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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魇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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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窗外风轻云淡。
御书房里盏盏明火,两人都未说话,室内充斥着过于安静的气氛。
路今朝低敛睫羽,在眼底洒落一小片阴影,灯下目光有点凶。
像受到某种挑衅,不甘示弱要瞪回去。
路今朝见过萧鸷用类似的眼神看他。
前世,好几次。
路今朝理所当然,将其归结于受他压迫的小皇帝,在羽翼渐丰之际,忍不住在心里,暗搓搓设想来日如何报复他,弄死他。
结果一不小心漏了陷。
叫他逮了个正着,发现了那抹躁动难忍的目光。
前世能理解,现在是为何。
路今朝以为他们已经和好了。
今晚冷不丁发现,萧鸷露出与前世一样的凶光,显然对他心存不满,少年嘴角紧抿不知在暗想什么。
察觉‘敌意’,路今朝眯起了眼,系统在他脑海一直叫嚷,告状似的,‘今朝大大你看!他这样看你!’
看到了。
可恶。
路今朝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他睫毛掀起,一双浅润清澈的瞳仁,灯下分外明晰,白皙脸颊还有睫毛洒下的小片鸦青色阴影。
四目相对。
最后是萧鸷率先移开了视线。
“王兄,我要就寝了。”
少年睫毛也长,微微一垂就遮住了眼底神色,侧着脸,英俊的五官轮廓浸在灯影里。
一袭繁复墨袍,瞳黑发黑,满身沉郁乌色。
路今朝暗哼一声。
“你睡吧,”神态间有种不与小孩计较的大度,青年身子往茶几一靠,红色宫绦从腰边垂下,随口道。
“明早我走的时候就不叫你了。”
“......嗯。”
萧鸷离开后,路今朝没在御书房久待,抄起记载晋国风土人情的书册,避开眼线,一溜烟去了沈府。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路今朝站在沈京白门前,拿脚踢了踢。
卧房里没动静。
“蹬蹬”。
路今朝又踢了两下。
里面终于传出窸窣响动,须臾,门开了。
太好了。
京白亦未寝。
自从上次在御花园演了一场,如今两人都是私下见面,沈京白偶尔觉得与做贼一般。
他没想到大半夜路今朝会来,睡到一半听见响动,迷迷糊糊披上衣开门。
“还没睡呢。”一张白皙脸颊。
“......”
沈京白将人带进屋,悄悄合上门。
沈京白心情复杂。
四年前,他差一点就能将阿朝带回来。
当时他带了一批人马,追到谷中山庄,在那见到了景国的大公子。
出乎预料,对方并不似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像只会在暗处拨弄风云的阴险诡谲人物。
青衣男人面容俊雅谦和,但不苟言笑。
气质沉稳低敛,长眸似乎在养伤,不太能见光,身边的烛光都很柔和昏暗。
彼时情形紧张,毕竟在景国境内,沈京白带的那点人不够看。
与其说他接阿朝回去,更像被瓮中捉鳖了。
幸而荣绍生不久就来了,可惜还是晚了,在他们封锁那座山谷,不然消息传出去前,大公子抢先一步,将霁朝摄政王的身世公之于众。
瞒不住了。
不说霁国朝堂炸开了锅,景国老皇帝,都垂死病中坐了起来,去太庙密室拿出了虎符,令人交给大公子。
让其务必将小皇孙安然无恙接回皇宫。
大景境内,一管三的虎符都出来了。
除非霁朝再对景国发起一场当年的大战,还得加上晋国同时发难,他们才有机会将阿朝抢回来了。
霁景晋三家,虽都自诩前朝正统,但景国虎符承自前朝,不像霁晋自创。
在天下人眼里,虎符天然带有威慑与名正言顺。
景国多年以来兵强马壮,国力昌盛。
老景帝也曾是一代明君,若非二十几年前,被晋国那质子搞了一通,丧女丧子,心力交瘁之际,冒然出兵与晋国开战,也不会被正准备大展拳脚的霁帝抓住时机,联合攻打,破了几座城。
诸如这类事,其实景国以往经常行之。
霁晋两国隔三差五,就要挨大景铁拳,吃了败仗、和谈、割城赔款.....
霁朝最惨,除了景国,还要挨晋国的......
历代霁帝忍辱负重,励精图治,终于从三弟变成了二哥,几十年前,还趁乱揣了大哥一脚,讨了些糖吃。
把以前割让的城池,要了部分回来。
但仍由一些流落在外。
沈京白几乎咬碎了牙,望着面前肆无忌惮的大景圣孙。
趁月黑风高,他朝人伸手,表情阴暗的掐了掐路今朝一撮墨发。
“把你抓住,让老景帝拿失地来换!”
