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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推敲风月旧情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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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雪榆是这样隐而不露的谦谦君子,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成语字典中“为人师表”的标准配图。
他的脸映在超净台玻璃窗上,眼神专注而平静,微抿直的唇角显得拒人千里,心无旁骛地工作了一上午。
然后,快吃饭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细胞株一开始就拿错了。
细胞房常年控温,连墙壁都泛着嘶嘶的冷气,液氮的罐子不知道谁开了,正在漏气。细胞房云雾缭绕,仙气腾腾,将茫然的阮雪榆熏陶得像要羽化飞升了。
他从没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橡胶手套绷紧,疯狂地对自己的手反复酒精消毒,好像这样就能洗掉他的愚蠢一样。
整个午休时间,他本来都应该在默默反思,可是完全无法进入状态。
课题组招了五六个喜鹊似得年轻女孩子进来,一天时间,就已经是桃园结义的生死之交了。
她们伟大友谊的缔结枢纽是:只要你喜欢时钧,我们就是好朋友!
实在是过于吵闹了,阮雪榆不得不关注她们,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
她们为了给时钧打榜,哪来的激烈情绪能将手机按得砰砰发响?更不明白她们为了时钧,可以在网络上与人真刀真枪地“问候”起来。
她们心疼地说:“赶紧把黑评刷下去!时钧哥哥看到这些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时钧?他这个人会难过吗?
阮雪榆对他说过无数次的“我拒绝”,随意、潇洒,张口即来,甚至后来成了一句口头禅,多么无心的残忍。
阮雪榆很少喜怒形于色,但那种的压迫感让人无处遁形,甚至于都不敢抬头去看清他的目光是否凌厉,他的脸色是否冷酷。那三个字是重逾千钧的金石铿锵,刮过一阵八千度的太阳热风一样,能把人的所有希望全都燃烧殆尽,连骨架和灰烬都不剩。
面对这种大自然都创造不出来的恶劣绝境,时钧一次也没有退缩过。
以至于阮雪榆很长的一段时间,想起他来,只有“百折不挠”四个字可以形容。
阮雪榆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情绪不明。
阮雪榆虽然严肃,但是很沉默,就算学生犯了严重的粗心错误,他也从不轻易责骂,更别提干涉她们的追星爱好了。女孩子们在这样的教授手下干活,开心极了,实验只要一有空闲,便肆无忌惮地聊起时钧。
三年了,阮雪榆根本没有碰过国内的社交媒体。
回国以后,他虽然有所预料,但却仍然十分惊恐地被无处不在的“时钧”空气包裹了。
他的心里开始被数不尽的马蹄子踏翻了天。
当年,时钧追他的第一个礼拜,就开始创造各种偶遇。
阮雪榆这个人有点机械化的强迫症,他习惯每周二四六的2:00、4:00、6:00去健身房。
这么刁钻的时间,每次都能碰到时钧,大多数时间他是在游泳。
时钧按着泳池边上,双手一撑,整个动作矫捷流畅,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岸。他身上肌肉均匀得当,身材并不夸张,但每一块肌腱都蕴藏了无限的爆发力,就像一只猎豹那样修长优美。他将垂在眼前的湿发拨到脑后,朝着休息区走去,一边走,两条明晰的人鱼线伴着步伐起伏。
他属于健身后胡吃海喝的类型,手上一杯饮料分三层,白的雪顶,绿的抹茶,棕色加糖浓缩巧克力的,底部还沉着许多料,像在拿吸管喝八宝粥。
阮雪榆频繁见到时钧,当时没在意,也没多想,时钧却不打自招了,笑着问:“阮老师,我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让你不舒服了?”
时钧露出一点恰当好处的笨拙表情:“我没有这样过,分寸掌握不好。”
阮雪榆是个简单的人,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他觉得无端的乱想只会扰乱工作思路,就没理会时钧古怪问题。
“我本来规划的也是隔三差五,交错地来撞的。可是我太想见到你了,每天都忍不住出门,告诉自己下次不去,下次不去了,明日复明日,这也是拖延症的一种么?”时钧继续坦白。
阮雪榆当时刚交接完一个项目,是个比较放松的状态,就没注意到时钧坐得很近,早就突破了社交安全距离,运动后的热热鼻息吐在他的脸上,然后他说:“阮老师,上过您的那堂课以后,我就感觉自己开始病了,可能需要常常来找你挂号,让你治一治了。”
时钧疯狂而虔诚的爱意,就像是火炭发了一场高烧,阮雪榆毫不留情拨下的狂风暴雪,都无法让它冷却一分一毫。
和他相比,过去所有的追求者都是那么柔弱、易碎、毫无诚意。
可惜,阮雪榆那个时候还不明白这有多危险。
时钧这个名字像是绿色的毒雾、红色的瘟疫一样,弥散在他所到的每个地方。
地铁上、校园里、电视广播、微博论坛,无不不是他的消息。
打开音乐软件,都是他的开机语音。
他拍戏伤了一根手指,霸占了一天半的热搜。
分手就从对方的世界里死亡,这是一个合格前任的基本礼仪。
可是时钧却在阮雪榆的每一根神经上反复横跳。
阮雪榆给自己解压的方式,是把手表的腕扣来回地折。
他本人和手表一起被这么折磨了一个礼拜后,阮雪榆开始查回美国的机票了。
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他从脊骨到头骨的一条线永远都是笔直挺拔。
可是今天,同事邱老师看阮雪榆背肌紧绷,头却是低垂的,觉得他心情一定不好,便一拍他的背,笑嘻嘻地说:“阮教授,你的那个小学生现在是大明星啦!你去要几张签名照,咱们研究所今年的实习生工资,都可以全免啦!”
