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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碎糖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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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那段时光是一小罐碎糖渣渣,被搁置在柜格的最里层。老一辈常带着发热的小孙儿去寻那神婆,一面驳斥着意见相左的年轻人,一面叨叨着“去收一下就好了”。精瘦佝背的老神婆点燃三根刺鼻的香,干瘪灰白的嘴唇咿咿呀呀地颤动着,长满了斑的皱手捏着那三根香在小儿的头顶打转。我迷失在念咒声、霉灰味和浮动的白烟中,一时间五感尽失。或许是年岁尚幼不通人理,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在所谓“收吓”(方言听着像“收黑”)的诡异氛围中掺着一丝慌张、一丝亲切、一丝将最后的碎糖也倒入口中后穷尽许多岁月也再难尝到的滋味。
“你喜欢星星还是月亮?”
“我喜欢太阳……”
人们都说我胆小,我也确实惧怕黑夜。堂姊房间的窗帘永远是拉上的,哪怕在白天,她也绝不允窗外可爱的阳光涌入。此时,她便故作神秘地给我讲起了恐怖故事,而我将被子裹得越来越紧,以冷汗和尖叫收尾。“燕儿啊,你可不能再吓唬妹妹了。”薛智明想到发烧的女儿,语重心长地叮嘱侄女道。燕儿姐垂着前额炸毛的脑袋(那是她被领去剪完刘海后,觉着不适,擅自一刀剃去的成果),手指勾着衣角,偷瞟了薛智明一眼:“蛛蛛去哪了?”被按动的计算机报着“归零”“加”……薛智明坐在帐台上把零钱递给台前的客人,砰地关上了抽屉,“你阿婆把她带去收了”。但,并不能将责任全推给堂姊,确是我太过胆小,到了奥特曼与怪兽就能再度导致发热的地步。
满三岁后,我便与爷爷奶奶住在老街。奶奶总说:“早早睡,早早起,锻炼好身体。”清晨踏早市叫卖,去到父母操持的店里;傍晚坐在爷爷三轮的小板凳上,嗅着晚风,沐浴着渐消散的夕光又回到老街。一楼是黑暗与灰尘的代名词,水泥地老黄灯。我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楼梯间回荡着慈蔼悠远的声音:“蛛蛛不怕啊,东南西北……奶奶叫你回家吃饭啦……”奶奶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神婆教予的咒,一边扭着我的耳朵,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也需不厌其烦地回答“回来了”,心中却急切地盼望着这场仪式的结束。灰色调的楼梯间,少有人烟,有时即便有阳光照进仍让人觉得腹背受敌。在这短短的台阶上,我曾逼迫自己吞下老辈人爱的五仁月饼,曾一遍又一遍地回应咒语,曾走过五年的烂漫时光。二楼的客厅里有一排红漆木柜,柜上陈列着几罐不知泡了多少年的酒水,印象最深的是杨梅酒,五龄小儿尝过那酒红色的杨梅后眩晕和熏便潮涌入脑。我好像总是能屏蔽些什么,看不见柜上沾灰的古花瓶,看不见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延留下的饰物,甚至看不见那一小罐糖果;听不清爷奶在谈论什么,听不清他们认为我喜欢的京剧在唱些什么,也听不清洗头水溅入眼中时我自己的哀嚎。
陈旧的归属气息,淡黄的午后,安宁中夹杂着惶恐,还有杨梅酒刺鼻的味道便是我对这里的全部记忆。
深夜带着些许凉意,我躺在吱吱的小木床上不断拉高背后的被子,只露出一双在夜里发光的眸子,注视着皎洁的月光从帘缝钻进房里,未免带些地上霜意。“奶奶,我能不能跟爷爷换个位置睡呀?”我的鼻子贴近奶奶的衣衫,使劲嗅着。“为什么?”她问我。我思索了一会:“怕有坏人。”自以为能让大人接受的答案却没带给我想要的结果,因为她说,在我这一面锁着三道门,再安全不过。可正因如此,门边更黑更封闭,伸手不见五指,我也并不敢伸手。心中惧怕着不可轻易对大人诉说的怪力乱神。而窗边,给身处黑夜的人以光亮,给悲观孤独的人以抚慰,为灰白的世界点上一丝彩。这一夜注定难眠,不仅仅是心愿未满的缘故,还有捂出一身臭汗的缘故。
当水温调好后,奶奶会在桶里放一只皂,我便泡在我的大红桶中,躲在上涌的蒸汽里,寻找灵滑如鱼的香皂。即便房间里明晃人眼,即便已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即便正值酷暑,当独自呆在房里时,我还是会整个钻进被子里,宁憋出一身汗。只当爷爷开门进来时,才“哇”地一声跳出被子,假装在游戏似的。
“骑马”等汗干透,我接过冻死的可乐喝了一口,“爷爷,骑马!”
