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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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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事无常,江城不知,清河也不知。
等他回来,自是不可能的了。毕竟,在等他的漫长岁月中,江府也渐渐不存在了。
起初那一年里,江父还斗志昂扬,说要独自将这家撑起来。清河隐隐约约的还听着他与江母说着,店里的谁谁谁不错,准备认了他做义子,将来便将这家业托给他。
然而后来江父便再未说起过这事了。原因无他,国难当头,商人也难以安宁。国家征收赋税越来越多,而像江父这样的商人,自然首当其冲。
江父只得咬牙交了。私底下便暗戳戳地大骂皇帝无能,将士更是废物,无法保住家国安宁,竟要他们这些无辜百姓也来承担责任。
江父向来觉得这些事情,都是与自己无关的。这些事,应当由皇帝一一处理好才对。
自然,他也觉得,战争是不会波及到他的。
然而当敌军逼近,而全城人纷纷逃跑时,江父这才后知后觉,国难当头,没有人能置身事外的。
江父这才匆匆带着全家逃亡,一面仍暗地里骂着将士无能,白瞎了他交的这么多赋税。江母倒是哭哭啼啼地,口中念叨着,不知这些无能的将士,能否保住江城的安危。
他们终日面容愁苦,不是咒骂这个,便是忧心那个的,逃难了一路,便哭了一路。
他们所愁的,清河倒没什么感觉。她只觉得算是出来游玩了。
她呆在那座小县城中近二十年,到得这时才有了机会出来。唯一可惜的便是她没了眼睛,不知这外头的天地到底是何面貌了。
她将这话说给江母听,江母却大骂她不知所谓,说他们随时有可能丧命,叫她理应担心受怕一些。
她却不知这死有什么可怕的,只得心中暗暗想着,之后这些事可不能再跟江母说了。
她便去跟翠翠说。翠翠或许是明白她的。
翠翠嘻嘻笑着。清河说一句,翠翠便跟一句“是啊”。翠翠说一句“是啊”,她便在心头更认可翠翠是明白她的。
翠翠同她说,如今打仗很好。这仗一打,便将原先坚不可摧的,都通通打得稀巴烂了。
她便问翠翠,什么是坚不可摧的。
翠翠唔了一声,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上来她这话,只得将事情从头到尾给她说了。
“我原来是要嫁给宋宋的,结果他家里嫌我是个丫头,死活不让宋宋娶我!前两年,宋宋被拉去参军了,他家里也便跟着衰败了下来。”
翠翠说着,抿嘴一乐,小脸也微微扬起。
“这不是逃难么?我又遇上了他们一家——还有宋宋,他从军营中逃了出来了。如今都是难民,谁还瞧不起谁呢?今儿个还蹦蹦哒哒的人,说不准明个儿就躺在那儿变成一具死尸咯——这时候讲什么出身门第,都是放屁!”
翠翠说得开心,清河却听得懵懂。她点了点头,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翠翠嘻嘻一笑,便拉起她的手,说道:“我今后就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我要嫁给宋宋了。”
清河便哦了一声。这个她知道,她也嫁过人的。
清河便也嫣然一笑,拉着翠翠的手,问她:“你喜欢他吗?”
翠翠羞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声,说这话害臊。然而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说了喜欢。
翠翠一走,清河便忽然没人照料了。
江父虽有万贯家财,然而这个时候,有钱是件最无用的事情——他请不来丫头,沿途又遭到了土匪打劫。
江父江母自顾不暇,还得来照顾清河这个瞎子。时间一长,他们也便烦了,琢磨着该怎么将这个包袱扔掉。
终有一日,秋风萧瑟下,江母将她扶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温言向她说着:“我和你爹去买些吃的,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说着,便要走了。
清河忙抓住她的衣袖,轻声问道:“娘你也要一块去吗?”以往,都是江父一人去的。
“是!”
