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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墨色 ...

  •   今天是阴天,闷热的湿气扑面而来,偏低的气压似乎酝酿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白棋并没有选择在签售之前过来,他知道对方的编辑、工作人员、书迷会把曹汐沢保护得很好。
      当繁华落幕,烟花已冷,对手酒足饭饱过后,才是沉下心好好谈谈的时刻。
      他看见那个西装革履的锡纸烫男生叼着烟,从楼梯走下车库,溜达到自家车旁边,丢掉烟头,漫不经心地踩了两脚。
      曹汐沢的车十分好认,是辆火红色的法拉利,他在微博秀了好多次。
      “你就是曹汐沢?”白棋的嗓子有些哑。
      男人一怔,掸掸白衬衫,歪着嘴笑笑,“嗯?签售结束了,我可不签名。”
      白棋盯着他,就如同对方满怀恶意地盯着他的头发帘,寸步不让。待对方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这才继续开口。
      “我是为了《墨色繁华》而来。”
      “墨色繁……认错了吧小子?”曹汐沢刚回了半句,突然愣了,这名字好像有点熟,在哪见过来着?对了!是自己那本的……
      后脊梁微微发凉,他第一次在网上读到《墨色繁华》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而如今这凉意中,偏偏多了股无形的压力,好像是被水草,不,是蟒蛇,死死卷住了身体,压迫着浑身的血液与肺部的空气。
      他禁不住仔细打量起来。
      瘦小得似乎能被风吹倒,大夏天也穿着一件松宽的长袖运动夹克,胸前抱着一口袋文件,说不上相貌平平,反倒有种凌厉的美,哪怕穿得破破烂烂,也不足以掩盖这种自内而外的气势。
      眼前的人只露出一只眼睛,却好像是一支能刺穿灵魂的箭镞,这是他全身上下最为锋锐的地方。
      “你是白棋?”他下意识道。
      作者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如同烙印,即使他只看过白棋的一本书。
      “你用我年轻时的作品换来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我不羡慕,因为我的文章能有多少价值,我心中有数。至于你偷偷摸摸,剽窃作品,道德败坏,本也与我无关。我不想要什么别的,我只想告诉你,它真正的作者是我,而你抄来的幼稚到极点的故事,出自五年前的我。”
      “哪里来的疯子!”
      从白棋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曹汐沢的手就开始颤抖。惊慌写在脸上,更溢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勾勒出颤巍巍的弧线。
      疯子——最初写这本小说的人一定是个疯子!而他又盗取了疯子的文章,被疯子发现!
      曹汐沢禁不住大吼,回荡在车库中的吼声重复着“疯子”“疯子”,反倒震得他的头几乎裂开,好像有千千万万个声音要将“疯子”嵌入他的脑海,让他成为“疯子”。
      声音足够洪亮,完完全全可以压住那淡漠的词句,却挡不住“剽窃”“败坏”“幼稚”的芒刺。他仿佛见了日光的吸血鬼,浑身的肌肉都挣扎着,扭曲着,抽动着,试图遮掩住自己所执着的黑暗。
      没有粉丝会知道,他们刚刚尖叫着追捧的,在漆面花梨木桌后抛媚眼的作家,正在车库里被诘问得如坐针毡,双眼发红,露出野兽的獠牙。
      “凄惨的故事只是愚蠢地煽动原始情绪,赚足眼泪后,破碎成一地冰碴,转眼不留痕迹。而命运向来爱开玩笑,再令人瞠目的转折也只是源于必然的捉弄,你漏下了太多的点滴,却用无厘头来混淆视听。你还没有掌握杀人诛心的暗黑,毫无止境的绝望,只想凭借这些肤浅的想象叩问人间,破笔涂污的妄想,如何配得上这人间的名字。”
      白棋挑挑眉毛,评点起过去的自己与眼前的“作者”,“人间可不止滑稽可笑。”
      曹汐沢深吸口气,摸着身边的红色法拉利,面部的肌肉抽了筋似的抖动,似笑非笑。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很了解似的?”
      白棋心中一沉,“我有证据证明你是抄的。”
      曹汐沢按捺不住,大笑道:“想讹我?别傻了!那个网站早就关门大吉!”
      “你果然是在那个网站偷来的。”
      对上白棋的视线,刚刚硬气起来的曹汐沢顿时陷入无尽的恐惧,浑身战栗道:“你……你让开!”
