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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hapter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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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还未枯黄,便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上海文华大饭店里,宾朋满座,言笑晏晏,留声机里放着当红歌星陆阿曼的情歌,好似靡靡之音,却十分悦耳。
翻糖蛋糕、汽水香槟,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期待着能有一次别样的邂逅。
祁兰和吴云白一拖再拖的婚礼,终于在这个冬天举行。
这对新人迫不及待走进婚姻的殿堂,那些金婚银婚的老夫老妻们,看着他们发笑,绝不是慈爱的笑容——
还来了不少政治方面的朋友,高谈阔论,还有穿着军装的少帅,英俊潇洒。
国内频繁的战事好像同他们没有一点干系,他们只管享乐就好了。
吴家的长辈正襟危坐,每一位都是临近入棺材的年岁,单是坐在那儿,什么话不讲,便散发出沉沉的死气。
吴云飞却兴高采烈,喝了一杯又一杯:“三老爷,大哥结婚,你们为什么不笑一笑呢,瞧!大家多快乐呀!”
那位三老爷盯住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咱们吴家是大户人家,祖上有位及丞相的,虽然到了咱们这辈,受社会的影响,没有曾经那么繁华,但也不至于没落到让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子进门,实在——实在是耻辱。”
三老爷气得发喘,吴云飞急忙放下香槟,怕打他的胸口。
吴云飞叹气:“您的话,未免太难听了些,祁家权势煊赫,咱们两家联在一起,百利而无一害。祁家大小姐知书达理,命不好,受了磨难,我们应该待她更好才是。”
“祁家——就是土匪。”
三老爷冷笑,“我从前以为你大哥只是窝囊,人家吓唬几句,就把自己搭进去了,现在看来,他居然还是个情种。大小姐怎么了,大小姐就不能狐媚了么?”
吴云飞神往道:“大哥……和大嫂……是真心相爱的……”
“你以为你活在伊甸园么,这是十里洋场——”三老爷道,“你大哥固执,你幼稚,我眼瞧你大哥跌入爱情的陷阱,往后他必定会受婚姻的折磨,望你不要步他后尘。”
吴云飞对三老爷的警告嗤之以鼻,他正欲反驳,只见祁遇走来,他顿时抛下老头子,对祁遇笑道:“以后我们就是亲人,可不能见外了。”
祁遇微微一笑,向三老爷见礼:“吴三老爷好啊。”
“哦,祁家大少爷,好久不见,长得这么俊俏了。”三老爷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笑道,“你姐姐样子就极美,你更是一表人才,可惜我们吴家没有闺女,不然又能促成一桩好事。”
“看来吴家人很喜爱我姐姐。”
“可不是,令姐温柔贤惠,打着灯笼也难找,嫁进我们家,只觉得委屈了她,心中惶恐得很呢。”
祁遇忙道:“言重言重。”
互相寒暄捧高了几句,三老爷便摇晃着他的山羊胡告辞了。
吴云飞如临大赦,坐在椅子上说道:“每每看见他们这副表里不一的嘴脸,我都想呕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能做到的——若无其事听他献殷勤。”
“估计是因为我早上没吃饭吧,肚子里咕咕直叫,哪里能吐出东西。”
吴云飞哈哈一笑,笑罢,忽然正色起来。
“阿遇,你有事瞒着大家。”
祁遇愣了愣:“何出此言呢?”
“我不像世铃,说话直白,你不要介意。”吴云飞道,“我只提一个人的名字,你就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但请不必担心,你的私事,我不会发表任何的看法,只是想提醒你,若是叫别的人知道,这在上海,是要引起一番轰动的。”
祁遇看着他,半响说:“世铭都告诉你了?”