邱老师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爱穿高跟鞋,像是一根插着签子的棉花糖。
在女学生旷然持久的震惊中,她说了惊世骇俗的一番话:“你们原来都不知道吗?大明星以前来我们这里取景拍过戏,第一天就被阮教授劈了下马威,气得要死了啦!”
她没继续说下去,女学生们不敢问阮雪榆。
临近下班的时候,阮雪榆接到了阮微共进晚餐的邀请。
他其实有几乎确信的预感——这顿饭肯定不是只有他们兄弟两。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到了地方,阮微眯眼笑笑:“小榆,你看起来好像好失望?你哥果然在你心里没地位。”
阮雪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必要和自己的哥哥做无用社交,他就沉默着吃晚饭。
阮微却不放过他:“我其实也不只是为了项目。”
话音刚落,时钧终于姗姗来迟。他拆下厚厚的伪装,人小了一半。
可能和容貌有关系,时钧太过耀眼,以至于过于锐利,即使他千方百计刻意隐藏,有时仍然止不住锋芒毕露。
而阮微也是高大英俊,却拥有成熟男人的亲和和爽朗的笑,一丁点攻击性都看不到,他坐在两个人中间,动作和语言都在说:他是一个努力的和事佬。
“好了,咱们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你们两暂时息战!”阮微用刀叉轻轻敲了一下盘子。
时钧想让阮雪榆当他被投公司的CSO,开价不菲。
阮雪榆说:“谢谢,不感兴趣。”
但是另外一个项目阮雪榆很感兴趣,研发团队是阮雪榆的校友,一直都有联络。
阮雪榆的工作是大于一切的,所以就这么愉快地、宠辱皆忘地敲定了合作关系。
阮微夹在中间,保证宾主尽欢,像在陪两个甲方爸爸。
时钧第一眼见到阮雪榆的时候,就觉得他很“贵”,根本不惊讶他有个跨国公司的总裁哥哥,财经杂志封面的宠儿。
哪种贵法?
时钧会想:阮雪榆可能连拖鞋里都是塞着孔雀毛的,娇地就像是豌豆公主一样,二十层鸭绒被下若是有一粒沙子,也会将他硌得全身发紫,气得浑身乱颤。
时家和阮家其实是非常远的世交关系,三年前,时钧第一次来这个城市,阮微招待他是应该的。
当时,阮雪榆食不言,寝不语。气氛都有些压抑了。
每道菜动一到两筷子,十八个菜,二十三个筷子。
一个虾,也算一筷子。
仿佛吃饭对阮雪榆来说,是一件维持生命体征的沉重任务。
阮雪榆原来并不“贵”:他好像对生活质量没有任何要求。
阮雪榆不在意,阮微就把弟弟拉出来开涮,活跃饭桌气氛:“怎么样,是不是像喂鸟似得,看得很急。”
那个时候的时钧一点也不稳重,就笑了出来,默认了这个说法。
可是他心里想的是:阮雪榆这样的人,就是只吃花蜜露水,也是合情合理的,像小鸟怎么了?
只要这个人是阮雪榆,再娇滴滴的金丝雀,就是只能吃最美丽的皇冠上最明亮的珍珠,他也愿意去摘星星摘月亮,哄过来捧在手心里养。
“昨天怎么不回我邮件?”阮微随口问道。
淡淡地“嗯”了一声,阮雪榆说:“因为周日喝醉了。”
阮雪榆不是那种干瘪枯瘦的木头美人,那天时钧就切身实地地见识到了。
回去的车上,喝醉了的阮雪榆问:“哪啦呀……”
酥酥麻麻的一声,带着针针春雨似得绵密的鼻音。
他微微启齿的唇,淡红,就像是清晨滴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乞求着男人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