模样有几分不一样的王兄,像是中了箭伤,昏沉沉靠在石壁间。
有人紧绷着身体,颤巍巍低头,往王兄染血的颈肩探,一只手还在解他衣襟。
萧鸷心底霎时涌起杀人的念头,将人扔开了。
那人想做什么,真恶心。
萧鸷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但现在不是时候,他看向王兄受伤的肩,想将人抱走。
但梦境里,腿脚不听使唤。
他好像逐渐冷静下来,并不着急,沉郁的眸子,俯视那张素来,对他充满冷戾与淡蔑的脸。
摄政王有一幅春花秋月,矜贵无双的好长相。
平时日,多是人想爬床,但摄政王本人似乎不知道,因为没人敢真的付之行动。
毕竟摄政王权倾朝野,杀人不过点头间,没人嫌命长。
而此刻,映在黑眸里的青年,却是一头墨发凌乱,闭着眼,脸纸一样的白,靠在墙边,唇不见半点血色。
睫毛抖簌,呼吸都变得羸弱。
萧鸷不知梦境里的自己在想什么,像是......不愿放弃这样的好机会,想像青年曾经对他的那样,手掌按在对方肩伤处,狠狠按压。
但莫名的,又改了主意。
于是他让侍卫都离开了山洞,好心的帮人吸毒。
只是梦境里的他,似乎没把握好力道,把王兄弄疼了,昏沉沉间,整个清瘦的身子都在发抖。
那只以往赏过他巴掌的手,无意识的,苍白的抓着他衣袖。
似乎想将眼前笼罩不休的阴影推开。
但指尖又从未那么无力过,用了力气,却推不开他......
隔着朦胧的梦境,萧鸷都感受到血液开始沸腾、叫嚣,一种陌生而快慰的情绪涌上心头,几乎要被刺激疯了。
过了很久,他才把王兄裹着大氅,从山洞里抱出来。
他唇角沾了血,当时的神情大抵也很糟糕,多半带了点病态的疯劲。
侍卫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梦里的他也不在意。
兀自舔舐嘴角猩红,像食了髓,知了味的兽,还有几分餍足。
两年时间,足够萧鸷将原本朦胧的梦境,解剖得清清楚楚。
他闭上眼,甚至能身临其境般听到,伏在雪白染血的颈肩,牙尖用了些力时,耳边传来的一声、似有若无,带着颤意的吃痛闷哼。
抓在他墨袖间的苍白手指都蜷紧了。
......
萧鸷睁开眼,好不容易散去的燥意又升了起来。
窗外漆黑,已是三更天。
萧鸷抿紧了唇,一边露出些许的复杂厌恶表情,一边自暴自弃般放弃抵抗,打算起床去沐浴。
他已经离王兄远远的,怎么还不消停。
萧鸷心情沉甸甸的,刚动作,黑夜里,忽而响起一点细碎动静。
萧鸷眼神骤然结了冰。
他重新闭了眼,悄无声息听着那点微末的动静,翻窗而入,一点点靠近榻边。
在对面朝他动作的前一刻,萧鸷拔出暗处的匕首。
黑夜里,冰冷的寒光映着来人面容。
萧鸷瞳孔微缩,下瞬,手里的匕首被按了下去,耳边一声轻笑。
“警惕性很高么。”
萧鸷体内方才残余的燥意,如结了冰,整个人从头到尾的僵住了。
耳朵在久违的声音里发了麻。
被这场偷袭弄得几乎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