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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那里湖面总是澄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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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个把月,艾希理的医馆渐渐热闹起来了,人们纷纷愿意相信,艾希理真的得到了诸神的垂怜,习得了新的治伤的神迹。
那段时间,艾希理就坐在床上,一边为纷至沓来的人们看伤看病,一边帮着席福做些他手头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席福,那可就忙得不行了,一边要打理艾希理跟他的日常生活,另一边又要按着艾希理的房子为病人们治伤制药。
艾希理止不住想起了当初跟着云忆学习医术的时候,便是云忆像个大爷似的坐在高位,光动嘴皮子却不动手,他屁颠屁颠的跟在云忆身后为他打杂,还觉得云忆肯教他东西而为此十分高兴。而现在,他成了那个光动嘴皮子不动手的“大爷”,而席福则为了他忙前忙后的跑,却绝不邀功,有时候,连艾希理都替席福觉得累,可席福这个笨蛋哑巴却从来不喊累。
那天,席福切完药材,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倒地的时候,还带动了切药材的带刀的板凳,眼看着那板凳就朝着席福砸下去了,可把艾希理吓坏了,匆匆忙从床上滚下来,还意外又扯到了受伤的骨头。
艾希理抱住席福,连连自责,席福身材本就瘦弱,这些天一直跟着他忙前忙后的,眼看着身材就变得又硌人了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让你受累了。”艾希理连连自责道。
可惜晕过去的席福听不到他的道歉了。
待到席福醒来时,艾希理抓住他的手,问他:“席福,你未来想做什么?”
席福做不解状。
艾希理又道:“你这样跟着我,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说过的,你是自由人,不是我的奴隶,不必这样跟着我,只要你想,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事。”
却不知这哑巴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是坐起来,比划着手示意道:他该去准备晚饭了。
“席福,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在问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只要你说,我都会帮你的。”
却见席福还是道:他该去准备晚饭了。
艾希理有些急:“席福,你听懂我说的没有呀,我问你——”
却见席福出手,阻止了艾希理继续说下去,他比划着道:“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去准备晚饭,准备好你的每一顿晚饭。”
哑巴的眼睛是那样干净,纵使曾经经历过那样多恐怖的事,甚至一度堕入邪道,可他的眼睛永远干净,这让你不由得反思,这哑巴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过界不过界的行为都是可以原谅的合理的举动。
艾希理的眼睛里氤氲起眼泪,他忽的自背后抱住哑巴,他说:“看来你这个哑巴不仅不会说话,脑子还不好,要是离了我你可该怎么办呢?”
哑巴不说话。
那样紧密的拥抱,艾希理能够从哑巴的身上闻到一股独属于哑巴的“人味”,那气味并不好闻,尽管哑巴跟了他之后已经渐渐爱起干净来了,但是,就算如此,男人身上的气味又能有多好闻呢?这世上,恐怕就只有云忆那个畜生的身上倒是一直好闻得紧。只是,纵使对比如此惨烈,可此刻哑巴身上的气味却让艾希理觉得十分安心。
艾希理抱够了,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这才笑道:“席福,你愿不愿意跟我一道,重新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
席福做不解状。
艾希理道:“我想去看看南郭的春城,想去看看乌鸫的水晶堡,想去看看低地的火山,我还想去看看神州,等到我们老了,我还想用余生去找叶和曾说过的蓬莱,我想看看他说过的叶和真神是否真的存在,你愿意跟我一道去看吗?”
当艾希理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脑子又不自觉的浮起了他头一回说这话时的情景,那时,他说这话的对象是云忆。
艾希理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重重砸在树干上的声音,只是,那时的他可没心情去管那些小事。
因为此刻,席福那张平凡的脸上是那样耀眼,耀眼到让他无暇去顾及其他。
艾希理觉得自己的世界也好似一点点的被拼凑起来了。
艾希理的身体渐渐好转,就连难养的骨头上的伤也渐渐好了起来。
他试着离了轮椅,走了两步,只是伤还没有好完全,所以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怪异。
他抬头,看到了正浅笑着望着他的席福。
艾希理立马做不悦状:“你笑话我?”