“什么?你告诉了世铭?”吴云飞倒在椅背上,“那这么说,你和金先生的事,鲁兄也知道了?我踌躇了那么久,纠结该不该和你说,没想到,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吴云飞偶然看见两人亲密,此后便有所留意,他隐隐担心,希望二人的关系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直到再一次看见祁遇搂着少年亲吻,心中的迷惘胜于惊诧。
这种爱情,这个年代,这个国家,这样的身份——是毁天灭地的。
“我看得出,你对他,不全然执迷于□□,你付诸了感情。”
好像自己在床底藏了一朵腐烂的花,腐香味被人闻了出来。
祁遇的脸色不大自然,但他并不生气,也不紧张,干过事他认,干过的人他也认。
他和金烙不清不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次只是被好朋友发现,下一次或许就是家人,下下次陌生人,以他的身份,总有一天,全上海都会知道。
祁遇一身反骨,却罩了一层软弱的皮囊。
在刘宅,他们眉来眼去的时候,是叛逆之心发作,他明知罂粟有毒,却偏要尝之,那滋味的确销魂蚀骨。
看到蜀葵的脸,哪怕她百般求欢,祁遇也绝不会有一亲芳泽的兴趣,可金烙只要微微一笑,他的心就动了。
他和他,沉缅于肉宴狂欢,好像只有在床第这片方寸之地,才能勉强证明——他和他,天作之合。
可是面对鹿羡——一个小小的侍从的时候,他就忙不迭地遮遮掩掩,生怕旁人发觉他们欢爱,这并不是寻常的羞耻心发作,而是引自内心深处的惧怕。
沈家说婚事时,他也是模棱两可,既不甘心就这么服从家长的安排,也不敢忤逆大伯的决定。
在某些时刻,他不认可他的爱,他不相信这份爱会有未来,他心里有两种念头在打架:
一种是规规矩矩的,娶一位宜室宜家的女子,安然度过一生;
另一种则最为猖獗,它本身就是矛盾的结合体——血肉和心灵的痴缠,它向往的是它印象中的真正的爱情,那是诗人的爱情,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我曾有过一瞬间,孤独胜于一万年,是爱人转眸的瞬间,是我们目光分离的瞬间。
这种惊世骇俗的爱,也注定了情深不寿。
苦闷难以产生爱,爱却能产生苦闷、欢喜、忧伤。
一念,是理想国的王子,一念,是十里洋场庸庸众生之一。
婚宴上的笑语欢声淹没了二人的谈话,吴云飞觉得自己大抵是醉了,为什么看向祁遇,却看到了好多道迷幻的光影,分不清哪一道是他,或许哪一道都不是他……
眼一睁一闭,那个放荡不羁的青年才俊又坐在那里了。
“云飞,我希望你暂时帮我保密,或许有一天我会自掘坟墓,大胆的公布出来,未来谁都算不明白,就像战争和公债,凡事都有例外,不能按照既有的规律去推算。”
祁遇扶了扶眉心,苦恼地笑道,“鲁兄大抵还不知此事,劳烦你帮我先瞒着他,他家后院起火,霍许怜对他处处为难,鲁家全靠他一人撑着,这回怕是要他辛苦了。”
吴云飞知道祁遇不想给鲁世铃添麻烦,应道:“保证守口如瓶。”
“对了,世铃今天没有来呢。”吴云飞道。
“他有些发烧,鲁家便没有来人,只送了礼物。想必是积劳成疾,要修养一段时间了。”
聊了聊最近罢工的工厂,以死明志的女学生,又说了说党军打到了哪里……
男人们聚在一起,永远离不开女人和政治,在场有几位参谋长,各抒己见。
吴云飞说得头头是道,看来平常就很关注。
祁遇却不关心那些,他正寻思找个借口离开,小穗慌慌张张地走进门外,张望了一阵,看到了他。
“大少爷,门口有位先生非要进来,可他没有请帖,我们不许他进,他也不生气,只是说要您出去见面。”小穗贴耳道,“会不会是吴家的人来闹事的?”
“不要紧张,你里面招呼着,我出去看看。”
祁遇原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可一出门,只见玉阶上立着一位清瘦的男子,相貌清俊,眉眼间浮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嘴唇殷红似血,微微勾起,五官缺少男性的阳刚之气,但绝不会因此而被旁人轻视。
见祁遇目光中飘过一瞬恍惚,男子淡淡一笑:“祁少爷,不认得我了么?”
“敢问?”
男子含笑:“我姓霍。”
“霍先生啊,”祁遇心里咯噔一下,“霍……霍许怜?”
