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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境 ...

  •   那是昭奉十一年的冬天。
      整个京城懒洋洋地卧在雪中,似一头尚在酣梦中的魇兽。

      沈央亦在梦中。
      梦境里,她此生唯一的宿敌谢尘然就躺在她的身边,黝黑无底的眼睛,紧锁着她。

      沈央呢喃着这个名字,惊疑他竟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那是个怪物,是个无魂的恶魔。
      是个没有心的人。

      “谢尘然……”
      你来找我索命了?
      她没说完,脱口而出的名字就在突如其来的吻里变得濡润而模糊了。

      谢尘然渐乱的呼吸,手掌愈加滚烫的温度,还有在紧要关头无法自抑时在薄唇间泄出的沈央的名字,都无比的真实。

      谢尘然收紧臂膀,将沈央细腰拢近自己的身体。
      那向来漆黑无物的眼睛里,竟然有了颜色,火红的欲望一样的颜色。
      是她身上的喜服——
      被谢尘然纤长灵活的手指剥离开了。

      两具躯体相互熨贴,火热滚烫。

      自新帝登基,她被册封为太后,她宫中的男宠从未间断,她们讨好她的手段花样百出,竟还叫她在这梦里露了怯。

      谢尘然喷薄在她耳畔的呼吸,叫她头皮发麻,他心跳的每一次律动,都好像在毫无遮掩地拍打着她的身体。

      她向来好强,哪里肯在这里认输?
      于是一个翻身将谢尘然反压在床,一面用衣带将谢尘然两只手腕叠扣绑缚,一面用一只纤纤玉手四处作乱。

      “阿央……”

      这两个名字从谢尘然这个魔鬼地嘴里吐出来,竟是这般情状。

      红烛垂泪,满室荒唐。

      筋疲力尽的沈央半躺在大红的喜床之上,几乎要笑出来了。
      她竟然梦到了谢尘然——
      那个扬言就算死了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再把她拽下去的谢尘然。

      沈央望着眼前精心布置的洞房。
      满目绯红到妖异的颜色,让她不自主地联想起谢尘然死时的情状。
      他倒在血泊中,万箭穿胸。
      眼中看不见将他团团围住的执戟士兵,唯有在高台上傲然而立的沈央。

      一双充血的眼眶中盛满了恨。
      恨什么呢?

      大约恨他败了。
      恨他没有死于青州瘟疫,也没有死于北狄奇袭,更没有死于朝廷祸乱。
      而是尘埃落定大权在握时,死于她沈央的算计。

      于是死前他问沈央,“这就是你最想要的?”
      沈央的回答没有片刻犹豫,“没错。”

      沈央觉得谢尘然这问题着实可笑,甚至带着轻视,对她性别的轻视。
      如果她身为一个男人,他绝不会如此发问。

      身为女人,渴望权力难道是一件值得发问的事情么?

      事实上,沈央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唯有权力,立在万万人之上的权力。

      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得了权力的诱惑,那诱惑无需金钱,美色,爱情的矫饰。
      单是放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驰神摇了。

      一滴雨砸进谢尘然充血的眼里,那里终于不是一片荒芜,他下意识阖眼,那雨便顺着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无人在意的青石上。

      他睁开眼睛,望向沈央的眼神深沉又复杂。

      “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
      他喃喃道,“我知道了。”

      “你够狠。”他呕出一口血来,那血被雨晕开,混在蜿蜒的水迹中。
      明明穷途末路,竟还施施然笑了一声,轻声说,“到了地下,我定会化作厉鬼,将你生生从上头拽下来。”
      “沈央,你莫怕。”

      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戾的话语。
      把诅咒都变成了情话。

      谢尘然的话还在耳边盘旋。
      她当然不必怕,谢尘然早就死了。
      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权当他是个技术不错的男宠吧。
      沈央想。

      她餍足地半阖着眼,指尖游走在男人肌肉结实的胸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攥她的手指,谢尘然声音哑然,“还不累?”

      沈央抽出手指,悠然地翻了个身,一手撑着下颚,缓缓打量着他,“看你模样,倒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沈央唏嘘道,“那时我只在宫宴上遥遥暼过你一眼,何以梦中就能清晰至此,委实怪哉。”

      她说着,又不禁哧哧笑了起来。

      “说什么到了下头也要化作厉鬼将我拽下来,难不成谢侯爷化作的竟是艳鬼,靠痴缠阳间人,吸取精气续命么?”

      “不过……”

      她媚眼一转,凑到谢尘然耳边道,“谢侯爷确实如传言所说,勇猛非常~”

      果然是梦,她竟瞧见谢尘然眼底划过一丝羞赫。
      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向来巧舌如簧的人竟添了几分笨拙,“宫宴上遥遥一暼并非初见,早在那僻远渔村,我就见过你……你不记得了?”

      昭奉五年……
      梦境果真是梦境,毫无逻辑可言。
      昭奉五年,她尚是个七岁幼童,哪里见过谢尘然?

      这样想着,她也并没有辩驳谢尘然的话。
      只是放任自流,想看这梦会怎样奇诡的发展。

      “那时,你还救……”
      咚地一声,悠远的钟声在梦境里缓缓荡开,震碎了谢尘然的话。

      一连二十七次钟声停滞后,眼前喜堂的一片红竟化为了一片白。
      枕畔的谢尘然像鬼魅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央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空中,扬起的灵帆遮住了她的视线。
      灵幡前头,她的养子赵琮一身缟素,跪在一具黑漆檀木的棺前,一张一张往身前火盆里添着纸钱。

      他身旁跪着的女人们,擦泪的擦泪,掩面的掩面。
      一个个期期艾艾,痛哭不止。

      沈央这才反应过来,那二十七次钟声的含义。
      那是皇朝的大丧之音,将当朝太后薨逝的消息传遍天下。
      她沈央——薨了。

      该是谢尘然那艳鬼编的一场梦吧。
      沈央想,她才三十五,正当好的年华,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谢尘然。”她恨恨地咒道,“当心本宫将你从坟里头挖出来。”
      “你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本宫?”