      白棋往旁边挪开一步,当真让开。
      “我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我也不想在你身上耽搁太久。我也不求你这种人的同情。如今你已经高高在上,但时刻记得,没有什么能不计代价——”
      “滚!”
      曹汐沢撕心裂肺一声怒吼,扯开车门,用力挤了下白棋,抢上车去,立刻插上车钥匙。
      白棋被这一拱拱得微微火起,心想我不找你麻烦你还不客气点,却在发动机瞬间的轰鸣声后,笃定了另一件事。
      没有底线的人不懂仁慈。

      红色的法拉利哪怕染上了血红色,依然那么耀眼,招摇着冲出车库,冲进雨水和电闪雷鸣之中。
      白棋勉强抬起头,看到斜前方的几处监控,唯独没有面向此地的,又垂首看向被剐蹭出血的胳膊,以及不断喊疼的骨头。
      头上的伤口还在发热流血,好在是后脑勺,以及左额头头发下面的部分,并不影响视线。只是头也开始疼,眼前闪烁着黑与白……
      疼痛从未休止,不过是再添一笔。
      但我还要活下去。
      白棋掏出自己的诺基亚,迷迷糊糊中,相当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号码。
      “我在晖阅传媒地下车库。不想收尸的话……叫救护车。”
      温岩被手机铃声惊醒,披着的西装掉落在地,急匆匆地接了个未知来电,听到的却是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
      但他第一时间便听出来,这是白棋的声音。
      “白老师,是您吗?怎么了?”他立刻站起来往外赶,匆忙揉揉眼睛,绊个趔趄,差点泼洒了办公桌上已经冷掉的咖啡。
      对面没有回音,只能听到“叮”的一声。
      电梯。
      白老师说他在……单位楼下?
      他来做什么?刚刚,他是说的“收尸”么?
      温岩急忙摁了电梯,从五层来到地下一层。
      ——能听见电梯的声音,白老师应该就在附近。
      外面雷声隆隆,就像是清晨时那辆法拉利引擎的咆哮。
      白棋蜷缩着身子躺在车库的角落,像极了濒死的流浪猫,拼命地抓紧最后的稻草。
      白老师?

      深夜的医院里弥漫着幽怨的泣涕与狰狞的喘声,病痛如恶鬼折磨,发出尖锐的警告,将活人的鲜血榨干,将饱满的精力消磨,让再寻常不过的呼吸也充满痛楚与被灼烧的酸臭。
      白棋安安静静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手上打着吊瓶,额头裹着纱布,整个人冰冷得仿佛玻璃娃娃。
      温岩拿着白棋口袋里的身份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愣,素来温和的眉毛也拧在一起。
      白老师没有立刻打120,却是打给了我。
      白老师是相信我……还是相信我会为他出医药费呢?无所谓了,能救回白老师,我甘愿倾尽所有。
      白老师是天才,我竭尽微薄之力,想为他做得更多。
      这张身份证是白老师的吗?尹嘉祯,似乎有点印象,是在哪见过这个名字?
      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有些许稚气,左边的头发帘儿似乎被强迫着梳起来别在耳后,露出另一只看起来似乎并无异样,只是毫无神采的眼睛。看他的神色,当真是不情不愿的,咬牙切齿,几乎要翻起白眼。
      白老师抱着的应该是他的稿子,内容却又和最近爆火的《墨色人间》十分相似。
      白老师是和什么人发生了争执吗?难道是和……那个作者?
      太多的谜团在温岩得知白棋没有大碍之后,纷纷涌上心头,难以解答。
      而当那几乎透明的指节在被子上轻轻刮蹭,发出细微响动的时候,温岩立刻回过神,将复杂的神情收敛。
      “白老师……幸好你给我打电话了,我不想看见你的尸体,我不希望我最喜欢的作者从此断更。”
      这第一句话颇为奇特,温岩自己也怔住,旋即侧过头,张着嘴试图解释些什么。
      “我没有办法支付费用。”白棋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平静而执拗。
      “还想着支付什么费用?我已经给您付过了,您只管好好休息。”温岩将身份证放到床头柜上,倾斜着身子,担忧地看着白棋。
      “那我这是欠了你的,回头我会还上。”
      “并不是亏欠。一定要还的话,就用字数还,用故事还就好。白老师,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白棋干裂的嘴唇绷紧了些,视线在温岩湿软的发梢与湿淋淋的肩头游荡。
      “您告诉我……是谁,对您做了什么?”