“包袱也要带上吗?”她身边没有包袱。以往,都是放在她身边的。
“是!”江母的语气不耐烦起来。
“哦……”清河便松了手,不再说了。
她想,江父江母或者是不想要她了,不过她也并不想多说什么。毕竟就像她娘说的那样,做人么,总得识趣,她再说下去,只会惹得江母不快,届时撕破了脸,便更不好了。
她便轻叹了一声,感受着余晖打在自己身上的那种懒洋洋的暖意。渐渐的,微风变得阴冷,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止了。
她想,或许是到了晚上。
她轻拢了拢外裳,想着她也该走了。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
她如今没了家,没了亲人,更没什么朋友。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不知后面会有什么事发生。
只是很奇怪,她这时候也不想念任何人,也并不感到孤独,只是有些许说不清的迷茫了。
她想着,她或许此时才是真正明白江城的。以前那种安稳的日子自然很好,然而现今这样朝不保夕,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日子,却很刺激。
江城会不会有一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惶恐感呢?她忍俊不禁。江父以为他去了,兴头过了,便也会想回来了,然而她现在想着,江城或许并不会打这个退堂鼓。
清河笑了笑,在寒风中又行了一阵子。
忽地,她的手腕却被人拉住了。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却听得来人用低哑的声音唤着她:
“清河。”
她便轻轻应了一声。这声音满是沧桑,她一时间竟不知这人是谁了。
“你是谁?”她伸出手,便摸了摸他的脸。那是一张满是疮痍的脸。她此刻轻抚着,白嫩的手竟有些微疼。她抚到他的两道眉毛,又浓又粗。
她便想象着这浓眉底下,应当是两颗又圆又大的眼珠子。
她扑哧一乐,轻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拉下了她的手,长叹了一声,便说:“清河,我是……江城。”
“哦……”她拉长了声音,点了点头,说到最后,她便轻轻叫了一声:“江城。”
“嗯!”他重重地点了一点头,仿佛是要证明他的话是真的一般。他拉着她的手,便又说了一遍:“我是江城。我回来了。”
“哦……”她又点了点头,最后嘻嘻一笑,问他,“你做了逃兵吗?”
翠翠说,她的宋宋就是这么回来的。
谁知他听了这话,脸色却是一沉,一双黑眸紧紧瞪着她,沉声说道:“谁说我做了逃兵!我又怎么会做逃兵?你听谁胡说的?!”
那语气凶得仿佛要她为自己的失言道歉一般。
她便也真的同他好好地道了一个歉,也不在他怎么回来这一事上多纠缠了。
她细嫩的手握着他粗粝的手掌,轻蹭了蹭,便莞尔一笑,道:“咦,你粗糙了,军营里日子很苦吗?”
他仿佛这才惊觉一般的,忙抽走了自己的手。他低头瞧了一瞧,只见她的手白嫩细滑,仿佛是玉做的一般,然而他的却如古铜一般,满是沧桑。
他匆忙的将手背在了背后,一抬头,见得她茫然的神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她的话。
“哦哦,那个……也让不算太苦。嗯……”他不由得有些结巴,伸手在她背后轻推了推,匆忙催促她说,“走吧走吧,我们早些找个地方歇下来。”
“哦……”她不再多言,点了一点头,便往前走了。
有人在这个时候照顾她,终究是好的。
他也确实将清河照顾得很好。
他买了马车。他驾马,将她安置在马车里头。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安静,而又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他却思索了很久。想出一个,却又跟着排除了一个。似乎在这战乱的时候,哪里都不安全。
她倒没什么计较。
她窝在马车中,打了个哈欠,便悠悠说着:“在这儿,或者去更远的地方;今天死,或者明天死,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你干什么这么愁呢?”
他却板了面孔,放下了地图,低声喝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低低一笑,也不生气,只是撑着脸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觉得自己变了。她始终如此。
他听得这话,却愣了一愣,失了许久的神。半晌,他仿佛是自嘲般的笑了,低眼瞧了瞧地图,说道:“是……是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了。”
他以为的清河,是个干净而又美好的女子,是个不知世事,需要他慢慢引导的小姑娘。
她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然而却也不恼,只是撑着脸,继续笑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或者是想去做的事?”
他一愣,盯着地图说道:“我……我想来找你。”
她便低低一笑:“找到我之后呢?”
她瞎了眼睛,此刻便也见不着他恨恨瞪着自己。他呼出一口重气之后,便道:“之后便是如今这样咯!那么你呢?你有想过之后的事情吗?若是你没有碰上我,之后该怎么办?你想过吗?”