“......刚才在睡觉?”路今朝歪头看他,“不然怎么还在做春秋大梦。”
沈京白面目狰狞道:“我沈家世代忠良。”
“行行,来试试,”路今朝把手伸了过去。
青年露出细白手腕,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谁几年前,非要带我远离霁景,说找个地隐居......给我腻歪坏了。”
沈京白狰狞的表情一顿。
脸红了半面。
“不许说,”他有点恼羞成怒的在路今朝手腕轻抽了下,威胁道,“不许给别人讲。”他只是,带他去云游而已。
“你还真不客气!”路今朝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沈京白力道不大,甚至称得上很轻。
但景圣孙皮肤白,又养尊处优养了四年,没怎么受风吹雨打,被养得有些金贵,手腕很快红了一片,浮起几道充满罪证的指印。
“不闹了,”沈京白双手揣袖,正色道,“景帝为何让你出使晋国。”
景晋两国交恶,举世皆知。
晋帝是昏庸不是傻了,“老景帝不怕你在晋国出点事。”
想到景国那群豺狼虎豹,皇嗣没一个省油灯,还有关于储君的传闻,沈京白眉头紧皱。
“阿朝,老景帝真的对你这个皇孙好么,你在景国有没有被那些人欺负。”
路今朝捏了捏手腕,瞥了眼沈京白袖口。
“你把手伸出来我就告诉你。”
“......”
话是白问了。
有人还像年少时候,一点亏不肯吃。
沈京白继续捂住袖子,当没听到。
路今朝便算了,端起刚添的热茶,抿了口,“无妨,有大表哥同行。”
沈京白蹙眉:“那位大公子?”
路今朝轻应。
论危险,显然身为归国质子的表兄,比他更危险。
路今朝此番出使景国,景帝名义上,担心离君宸这位外孙安危,让他保护大表兄,与之同行。
实则要他监视离君宸,还有重中之重,想办法把虎符从对方手里拿回来。
但小圣孙中途‘不务正业’,拐了个弯,绕到霁朝来了。
室内安静几许,沈京白思忖间,不自觉伸手端起茶盏。
“啪~”
几乎在他手掌从袖里抽出的一瞬间,清脆的抽打声在室内响起。
“走了,”路今朝夺门而出。
“......”回来,他又不计较!
*
已是深夜,街间人少,路今朝溜溜达达朝皇宫走去。
半路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车帘掀起,露出说要就寝的身影。
萧鸷没问去了哪,而是道:“王兄下次夜里出门,记得带上侍卫,再不济,驱辆马车。”
路今朝有个不太好的习惯,独来独往,走哪不喜欢带随从。
以前人在京都,有潜藏在府邸的暗卫时刻跟随,现在暗卫各有安排,身后就没了人。
何况他出宫时,刻意甩开了萧鸷的眼线。
路今朝一眼扫过少年略显皱乱的宽大外袍,坐进车厢,不遮遮掩掩,“宫中侍卫倒是尽责。”
把人跟丢了这点小事,竟然转头就告诉了萧鸷,也不担心深夜惊扰圣驾。
一看萧鸷刚从床上起来。
以为青年在不满被跟踪,萧鸷抿了抿唇,“京都不全然安全,我只是......”
他视线落在路今朝手腕。
“王兄方才见谁了。”
这辆车厢比白日的还宽敞,座上铺了软垫,犹如个小榻。
离皇宫尚有段路程,路今朝懒洋洋躺下,打算小憩会,他双手枕在脑后,宽大袖子一路滑到手肘,露出印了几根浅红指印的雪白细腕。
他半阖眼,几缕墨色长发散在颈间,随口道:“见了几个景国密探,怎么,要我偷偷告诉你有哪些景国人潜伏在京都吗。”
说到这,路今朝莫名笑了声,侧过身子,朝人望去。
“想我给你作弊......”
路今朝话音顿了顿。
不知何时,萧鸷蹲在了他身前,静默半晌,竟是点了头。
“是想......”
少年漆黑的瞳孔盯着他,商量般,缓声道。
“王兄,要不你让让我吧。”
路今朝已然有惺忪睡意的眼眸,睁大了。
萧鸷又凑近了些,一只手悄然按住他衣袖,嗓音在深夜行驶的马车里响起,听着很是闷沉。
“我有些难受,”他低声说。
“王兄,你让让我吧。”
路今朝彻底睁大了眼。
莫说重生后,就是前世,路今朝百般折磨人的时候,都没听萧鸷说过一点要他相让的话。
路今朝陡地坐起身,在厢内烛灯照耀下,认真看了看萧鸷的神情。
“你怎么了。”
路今朝伸手抚上萧鸷额头,刚感受到热腾的温度,少年顺势就靠了过来。
颈间拂过一阵热意,路今朝还未反应过来,就吃了痛。
萧鸷把头埋进他颈边,看不到神情,偷袭般咬了咬他小片颈肉,呼吸凌乱,带着分外烫意。
路今朝浑身一激灵,手比心快,一掌劈在了萧鸷后颈。
*
皇宫,灯火通明的寝殿。
路今朝看了眼床上昏睡的身影,转头将萧鸷的近侍带出门。
他一脸严肃的问:“圣上近来有没有被什么野狗,或是不知名的小狗小猫咬过,抓伤过。”
摄政王离宫几年,余威仍在。
近侍满脸颤畏,紧张道:“回摄政王,不、不曾。”
路今朝:“那便怪了。”
“!”系统在他脑海,立即道,“今朝大大你看,小皇帝分明就是对你起了觊觎之心!”