“正是在下。”霍许怜道,“数年前在一次宴席上,曾与祁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祁少爷无须放在心上。今日赶巧,正好是令姐大婚,时间紧迫,奉上鲜花一束,算作贺礼。”
祁遇这才发现,他怀中抱着一束冷艳的梅花。
“不必客气,里面坐吧。”祁遇接过花朵,说道。
今日婚宴上邀请的,皆是全上海有钱有势之人,霍许怜虽然符合,但干的生意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不再受邀名单之内。
祁遇年轻,心里没有深刻的阶级观念,又不懂人情世故,只道来者是客,便欲请入。
霍许怜抬头望了望他,只觉得此人与祁家旁人,着实不同,看样子是真心诚意地请自己进去,含笑道:“里面人多,不如到后院吧,清静一些。”
祁遇倒是无所谓,于是二人走进后院。
院中有一方池塘,夏时满池莲花,冬天便只有纸一样薄的霜,封印着几片孤独的残叶。
坐在亭中,有梁柱的庇护,没那么冷,风擦身而过,凉凉的很舒适。
“我来此处,是想跟祁少爷要一个人。”霍许怜说道,“此人姓金名烙,虚岁一十七,样子嘛——堪称绝色。有位刘先生,欠了我的钱,偿还不起,便把这少年送给了我,听说——他现下在祁少爷这里。”
刘家亏空太多,早年便四处借债,霍许怜人很大方,借给了刘砚名不少钱。
刘笔行一心想向祁家靠拢,见祁儒礼买公债,便喜滋滋跟进了。
没想到祁家老三活脱脱一个败家子,这场投资竟赔的一分不剩,还欠下许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院子里的男孩全抵押给了霍许怜,只剩下金烙。
霍许怜和颜悦色说:“我知道,这孩子是燕子洲的人,可是半年前刘先生以一万两黄金的高价买了他一年,如今半年已过,还有半年。刘先生现在已经前往北平,临行之前,他把这孩子的卖身契交给我抵债,所以这半年里,金烙也算是荆楚楼的人。”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祁遇也不是没有预料到。
荆楚楼之孟浪,非言语能形容。
祁遇忽地想起那日当街招客的男孩们,衣不蔽体,意色昏昏,为了金钱大概是什么都能做的。
甚有传言,三个小孩伺候一个男人,都是常有的事,然而第二天,只会剩下一个男孩,荆楚楼不养窝囊废,谁讨得客人欢心,谁就能活下来。
一个能把天地阴阳大乐赋奉为金科玉律,并亲自摘抄,供奉于楼中的人,又会有多么良善么?
祁遇扬眉:“霍先生是生意人,做谁的生意不是做?”
“哪里敢做祁少爷的生意。”
“不要谦虚,我听说过您的名号,神通广大不讲人情,大伙都是这么夸赞您的。金烙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这人好干净,你若是叫他伺候旁人,那么从今往后,祁家的生意就都不用做了,若是讲些情分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霍许怜眉梢一动,听出祁遇话中的嘲讽之意。
他原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可一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他,便不计较了,仍然乐呵呵道:“无聊之人浑说的,信不得信不得,他跟着你久了,自然养出了情分,我也十分理解,养一条狗分离时都会恋恋不舍地哭几眼,何况是人?”
祁遇反唇相讥:“只有狗会因为几块烂肉,黏着人不放。”
“我不是生物学家,但靠着‘生物’发家,也不怕你笑话,干我们这行当的,干小点,就是个拉皮条的,生意做大了,才成了商。”霍许怜顿了顿,说道,“金烙在你身边也不安分啊,惹得人不少,刚刚好,三教九流我都有能说上话的朋友,你只要许肯我一件事,那么不仅我不要了,放眼整个上海,都不会有人为难他。”
祁遇隐隐约约知道金烙背着他搞小动作,但没有多问,生怕闹得不愉快,这会儿被霍许怜当面点破,心里有些不高兴,只觉得此人居心叵测,但仍问:“你要我干什么?”
提到了重点,霍许怜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鲜亮的光彩,像一只觅到猎物的黄鼠狼——颇有气质的品种。
“祁少爷,或许你还不知道,鲁家撑不住了”他好像十分得意,说道,“祁吴联姻,祁沈即将联姻,姜还是老的辣,你家老爷子这回算坐稳了魔都太上皇的宝座了,鲁家孤立无援,本就千疮百孔的家业,此时明枪暗箭齐上,又哪里受的住呢?”
“你想对鲁家下手?”祁遇显然没想到,愕然道,“雪姨娘的妹妹……可是你……是你未婚的妻子……”
“呵,那个贱人?背着我私通,还怀了孩子,我没宰了她就已经十分的客气。”
撕掉儒雅的外衣,霍许怜渐渐暴露狼性。
祁遇恍然大悟:“你因此记恨鲁家?”
