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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瘟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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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央之所以敢决然地跳下海去,是知道船离岸边不远,水手有很大概率将她救起。
从她意识到自己在船上的那刻起,她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处境。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昭奉五年。
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青州瘟疫。
第二,凉州城破。
她乘坐的这艘船的目的地,正是青州。
而她的母亲,正死在了青州城,同感染瘟疫的人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跳下水去,不论生死,定能阻止母亲去往青州。
好在,她赌赢了。
船上的水手果然将她救起,不过海水冰冷刺骨,她烧了三天三夜,这才慢慢转醒。
冬日的风寒本就要命,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为了让她安心养病,沈母和她留在了这个不知名的渔村里。
所剩盘缠本就不多,沈母便跟渔民学了捕鱼,去镇上卖了,勉强维持生计。
沈央日日都喝着沈母熬的鱼汤,喝到只要想到鱼,舌苔便生出厚厚的腻。
一月后的某天傍晚,沈央端着那晚鱼汤坐在礁石上。
云层压地极地,海风刮地沈央的衣裳猎猎作响。
风雨欲来。
她数着海面上腾起跳跃的鱼。
“一,二,三……十,十一……”
突然,她停了下来,眼神倏地一亮。
那海边翻滚着的,好大一条白腹鱼!
跳下礁石踩着沙子奔到海边,蹲下身一看。
哪里有鱼?
分明是个穿着月白锦衣的少年。
十五六岁的模样,脸庞被打湿的头发紧覆,趴窝似地瘫在海边上,似一条濒死的鱼。
沈央在他身上地毯式地搜刮了一通,不但没找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反而被少年上身密密麻麻的青紫惊呆。
倒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而是那青紫像蜿蜒的藤蔓,又像爬行的毒蛇,从他的胸膛蔓延开来,密密麻麻,显得有些恶心。
沈央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他右手紧攥的一柄剑上。
剑雕花反复,应是一把宝剑。
沈央直觉,这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她起身开遛,刚转过身去,身后长剑出鞘,那柄剑竟直直地横在她的脖子上。
“救我。”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见鬼。
她一个活了一辈子的人竟被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威胁了。
更加重要的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威胁的还是她这个十岁的姑娘。
沈央回身,睁着着一双葡萄眼,哭道,“哥哥,我刚想回去找人救你。”
少年听到稚嫩的声音,努力睁了睁,这才看清原来方才把自己摸了个遍的竟是个女童。
于是手腕一松,将剑卸下,本能地放松戒备。
他问,“你,吃的,有么?”
像是刚学会说话,语流异常笨拙。
“有!”沈央蹬着一双小腿,从礁石上端来自己没喝的鱼汤递给他,“这是我娘给我补身子的,哥哥你喝吧。”
少年也不客气,将一碗鱼汤咕噜咕噜喝完,刚要道谢,后脑勺只觉一阵钝痛,手上空碗跌在沙地上。
他睁着本就疲惫不堪的眼睛朝后望去——
那少不更事的女童双手正举着一块石头,笑眯了一双眼睛,“我沈央最讨厌被人威胁,不管是谁。”
他头低垂,赫然被沈央一石头砸昏了过去。
沈央拾起空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拿着空碗回到家时,沈母正侍弄她篱笆里的母鸡。
笑眯眯地同沈央炫耀,“等这鸡明日下了蛋,阿娘摊鸡蛋饼给央央吃。”
沈央也笑着凑过去,一把熊抱住她阿娘,仰头道,“只要是阿娘做的,央央都爱吃!”
她阿娘笑着摸她的头。
“等央央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娘俩去青州找爹爹。”沈母抱起沈央,冲木屋里走去,“爹爹在青州当了大官,央央日后就是官家小姐。”
沈央默默在心里冲她那个爹啐了一口。
她娘还不知道,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在青州娶了员外郎家的千金小姐。
上辈子她娘带着她在青州县衙的衙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把头磕得头破血流,不求那个负心人能认她这个糟糠之妻,只求她爹能许她这个女儿入府。
她爹缺满脸为难,同府中夫人周旋一番后,说是可以让沈央进府给他的另外一个女儿当丫鬟。
她娘疑心自己听错,“你说什么?央央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为奴为婢?你好歹毒的心肠!”
她爹不做声了。
那时她娘病了,指望阿央跟着她爹能有条活路。
听到这里,不再对那个负心汉有任何期待,牵着阿央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阿央挣开她娘的手,气鼓鼓地回头跑去冲他爹恶狠狠的呸了一口。
“负心汉!总有一天,要你给我当马奴!”
