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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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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上热热闹闹了大半个月,笑声从未断绝过。
因着翠翠提前给她说过,此番她对外头的吵闹也没这么迷糊,知道是在办喜事了。
江城因着这事,也来看过她几次,说了下他与小玉的亲事,又说要给清河置办几件喜庆的衣裳。
清河能有什么意见?不过是祝福他罢了。至于衣裳,她更没什么计较了。喜庆点的,丧气点的,与她倒没什么差别。
她只是对江城说,天儿转凉了,衣裳做得厚实些便行了。
江城听罢便又笑她如今跟他娘一般了。
清河笑了笑,没接他这话,只说自己婚宴时便不出席了。
她原以为她会江城再娶时,明白雯雨当时的心境——她甚至差了翠翠去买了木鱼,装模作样地在房中敲了许久,然而终究觉得无甚意思。
她这才明白,她与雯雨本就是不一样的人,又谈何理解?
府上原先的热闹,她明白这是在办喜事,然而之后的热闹,她却闹不明白了。
原先的热闹中,夹杂着笑声;而如今的热闹中,却满带着叹息了。
翠翠笑嘻嘻地给清河解释:“这雯夫人作恶太多,眼下也是死心不改,竟在少爷婚宴上大闹,还拔了金簪来刺死了新娘子!不过她也是知趣的,杀了新娘子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儿,一头撞死了!”
翠翠摇头晃脑地下了判词:“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清河终于被她给逗笑了。
她不是笑雯雨,而是笑翠翠这娃娃,连“善恶”怎么区分的,心头都没杆子称,便来评判这个是好人,那个又是恶人了。
主仆俩一语笑罢,便止了声。
清河收了笑,是因为笑够了。翠翠收了笑,却是见着江城出现了了门外。
翠翠忙将那声笑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躬着身子,便毕恭毕敬地叫道:“少爷……”
江城此时负手站外门外,只身将月光挡在了身后。他冷眼扫过清河与翠翠二人,沉声喝道:“你们二人很开心吗?!”
翠翠周身一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清河转了转脑袋,想望向江城,却也不知他在哪儿了。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那时头带着红盖头,木楞楞地坐在房中等待着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相公。
她不知道她今后的相公是何相貌,更不知等待她的命运将是什么。
她便伸出了手,轻轻唤了一声:“江城……”
他不应,她便又叫了一声。终于,指尖一阵温热,是他来了。
她低低一笑,伸手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声音便低到叫人听不清楚:“相公……”
正所谓是风水轮流转,江城如今一下失了两位夫人后,也自然而然地颓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便也都在清河这里了。
这话是翠翠说的。江城常来清河这里,翠翠自然打心眼的开心。依翠翠的话说,什么雯雨小玉皆是过眼云烟,清河才是最后的赢家。
清河听了她这番话只觉得哭笑不得。
赢?她都不知这场局是要赌什么,又谈何输赢?即便是退一步说,她也是不想江城常常来此的。
她与江城如今的相处,大多时候便是静默的。
江城不语,她便也不语。江城若是说笑话,她便跟着哈哈笑。江城说起那些伤情的事,她便左一句劝,又一句劝的。
如此反复,她不累,江城也倦了。
“唉。”江城便轻叹了一声。他起身独自立在窗前。此时皓月当空,正是个静谧的时候。
清河掀了被褥,想下床陪他,然而想了一想,还在放下了被子。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江城对着皓月,有些失神。
他不说,清河便也等着,左右她新近瞌睡也少,睡一会便够了。好半会,她才听见他叹声道:“一日日地这么过着,真是没什么意思。”
清河没由来地为着他这句话,吃了一惊。
江城呆呆地望向窗外。除却天上那一轮皎月,入眼处皆是漆黑。他不知自己视线到底该往哪儿放了。
他苦笑了一声,便道:“似乎……向来便是如此的。我一出生,我爹便请了先生来教我识文断字,方学会了认字,我爹便教我看账本,跟我说,以后江家偌大的家业都得由我继承……”
“呵呵,好,继承继承。后来呢,又问我,说雯雨好不好看。我当然说好了。谁知他紧接着的一句话便是——雯雨将来要给我做媳妇儿。”
江城哀叹了一声。此时看着那一轮圆月,渐渐躲在了云层后头。他退了几步,便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这些年,又在催我给他们生个孙儿。”江城苦笑着,“识文断字,接管家业,紧接着成亲,还得生个大胖小子……一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但似乎,人人都是这么在过的。我想做些有意思的事,想跟旁人都不一样,谁知到头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的。”
清河静静听他说着,一句话也没有接得上。她想了半天,这才跟着他叹了一声,附和道:“是啊。”
“是啊”之后该说什么,她便是不知了。
然而江城似乎也没听着她这句附和,自顾自地叹了一声:“这一辈子真长。”
清河这才真正笑了,眼底尽是苦涩:“是啊。”
这么无趣的一辈子,有人竟要过上百年。据说先秦有个叫彭祖的,竟活了七八百岁。清河听得有人艳羡他,只觉得纳闷,大家不应该同情他又活活多受了好几百年的苦吗?