“这是我的私事,祁少爷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你只需把文件给他签了,金烙就是你的了。”
“我们是兄弟——我不能——”
“祁鲁两家的长辈也曾是兄弟,可你看看你大伯做的事,鲁家遭难,他趁火打劫,抢走了创世公司一半的股份,并且——阻拦了鲁家工厂所需要的原料。祁少爷,看看大人是怎么做事的,不讲情分的,不止我一个人。”
“你骗我!”祁遇忿然,突然冲上前,揪住霍许怜的领子,“我大伯坦坦荡荡,怎么会做如此趁人之危的事!”
“你祁家干的坏事还少么?装什么慈悲呢?工人罢工就打死工人,有人反抗就武力镇压,祁公馆下白骨累累,你感受到了么?祁少爷,你单纯的很,小心被人家骗,这个世道从来就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光明啊。”
祁遇骤然松懈,缓慢地松开手,慢吞吞坐了下去。
霍许怜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挑起冷森的笑容,他把文件推至祁遇的面前,上面刻印的全是外文字母。
“其中之事你不了解,我和鲁先生有一些交情,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样,我止不住地心疼,有心想帮他,他却瞧不起我,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霍许怜叹了口气,“我待世人纵然无情,可我待他,还是顾念着情分的。你答应我也好,不答应我也罢,如你所说,我神通广大,总有办法叫他签字,我此番来找你,是想用最柔软的办法。”
“文件放在这里了,你想想看,不用急,可以过几日回复。我还有事,不便久留,代我向令姐致歉。”
霍许怜迎着寒风,离开了饭店,因为冷,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无力的苍白,侍从见他出来,立刻递上一件狐裘。他摇摇头,钻进了车子。
“霍先生,去哪?”
“鲁宅。”
“又去鲁宅?”
“嗯”霍许怜微微一笑,“有个朋友病了,我去看看他。”
玻璃窗上映着雪白的面庞,倘若不是那张胭脂色的薄唇,他大概会被形容成冰雪般的美男子。
同为美男子,金烙却比他多了三分艳色——那种受人爱抚过的妩媚,是很罕见的。
霍许怜乌眉轻垂,靠在窗边,忽地望见那幢熟悉的洋楼,仿佛看见了那个人。
他蓦地笑了,不是彬彬有礼的笑,也是疯癫狂妄的笑,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肺腑的笑容。
好像有一朵昂贵的花,人们以为它腐烂不详,却不知它在冬天悄悄生出了枝桠……
冷密的风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祁遇以身体不适为托词,早早离席。
祁儒仁有点不大高兴,但还是应许了他,是以他迈出了饭店的大门,裹挟着呜呜的风声,发了疯似的渴望远离人群远离幸福,胸花不知在何时掉落,又不知被何人踩在脚下。
凄切的风,忧郁的树,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
“你们祁家干的坏事还少么?”
“看看你大伯做的事,鲁家遭难,他趁火打劫!”
“祁公馆下白骨累累——”
“这个世道从来就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光明啊……”
霍许怜的话,像一根纤细但足够有力的针,扎在祁遇的心坎里。
他曾就此事与鲁世铃有过谈话,鲁世铃十分不安,他大言不惭,说祁鲁两家私交甚笃,大伯绝不是背信弃义之辈,这些话如今听来,烧红了耳朵。
他已经对不住世铃,霍许怜的要求,他绝不能答应!
文件顿时被撕得粉碎,雪花般在天空中飞舞。
他忽然间畅快了,不美好的情绪仿佛也随之被扯烂,他决心不再隐瞒,他要把一切都告诉世铃,霍许怜的交易、大伯的阴谋——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要告诉他,提醒他,叫他防范——这才是兄弟!
“哎呦!”是女人的声音。
他走得太冒失,一不小心撞上一位赶路的女郎,女郎顿时跌倒在地。
听到女郎的叫声,祁遇如梦方醒,连忙弯腰去搀扶人家,只见一只细嫩白皙的手攀上自己的手臂,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金戒指。
只要祁遇再多留意一下,便会发现戒指成色异常,大抵是赝品,然而他端详着女郎的脸,丝毫不关注这些。
女郎大概快三十岁了,虽然保养的很好,眼角边依然有轻微的细纹。
她揉了揉脚踝,一开始是要发怒的,两条浓浓的眉毛已经立在了半空,抬眼的一瞬,上下打量着祁遇,眉梢忽然放了下来,说话也轻轻柔柔的。
“这位大爷,看路小心些。”
“对不住对不住,冲撞了您。”祁遇道,“身子没摔坏吧?”