然后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她娘跑去。
徒留她爹惊愕的站在原地。
母女二人的背影如出一辙。
小阿央望着她娘落泪的眼睛,扁扁嘴说,“阿娘不哭,阿央长大给阿娘买大房子住。”
她阿娘破涕为笑,刮着她小小的鼻子说,“阿娘有小阿央,可真是有福气。”
后来,她在未央宫中设了一座佛堂,堂上供奉着她阿娘的牌位。
她时常对着牌位祷告,祈求她娘来世能有衣穿,有饭吃,住上大房子。
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沈央眼底不由浮起一层泪花,被她偷偷擦净了。
沈母将她放到摇摇晃晃的竹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睡吧,睡吧,娘的小阿央。”
沈母掀被躺下,伸出手去轻拍着沈央的背。
柔声唱道:
“月华如水轻笼窗,星子点点缀穹苍。”
“萤火提灯绕莲塘,织女垂袖绣云裳。”
“小扇轻摇蒲影晃,茉莉香漫绕纱帐。”
“娘声低唱摇篮曲,一夜安眠到天光。”
轻柔和缓的童谣从屋内传来。
窗下人影一颤,透过窗边窄小的缝隙,偷偷窥向屋内。
反反复复地唱着童谣的母亲,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同天上的月亮一起,悄然沉入梦中。
那人影在窗下蹲了很久,直到鱼油燃尽,光明寂灭。
他这才缓缓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潜入窝棚。
棚中母鸡,咯咯叫了一夜。
第二日傍晚,沈母到镇上卖完鱼回来带来一个消息,说是镇上的富户生了怪病,先是高热不断退上吐下泻,后来浑身青紫,溃烂流脓,没挺两天就死了。
沈央心想,必是瘟疫不错了。
青州地处水路枢纽,疫病随船而行,波及了好些地方。
且那病气势汹涌,从发病到死亡不过三四日的光景。
看来,就算身处这小渔村,也有染病的可能。
沈央不许她娘再去镇上卖鱼。
不能卖鱼也就少了收入。
她娘忧心攒不够去青州的船费,沈央则害怕错过一机会。
之前的沈央能入宫,是借了青州瘟疫后皇帝后宫大选的东风,代替青州知州的女儿,以待选秀女的身份进入了宫中。
所以,她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一定。
几天过去,日子倒很太平。
只是沈母发觉,她的厨房总会丢东少西,头天晚上剩的馍馍第二天总会不翼而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还有那窝棚里的母鸡一到晚上就咯咯叫个不停。
沈央思忖道,“莫不是那个野东西找上了门?”
于是这天睡前,她和沈母布置了个小小的机关:在厨房的门前放了一张网,又在门上放了一碗水。
若真有人进厨房偷吃,定会被坠了石头的网子网起来。
果然,入夜后啪地一声从厨房传来,塌上母女二人双双鲤鱼打挺翻身下床,三步做两步跑到厨房。
月光下,只留下地上碎了的碗,和裂地整整齐齐的网。
沈母望着地上碎了的碗片,反而松了一口气,“倒真是要拿来个馍馍,万物有灵,它也只是想活着,偷两个馍馍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沈央并不这样想。
人太善良,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阿娘有一句话说得对,是人就想活。
只要他不和她们有什么牵扯,给他们惹来大祸,偷两个馍馍活下去,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母女俩默契的不再管这桩事。
月光下,少年望着月亮啃完了一个馍馍,缓缓躺在了茅草屋顶上。
他太熟悉这轮月亮。
毕竟在过去十年间被囚在小小暗室里的他,只能望着小小窗口里的这轮月亮。
月亮是他唯一的出口。
他问月亮,“你看,遇上了顶顶善良的人,杀了她们,哪里来的馍馍?”
月亮没有回答。
他又自言自语起来,“一个馍馍而已,就以为自己遇到好人了?省省吧,没有人会同情一个怪物,他们只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剥掉你的皮,把你挂起示众。”
七岁那年,他就被关在笼子里,被两个面目扭曲的人狞笑着灌下各种各样的毒。
那些毒药游走他的躯体,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可他从未想过死,他想活。
因为他隐约记得,他有爹有娘,有兄长。
他不是被人抛弃的孩子。
可身体里的人总打碎他的幻想,“你是被人卖掉的,还指望他们等你回去?他们只会惋惜,没把你多卖几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