许多年后,在我离家求学的日子里,薛老头常端详着我幼年的相片,口中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小崽子”……
十三年前的夜晚,当橙红的晚霞褪去,无数个遥远的星球星星点点地缀满整片夜空,是天际流动的漫江星斗,是独属于孩子的浪漫。我们并排坐在月下,啃着手中的鸡翅,脸上糊得脏兮兮。两个孩子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似乎比谁都天真,又似乎比谁都成熟。“你喜欢星星,还是月亮?”燕儿姐问。灯光与星光都映入眼底,模糊了视线,又仿佛瞧尽了天边,我答道:“我喜欢太阳……”永远爱来自太阳的炽热与明亮,或许正因如此,并不似旁人那般倾心于江南小镇的细雨,我一直向往的是晴空和远山。晴日里的清晨,牵着奶奶的小拇指,走过祥和有序的老街,小贩叫卖,大爷踏着三轮,邻居间互道早安。而今的我已难再理解,为什么当初钟情于白糖馅儿糯米团。关于吃,倒是有件趣事令人久难忘却。
在拐角处,有一对老夫妻操持着家早餐店。热情有礼是刻在老街人骨子里的,或是浓郁的乡土气息令店里人来人往。我津津有味地嚼着白糖糯米团,端起一只大碗猛吸了一口豆浆,而后止不住地咳嗽,嘴里的豆浆全喷了出来,偏有一小团黑色的玩意儿从鼻孔喷出。奶奶边拍打着我的背边嗔怪道:“哎呦,急啥呢,小心点哟!”待平复后,我指着那走位尴尬的黑团问:“奶奶,这黑黑的什么?”“豆浆里的呗!”她压低了声音,“不想喝就别喝了,别叫嚷嗷,叫人家听见不好。”唱着一分钱,听着车辆驶过带起的风声,自老街渐渐走远,环绕在身旁的成了喧杂与忙碌。
揭开落灰的软木塞,那些碎糖渣渣里,有透亮的一块反射着糗事儿的光。
我完全木呆了,其实并没有任何惊慌,也完全难以像长辈一样体会到此事的严重性,只觉得恍惚。那天晚饭后,爷爷赶出他的电三轮,把钥匙插上,预备像往常一样载着我们回老街。不知何事让他们来了兴致,便将电车忘在一旁。有趣的是,我人生第一次驾车竟在五岁,那车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流动的空气,高速的移动,刺激!当我忽然回神,听见母亲的尖叫,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两个女人已然将贤惠气质抛在脑后,年轻的和年老的脸都变了形,粗暴地死拽着车尾。结果当然是反被车拖拽啦!我转回看热闹似的脑袋,脸正欲迎上领居家的卷门,车却忽然停了下来,薛智明冲上前拔了钥匙……那天是我三岁后第一次与父母住在一起,母亲止不住地抽泣抱怨,只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在责罚我……
每一场惊吓后,都免不了接受神婆的洗礼。老街的味道藏在回忆里,星星的背后是我爱的太阳。
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