“哪有这么娇弱?”话虽如此,女郎蹙眉,“哎呦,我的脚好像扭到了,痛的不得了。”
祁遇盯着她的脚,包裹着丝袜,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问:“您一会儿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接我妹妹。”
祁遇道,“您受了伤,我雇汽车送您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
风托住一片薄薄的叶,随着一辆廉价的汽车扬长而去。
二人坐在车厢里。
“不要再称呼‘您’了,文刀刘,木子李,我叫刘李,名字拗口了些,大家都习惯叫我李子。”
“李子……很特别”祁遇在口中念着,吟诵道,“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柳花香,我猜,你妹妹叫桃花对不对?”
女郎眯眼笑笑:“哪里有这么风雅。”
下了车厢,祁遇一望,居然是燕子洲,心中不禁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郎生出几分好奇来。
事情发生的意外,他坦坦荡荡,也就没有想到金烙也在燕子洲,需不需要回避一二,反而大大方方地携着女郎走了进去。
“说实在的,我还没带正经小姐来过这里,你是第一个。”祁遇道。
“大爷看错啦,我可不是什么正经小姐。”见他不信,李子道,“家道中落,我和妹妹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讨生活,我满身的衣装都是客人置办的,你会因此瞧不起我么?”
“当然不会,我会更加敬佩你。”
“敬佩我?”
“我活到这么大,全是靠家里生活,你却靠自己生活了许多年了,单这一样,就足以令我敬佩。再者,我不会以貌取人,我是因为你超凡的谈吐,才认定你是一位有良好出身的富家小姐。如果你不是,也无所谓,并不妨碍我们做朋友。”
李子一愣。
她们这种身份的丫头,被作践被侮辱被殴打,与敬佩二字全不沾边,此时被一位矜贵的少爷敬佩,心中涌起一股特别的情愫,觉得眼前的这位青年似乎十分亲切。
“感谢你的体谅。”
作别李小姐,祁遇扔给司机一大把钞票,叫他进燕子洲逛一逛。
把司机撵下车后,祁遇坐进了主驾驶座上,车前的玻璃十分混沌,行人们走在路上,有人忧愁有人欢喜,但祁遇觉得,那些都不是他们真实的自我写照。
他原本急切地想到鲁宅去,将心事向好兄弟全盘吐露,可坐在这辆车上,透过斑剥的车窗看见形形色色的人,那抹急躁好像一滴墨水融进了宽洪的大海。
他打转方向盘,朝私宅驶去。
金烙开门,冲进来一股寒风,打在他干净的白衫子上,紧接着迎来一个并不轻松的拥抱。
祁遇压在他肩上,看样子好疲惫,却笑得比谁都快活。
金烙不觉寻常,呆呆地搂住了他,门被风掩住,他们不断地向后退。
“哥哥,你怎么了?”
祁遇含笑:“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了,一会儿难过的像是被乱刀砍死,一会儿又高兴的像拥有了全世界似的。”
金烙惊惧:“不——你怎么会被乱刀砍死?”
“你不要着急,我只是打个比方。”
祁遇见他是真的怕了,连忙搂住他的身子。
“我姐姐受人侮辱,凶手仍逍遥法外,这是一桩糟心事,可今天,看到姐姐和云白大哥喜结连理,我又很激动很快乐,然而——霍先生突然找到我,他要抢走你!我快乐的心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幸福的感觉灰飞烟灭——
假使我不答应他,你就要受他管辖,被投入到那个地狱般黑暗的地方;假使我答应了他……我……我不能这么做啊。”
听到祁遇话中似乎有放弃自己的意味,金烙身子微微一僵,可看到祁遇两难的模样,又不忍心责怪他不顾惜自己了,只是轻轻叹气,恹恹道:“你又为什么不能了呢?”