系统闷闷道:“他们主角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就是喜欢欺负穿书的宿主......”
系统说到最后,因过往失败经历快委屈哭了。
路今朝摸了摸脖颈,“你想哪去了,你见过喜欢谁,觊觎谁,做出的举动是啃人脖子?不怕把人吓死。”
路今朝认真的给系统科普。
“人类表达喜欢的动作是......亲。”
“轻轻的亲一下,才是。”
系统:“......”
好久没听过如此纯爱发言的系统,一时支吾,陷入自省,难道是它太龌龊了?
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主角想成最坏......
信誓旦旦给系统科普完的路今朝,其实心里也没底。
他想不明白萧鸷为何要咬他。
前世也有过,一次在秋猎营帐里,他受肩伤被萧鸷按住留了牙印。
还有一次,前因后果忘了。
总之他不省人事了两日,醒来后,发现右腕内侧,诡异的残留了几道错乱的新鲜牙印。
牙印的主人,有点明目张胆。
像特意留给他看的。
路今朝将其视作血淋淋的挑衅,快及冠的萧鸷,翅膀硬了,像恨不得指着他的脸告诉他。
“朕让你尝尝疼,”
“如今你能奈朕何......”
路今朝当时气的一整日没吃饭,上朝时,恨不得起兵谋反,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不高兴的乱翘。
于是次日,萧鸷就遭受了刺杀。
虽未重伤,卧床了两日,摄政王百忙之中,端了药去探望。
笑眯眯的。
“盛太医,”路今朝回到榻前。
“怎么回事,看出来了吗。”
近年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已掌管整座太医院的盛太医,收回把脉的手指。
他斟酌道:“圣上大抵夜里惊魂,做噩梦,魇住了。”
路今朝微微愕然。
这说法他倒听过,萧烨林小时候,有天夜里,半夜醒来哇哇大哭,吓坏了侍从,还惊动了林妃。
太医闻讯而来,禀报是做噩梦魇住了。
可萧烨林那时候,五岁......
不能再多了。
盛太医说完,似乎也觉这话站不住脚,于是脸上露出几分犹豫神色,缓缓道:“摄政王有所不知,圣上这几年,常常夜里难寐,让臣熬些安神入眠的药。”
路今朝神情一顿。
皱了皱眉。
萧鸷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他黑眸盯着床顶纱幔,面无表情到近乎漠然。
被打晕前的记忆涌来,少年人浑身散着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气息。
他完了。
王兄不知会如何看他。
沈太傅从年少起的情谊,都落得一脸厌恶,再不相见的下场。
他一个掖庭捡来的皇弟,被发现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王兄指不定想直接弄死他。
万籁俱寂的寝殿里,萧鸷独自思索了良久,最后下定某种决心般,侧了侧身想要起来。
他这一动,发现耳边传来一点呼吸。
“醒了,”
萧鸷窒了窒。
他僵硬的侧过头,身边一道侧躺在榻的人影映入眼帘。
“你几岁了,”
身影问他,白皙脸颊近在咫尺。
萧鸷脑海一片空白,在清眸注视中,喉咙动了动,说不出话。
路今朝见他模样,如画般好看的眉眼,皱了半晌,最后神色间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些许噩梦,吓成这样,”
声音似乎想嘲笑他,萧鸷黑眸微动,下一瞬,眼睛就被纤白的手捂住。
青年放缓了些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有点含混和别扭的说。
“好了,睡吧。我在这,不会做噩梦的。”
是药就有三分毒,路今朝怀疑,萧鸷已经喝傻了。
方才少年醒来看床顶,看了足足一炷香,愣没发现旁边还躺了个活人。
“以后别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安神药,你还不如......”
后面的话,路今朝没说。
说了显得有些自恋,但他真身确实是福泽深厚的小神灵,少年与其喝奇奇怪怪的药,不如睡前多念念他。
很有用的。
萧鸷在黑暗里听着声音,心口一阵发麻,又疼又痒。
这下真要觉在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