“没有啊。”她咧嘴一笑,坦然说,“我只想着终有一天,我会静静地躺在地上,或黄土一埋,或草席一卷——无所谓,左右是去了。”
他便又瞪向了她,良久后才道:“疯了!”
她笑了笑,轻声叫道:“孙未。”
他便是一惊。却听得她悠悠问道:“孙未呢?你有在军营里看见他吗?”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瞄了他两眼,酸溜溜地问她:“你很挂念他吗?”
“是有一些。”她没仔细算过,孙未到底去了多少年,但似乎是段很长的日子。
他久久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他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帘,方道:“他呢,不怎么走运,冲锋陷阵,马革裹尸,便埋在那儿了。今后太平了,咱们还可以去祭拜祭拜他。”
“哦……”她长长地哦了一声,轻轻点头,忽而一笑,又问他,“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他又瞪向她了,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既是怨恨,又是气恼,终于,他将这股愤慨,化作了短暂的五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凉薄的女人!”
她笑了笑,也不再说了。她说了太多,已是困极了。
等她再醒来时,他们已到了下一个地方了。
她听见有鸟叫声,闻着花香轻轻送到鼻尖。
他轻声在她耳畔说着,一时半刻不会打到这里来,他们今后的家便也在这里了。
她便做出欢喜的形容,忙说好。
他是个勤奋的人。
到得这个新地方后,他便开始修建新房屋了。她只觉得没等了多久,便有了新家。
这里幽静,她没事也会在这儿逛逛。左右没什么人,她也不怕遇上什么危险。她在这儿四处摸索着,知道往东边走个两千步有座山,再西边走三千步,又会有一条绵长的小河。河边生长着一棵树。
她问过他了,知道这是梅树。
萧瑟的秋季总算是过去了。不过一季的时光,她却已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生活过活——虽说这于她其实也没多大的变化。
天儿愈发冷了起来,她的衣裳便也是越穿越厚实了。
她感觉冬天来了。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的欢喜。
她便问他:“冬天到了吗?”
他正坐在外头劈柴,闻言嗯了一声。
她却并没有被他敷衍的态度打消了激情,反而更欢喜地问他:“外头下雪了吗?”
他望了一眼外头飘零的雪花,劈开了手中的木头,又嗯了一声。
他本没怎么在意这事,谁知一回头,却见她已掀开了被褥,作势要下床。他忙站起了身,大喝一声:“你做什么?”
她却并没被他吓着,从容地摸过了自己的外裳,披在身上,这才回道:“我要出去见见河边的梅花。眼下肯定开了。”
“欸!”他又喝了一声,皱着眉头便道,“看什么看?你怎么看?”
她微微咬唇,也知道自己看不了,仍是固执地说了:“我见不着,摸摸也是好的。”
她说着,便又要往外走。她向来温顺,然而这事上,却很估固执。他不免有些头疼,扔了斧头,几步抢到了她面前,一把便拉住了她的手。
“这会子,梅花早就谢了!你要看,也得等明年!”
她听得他这话,却沉默下来了。她伸出手,想摸摸外头的风雪,他却误以为是要拉他的手,便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她轻轻一笑,便问他:“为什么呢?孙未,为什么总是这样?”
她被她这话“孙未”惊得心头大震,忙吞了一口唾沫,辩解着:“不是……我……”
她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说着:“河边的梅花,眼下开得正好,对吧?”
她轻轻一笑,又说道:“很多年前,你就跟我说,河边的梅花开得很好,要我去看。我回家就缠着我娘说要去啊,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也告诉我,梅花早就谢了。”
孙未怔怔听着,其实这事他早就忘了。此时听她说起,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了谎,我知道。但是她又说,做人得识趣。”
她笑声很轻,仿佛是一滴清泉水滴落在了磐石上。她一双玉手也从孙未掌中轻轻抽离了。
“于是我便识趣了许多年。好,也不好,不过许多年了,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孙未望着她的身影。风雪下她的身影单薄而又坚定。他忽地没有勇气去拦下她,只得见得她在雪地中留下的脚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
他听见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