清河也不知她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城回首,望了一眼盘腿坐在床上的清河。良久,他垂下眼帘,叹了一声:“是啊。”
说罢,他便披上外衣,出去了。
江城动作很轻,轻到清河都未反应过来他出去了,直到她傻愣愣地叫了好几声发觉无人应时,这才后知后觉。
清河忽然想到,他方才会不会生气了——生气他说的话,她都无法体会到,更无能开解他些什么。她歪了歪头,又想到,她没法子做到的事,是不是公公婆婆,乃至雯雨小玉,也无法做到?
想到最后,她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新近是闷得慌了,这才会来想这些有的没的。江城么,会有这些情绪,大概是没了雯雨小玉之后,日子太苦闷了。
清河大抵猜得不错,江城只是因得太无聊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他本身,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他娶了清河,又想要娶小玉,便是个极好的例子了。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半个月,江城忽然来告诉她,他想要从军。
他给出的理由倒很是体面:“如今外族入侵,国难当头,我虽是一介草民,但也应当以国家安危为己任,又怎可在这种时候还贪图享乐?我虽不是什么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但在这种时刻,也应当站出来,出一份力!”
清河听罢后,忍俊不禁。
她知道,江城并非是什么爱国之人,也并没有这样舍身为国的胸襟。不过她并没有拆穿他。
江城看着清河唇角的笑,一愣,便问道:“你是为我开心吗?”
清河便点了点头:“嗯,为你开心。”
江城听得清河这话,果真欢喜起来,上前抱着她直转圈。
江城说,清河是这个世上唯一能懂他的人。
清河笑了笑,没接这话茬。她心中明白,自己也并不懂他,只是会附和他罢了。她娘告诉她,这叫识趣。做人识趣一些,终究是好的。
江城会觉得清河是这世上微一懂他的人,或多或少,也有他这次从军全府上下皆是反对的成分。
江母为着这事,还来找到了清河,希望清河劝一劝江城。
“这战场上刀剑无眼,城儿又不会功夫,极有可能是……是他这一去便不能回来了啊!”
江母说这话时,老泪纵横。清河瞧不见,然而凭着她的哭声,倒也能猜着几分。
“城儿只是一时兴起,等这个劲头过了,他自然会反悔的!——然而那时,他进了军营,又哪里能说走就走了!届时被硬拉着上了战场……唉!”
江母说得起劲,然而清河却没听得进去。她只是在寻思着,江母哭得这样可怜,她若是无动于衷,是不是显得她整个人过分冷漠了?
她便抽噎了两声,跟着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登时哭作一团。
江母紧紧攥着清河的手,以哀求的声音说着:“清河,城儿向来听你的,你去好好劝劝他……”
清河听得江母这话,差点笑了出声。忙抽噎了两声,掩饰了过去。
江母不知,江城会听她的,只因为她向来也听江城的决定。
然而她此时也不反驳,乖顺地说了一句:“婆婆放心,清河回头会好好跟相公说的。”
江母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攥着清河的手,连连嘱咐着:“你可一定要同他说啊!”
清河向来是个守信的人,既答应了江母要去同江城好好说说这事,便定然会去说的。
傍晚时分,江城来时,她便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形容。
“江城,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江城心头忍不住涌上一股厌烦。他啧了一声,坐到圆凳上,便沉声说道:“我知道了,我娘下午来找过你是吧?她是不是来叫你劝我别去从军这些,你……”
“打仗好玩吗?”
“你别……”江城正说得起劲,蓦地听着她这么一句,倒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清河便笑嘻嘻地又问了一遍:“打仗好玩吗?”
“啧,打仗有什么好玩的?”
说是这么说,然而语气中那份不耐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压制不住的兴奋。
江城便坐到床边去,细细给她讲解了一番如今的形式,又说了一通这军营中会发生的事,战场上会发生的事。
清河怔怔听着,点了点头,便道:“听着倒是很有意思……”
江城却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说道:“打仗没意思的,只是说,跟在这里的生活不一样罢了。”
“哦……”清河似懂非懂,忽地莞尔一笑,问他,“所以是……换一种方式的没意思么?”
“对了!”江城大笑,伸出手抚了抚清河的脸庞,仿若是他们新婚之时,他揭开盖头,手指轻摩挲着她的脸庞。
清河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终于磨得江父江母答应了他要参军的主意。——兴许是被他精忠报国的心意给打动了?清河不知。
江城走的那一天,江父江母为他送行,老泪纵横,东一句嘱咐,西一句挂念的,总不停休。江府门前,一时间很是热闹。
清河新近总是很恍惚,耳听得他们的哭声,还以为又回到了她出嫁的时候——她娘也是这般,哭得惊天动地的。
她想着,便抽抽搭搭的,也哭了起来。
江城被这一大家子哭得头疼。他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总比窝在这么一个小县城中孤独终老来得要好许多了——不知他们在伤心难过些什么。
他安抚好了江父江母后,便又来宽慰清河。不过他知道,清河是不需要安慰的。清河与他是一样的人。他不会难过的事,清河也自然不会难过了。
是以他只是轻拍了拍清河的肩,在她耳边轻笑道:“等我回来。”
清河破涕为笑,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