祁遇也叹了口气,深深的、悠长的。
“你不要再问我了,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向他妥协的。”
“那么,你要将我送出去了么?”金烙声若蚊蝇。
“不——不!”祁遇扬声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不妥协,是既不答应他的恳求,也绝不受他的威胁,难不成他敢来祁公馆撒野么!”
祁遇一面倾羡李小姐姊妹那般自食其力的生活,一面又不得不依仗祁家的权势。
他渴望从老树的庇荫下走出来,见见世面,可刚探出头,便被刺眼的阳光打回。
祁遇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藏着万丈深渊。
他慌乱地把金烙推倒在床,含住那张樱粉色的唇舌,生怕它戳穿自己的体面。
“哥哥……今天不可以……不可。”
祁遇正殷切地唤醒少年的爱意,忽地听见这样的话,他霍地坐了起来,身体半温半冷。腥红的大床上。
金烙脸色微粉,他瞧出青年不乐意,忐忑地说道:“你忘了……上回……上回,上回医生说了,要一周……才行。”
然而,三天不到,祁遇又来祸害那片润土了。
祁遇掩不住失望之色,金烙见状,心里发疼,便想献出樱桃小口,可祁遇俨然失了兴致,饿兽似的从少年的身上爬了下来。
一起一落,不小心碰碎了床边的花瓶,祁遇微微惊动,倒不怎么在意,自顾自地整理衣裳,看着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金烙却呆住了。
“对不住,忘记——忘记你还没好。”祁遇道,“你在这儿好好养着,我现在这副模样,没法和你共处一室。”
金烙呆呆地点点头,目光却并没有看他。
祁遇凝神望了少年半响,只觉得他不如初时那般热情似火惹人怜爱,心中稍稍遗憾。
但又一想,天底下的爱情大都如此,轰轰烈烈逐渐演变为细水长流,他的冷淡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这样想着,又开怀了。
祁遇系好领带,蹲下身,抱住他纤瘦而光洁的腰肢,在殷红的尖上印下一吻,然后含情脉脉地告别道:“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金烙呆呆地望着满地的碎片,碎片拥着一朵枯萎的玫瑰。
玻璃碎片割在年迈的花瓣上,花脉里流出一些浑浊的液体,混在水中,是肉眼看不见的。
不知为何,金烙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花儿的痛苦。
这花朵就曾绽放在祁遇方才亲吻过的领地,花刺上还沾着他们的血和露……
这是他亲手种进他身体里的。
事后,金烙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枝泡在水里,渴望它能永远保持鲜活美艳。
可不过几日,它的红花瓣就变成了枯朽的淡黄色,渐渐地,凋谢了。
“对了,蜀葵又来找我了,”祁遇在门边穿鞋,蹙眉道,“我看见她断了手腕,她说是你割断的,真的么?”
金烙披着外衫,到门口送他,听到这话,眉梢一挑,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当祁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张口淡淡道:“她得罪的人不止我一个。”
“哦,那么你说交给你处理,你就真的把她两手断了?”
“当然不是,我和她的仇恨,不过是她嫉妒我抢走了你,何至于让我做出那么凶残的事情来?”
金烙俯下身,托着脚后跟帮他把鞋穿上去。
“那天,我只是稍稍警告了她而已。大抵是动手的人她得罪不起,才冤枉到我的头上来。这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恐怕脏了哥哥的耳朵,若我真是个妒妇,沈小姐现在焉有命在?”
“当真?”
“自然当真。”金烙做出赌咒的样子,“你若我信,我发誓吧,倘若有句假话,叫我——唔!”
祁遇含住他的唇舌,玩味了一会,松开笑道:“别这样,倒好像我问你罪似的。我不过是见她成了残疾,沿街乞讨,实在可怜,她纵然有不是,沦落至此,也未免凄惨了些,既然你我都不是制裁她的人,就不必再提了。”
金烙见他犹犹豫豫,显然是很疑心。
他抬手掐了一把青年西裤下紧致的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别别——”祁遇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狂吻,止息下来时,手指已红肿的不成样子,笑道,“你瞧瞧,它多脆弱,你要好好休养,这么虚弱下去,是承受不住我的疼爱的。”
金烙含着湿答答的指头,他知道,祁遇喜欢看他捧着什么东西含着,那副幼稚的模样,同他平素大相近庭。
男人都爱猎艳,祁遇也不例外。
果然祁遇笑道:“心肝……”
金烙回敬:“色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