      她飘到赵琮面前,无端吹来的阴风冻地一众嫔妃直打哆嗦。
      一个胆小的妃子双手合十,瑟然祷告,“太后娘娘,皇上定会查明真相,找出毒害您的凶手,您安心去吧。”

      皇后瞟了一眼赵琮的脸色,斥道,“好好的胡言什么?”

      赵琮没有说话,盯着面前的灵位眼神飘忽。

      沈央一瞬便明白了。
      她大约真的死了。

      晚膳后她困顿不已,早早的上塌安睡。
      朦胧中嗅到一股异香,从那博山香炉中袅袅地飘来。
      接着就做了那场同谢尘然的风月梦。

      被谢尘然那死鬼料中了,她果然在最得意时从高处栽了下来。
      被她的养子,那渐渐长大的狼崽子毒杀了。

      日渐长大心有鸿图的皇帝,和大权在握垂帘听政的太后,就算有血缘关系,都免不了一场厮杀。
      更何况,赵琮只是她的养子。

      赵琮渐渐大了,连同朝中那些保皇派指望从她手中拿回权力。
      她沈央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就等着趁元日阖宫欢乐之时,将保皇派一网打尽,废掉赵琮,另立新帝。

      没想到,赵琮这小子竟先下手为强了。
      沈央心中复杂。

      那灵堂上跪着的明黄身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且赵琮比她更狠。

      赵琮抬手示意,皇后心领神会,起身吩咐道,“皇上要同太后说说话,诸位姐妹,诸位大人先退去外堂吧。”

      众人鱼贯而出,灵堂很快安静下来。

      赵琮从蒲团上起身,立在棺边。

      沈央飘到他身旁,见他从拇指上褪下一个翠色玉扳指,套在了棺木中“自己”的拇指上。

      那扳指,是沈央收养他的那一天,向皇帝讨要的赏赐。

      沈央记得那天少年套着这个并不合适的扳指,信誓旦旦地许诺,“母妃,等儿臣能真正套上这个扳指的那天,儿臣定会让您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的手掌顺着沈央凤袍的衣缘上移,落在沈央苍白的脸旁。
      拇指,摩挲着沈央乌青的唇。

      “母后。”
      赵琮缓缓开口,“最尊贵的位置,您坐了十年,儿臣不算辜负您。”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沈央的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沈央沉静的面容,和死寂的宁静。

      他把额头轻轻地贴在棺木的边缘,肩膀一下一下地颤动。
      沈央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他向来不会在人前哭的。

      她叹了口气,“既做了,便要做的狠些。”
      “人不能既要,又要。”

      她想,这是她教给赵琮的最后一课,可惜赵琮听不到了。

      突然,赵琮抬起头来,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环顾四周。
      试图找寻不可捉摸的踪影。

      “母后,您若不甘心,便来索命!”
      赵琮低声道,“儿子等着您!”

      沈央无声地笑了,她才不会像谢尘然一样呢。
      既下了九泉,便安然去行轮回路。
      谁说下辈子不会是更好的一生呢?

      人只有对尘世尚有执念才会入故人梦吧?
      她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早就没有执念了。
      自然不会再入赵琮的梦了。

      “皇上——”
      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太监总管手执拂尘,快步行入堂中,在赵琮面前跪下禀道,“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赵琮直起身子,看向棺木中的沈央。
      喃喃道,“母后,儿会将您葬入帝陵。”

      嗯,有点孝心,但不多。
      沈央想。

      “您先去帮儿探探路,等儿大行之后,同您合葬在一处。”
      “听说死同穴,来世是能做夫妻的。”
      赵琮笑了笑,那笑在沈央看来无比病态和疯魔,“您等着儿。”

      ???

      沈央气地狠狠甩了赵琮两巴掌,毫不意外地甩了空。
      但这并不妨碍她发泄心中的怒火,“不孝子!赵琮你个欺世盗名的不孝子!”

      “谁要跟你葬在一处?”

      沈央大叫着,从塌上弹了起来。

      “瞧这孩子,叽里咕噜叫嚷着什么呢?”
      一只纤细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噩梦了?满头大汗的。”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发现自己竟窝在妇人的怀中。
      她抬起眼,盯着那妇人的一张鹅蛋脸,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温柔。

      沈央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迟迟不敢张口。
      干涩的喉咙里半晌才挤出两个字。

      “娘亲——”
      妇人叠声回应,将她拢进怀里。
      一手轻轻拍动着女儿的背,脸颊轻轻摩挲着沈央的发顶。

      沈央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遭的布局。
      这是一间异常窄小的房间,房间内布局紧凑。小而窄的塌,塌边木墙上还开了一扇窗。
      屋子飘飘荡荡,有种不落地的虚无感,像是飘在水上。

      她离开母亲的怀抱,跳下塌去,一溜烟跑出房间,光着脚丫踩在甲板上。
      她们在一艘客船上!
      海风将她小小的身子吹地剧烈摇摆,咸湿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她站在船舷上,摇摇欲坠。

      不远处岸边的灯火明明灭灭。
      沈央一瞬明白,这是昭奉五年,驶往青州的客船。

      沈母跟着追了出来,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哄着她。
      “央央,这风大,当心摔下去,快下来!”
      “娘亲接着你。”
      “快下来啊,央央!”

      沈央退回一步,深深地看了她娘一眼,转身跳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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