席福一惊,连忙摆手,似在为自己辩解,可是他是个哑巴,没法说话,打手势又怕艾希理没法明白他的全意,于是,越发着急了,手也越挥越急。
却见艾希理忽而笑了:“好啦,我逗你玩呢,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恢复而开心啦。”
艾希理的治病救人的法子在人群中开始越发受欢迎了。
人们渐渐开始相信,艾希理是真的受到了神的感召。
这种崇拜渐渐在人群中开始蔓延开来。
此时金狮正逢内乱,于是,王城内,渐渐开始传出了一种新的风声:愿艾希理为王。
甚至有激进的人直接就冲进了艾希理的屋子,日日夜夜堵在门口,非逼着他举旗继承王位不可。
但艾希理拒绝了。
曾经不想要的东西,现在依然不想要。
只是缘由各不相同。
他曾经不想要,是因为哥哥的缘故。
而现在不想要,是因为目前为止的王没一个好东西,艾希理有阴影,同时还因为恐惧。
他是如此恐惧人们一拥而上的起来做同一件事,那份气势都让他觉得恐惧。
尽管有时候,当你身处人群当中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做同一件事,那会给你一种非常的安全感,但有时候,你却会生出一股恐惧,谁没有想过,当那股力量某一天对上你的时候,你又该如何去控制呢?
人群让他觉得恐惧,他觉得他无力承受这样强大的力量。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做王?”艾希理又将一张新的方子递给了席福。
席福先是点头,但随即似乎又意识到什么,立马摇了摇头。
艾希理笑:“傻子,别这样呀,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席福傻嘿嘿的笑笑,指了指自己嗓子,暗示自己不会说话。
艾希理知道,他这是故意避开冲突,也不戳穿他,只是笑骂着拍了拍他的脑袋:“现在学会跟我耍滑头,是吧?”
席福也不躲,艾希理就叹道:“也好,这样可比你以前有意思多了。”
席福枯黄的老脸上竟还浮上一抹红。
艾希理垂首,道:“我只是觉得恐惧。”
席福做不解状。
艾希理道:“尽管现在人们的意向对我有益,可要是某一天,我做了与民意背道而驰的事,那么这些现在叫着嚷着要让他坐上王位的人未来又会不会‘吃了我’?”
席福又比划了两下,示意不懂。
艾希理抓过席福的手,道:“如今云忆已死,我大仇得报,对权利地位这些世俗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欲望,现在啊,我就想好好对待身边人。”
艾希理坐在轮椅里,由席福推着出门晒太阳。
最近的阳光都不怎么灼人,因着是春季,还时不时的来点冷风吹得人只哆嗦,但所幸艾希理一直体热,倒也不惧这寒风。
可那一天,当他们推开门后,艾希理却感受到一股慑人的寒意。
幽幽寒风中,太阳不烈,照不到这世上的罪恶之处,艾希理竟有一种世界都因着眼前的景象被黑暗笼罩的错觉。
就在眼前,艾希理门前的树上,挂着十来具魔族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血液已经流干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扒掉了,能清楚的看到他们身上的那些斧伤,阐明着他们的死因,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不下于二十处伤痕,有的尸体甚至头都没了。
他们被吊在那里,仿佛在用他们的死亡来昭彰着战争与这片土地的罪恶。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先前求过艾希理做王的那个独眼龙立马转过身,面相艾希理,脸上似笑非笑,他说:“王子,你好好看着,这可都是因为你的犹豫而死去的人。”
艾希理的眼睛里的光闪烁起来,仿佛他此刻动摇的内心一般,他猛地动手,推动轮椅,甚至不惜压到了身后席福的脚,也要固执的退回房中,他大叫着吩咐席福:“关门!”
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艾希理颓然的坐倒在轮椅里,手抱住头,望着地面,眼珠因为恐慌不住地转。
一旁的席福蹲下身来担忧的望着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艾希理喃喃道:“我这是做错了吗?”
席福拼命摇头,可艾希理的内心还是因为先前的景象震颤不已。
不对,他没有错,错的是一直征战不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人们。
可是,如今的这副局面,他又真的没有责任吗?如果不是轻信了云忆,害了哥哥,云忆也不至于上位,如果他没有非要复仇害死了云忆,现在的动乱也不会发生。
他觉得脑子很乱,一面觉得人们是咎由自取,一面又觉得内心有愧,想要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就算不是为了弥补,他也受不得他金狮的百姓们遭受如此劫难。
可是一想到人们望着他时那副狂热的眼神,他又只觉得无法承受。
“我该怎么办才好?”艾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