      许是温岩略微急切的神情让白棋略感压力,他轻轻扭转过脖子,喉结起伏。
      “不用找那小子的麻烦,对他这个人,我已经无所谓了。哪怕是他抄袭我的故事。”
      “是曹汐沢抄袭了白老师的故事?是他的人把白老师伤成这样?”
      面对温岩迫切的追问,白棋闭上眼,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他的事,我只想写好我的故事。”
      温岩沉默良久,直等到白棋按捺不住,睫毛微颤地睁开条缝,这才有所动作。
      “白老师,喝点水吧。”温岩起身倒了温水,又拈起支吸管,送到白棋嘴边。
      清澈的水比体温略略烫些,从吸管直接淌进喉咙,正适合身上有些发冷的,口干舌燥的病人。他一口气喝下半杯水。
      “温岩,你对《墨色人间》怎么看?”
      面对突然的问题,温岩丝毫不慌张,把水杯放回台子,摸摸下巴,仔细回想,“故事凄绝,的确令闻者落泪,但禁不住推敲琢磨,未免浮于表面,纵使结尾转折使人意外,节奏推进也只有这处落差极大者堪称记忆点,其余仍旧流于俗套。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人间里,最打动人的不应是苦难与凄惨,而是坚韧与向善。对立并非最讽刺的手段,也许某些理所当然与巧合的连结,才最令人唏嘘。”
      “还算有些见地。”算是个不痛不痒的回应,白棋颇为淡漠的视线稍稍柔和,“《墨色人间》是抄的我五年前的《墨色繁华》,桌上这些算不算证据?”
      “白老师的打印稿,恐怕很难作为证据。除非,能找到那时网站的备份……”
      “我已经不在意这个拙劣的故事,你也不必想太多。”
      温岩凝视着白棋,欲言又止。
      白棋不容他再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上午再做个检查,没大问题的话,三天就好,单人间也比较自由,不怕吵闹。白老师,您身体比较弱,得好好补充营养。”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死过。”白棋不以为然。
      “死了就真没有了……所以我从今天开始,想要监督白老师好好吃饭休息。”
      “你以什么立场监督我?”白棋失笑,纵使听得出温岩是情真意切,不免也有些疑惑。
      温岩抿抿嘴唇,轻声说:“铁粉,我是白老师的头号铁粉。”
      白棋垂下眼帘,乌色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呵,随你便。不过有的东西我吃不下,你也别逼我。但你平时不是要上班,还想总监督我?”
      “我……就在晖阅上班,医院旁边。”
      哦?这似乎有趣了。白棋侧过头打量着神色紧张的温岩。
      “那你会冒着被辞退的危险陪我争取权益吗?”
      “可以。”温岩的回答斩钉截铁。
      白棋稍微挪挪手指,含糊说道:“别了,我不想拉你下水。”
      “我不舍得让白老师独自一个人面对。您已经……咳,您需要陪伴。”
      “我从来都是孤独的,我不需要人陪。”白棋笃定道。
      “白老师是刀子嘴豆腐心。”温岩忽而笑了,一双略带黑眼圈的眸子眨了眨,目光明亮,别有种邻家男孩的气质。
      “少跟我自以为是。”
      “那白老师,时候不早了,您先休息吧,我……我工作还没做完。”
      知道他是打工人,还不知道他到底做些什么,竟然还这么忙碌的样子。
      “加班?做什么?”
      “要做个创意方案。”
      “那我真是帮不了你。”
      “一想到白老师写的那篇《狂人院》我就热血沸腾,灵思泉涌。”温岩还不忘夸一夸白棋。
      “不至于,某种程度上只是发病时的幻觉罢了。”
      ——好像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有点精神病。
      “白老师,您尽管吃好睡好,需要帮忙,想吃什么,心情不好就找我,您手机里有我的号码。虽然我平时要上班,周末还要去帮忙照顾老人,但我还是有时间有精力和老师在一起的。”
      “在一起?“白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嗤笑道,“那你可能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可以视为白老师在关心我吗?”
      “随你便吧。”
      “白老师,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您不要放弃,我愿意站在您的身后。”
      白棋略微偏转身子,嘟嘟囔囔道:“哼,自我感动。我要睡觉了。”
      “白老师,晚安。天亮了我再来看您。”
      温岩起身,给闭上眼,默不作声装睡的白棋掖掖被子,将白棋的手机、身份证与水放在床头,按捺住胸口一阵起伏,匆匆退开两步。
      白老师的背影……让人好想抱住。
      温岩小心翼翼地关上灯,把房门关好,偏偏在门前面壁怔了几秒,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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