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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漂泊无依,却安宁自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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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数据的虚空与数字的囚笼,对Johnny而言倒也坦然。
他有过机会,吐露过心声,以从未想象的方式重活了一遭。被扔回囚禁他五十年的空间也无妨。他有了新的人生可供回味,尽管那本不属于他。当然,他在其中创造了新的记忆,发生了改变——很可能是变得更好——但那终究不是他真正拥有的。他只是庆幸能以新的视角看世界,透过无私的、近乎殉道般的双眼。
唯一让他心痛的,是无法再与V交谈。无法告诉她,她如何改变了他;无法让她知道,他安于现状,对命运心满意足;无法说明,他之所以没有满怀怨毒与憎恨,全因她教会他如何正确疏导这一切——只为让她骄傲。想到这里,他又庆幸自己也改变了她,让她变得更“自私”,学会在倾尽所有给那些一味索取的人之前,先给自己喘息的时间。那些人就像从前的Johnny。
数据能笑吗?他想大笑。
笑这他妈多可悲啊,再也见不到她——用笑声掩盖这份痛楚。但也想笑她那次叫他“Robert”,嘲笑这个传统名字配他这个离经叛道的家伙;笑他们共处时创造的那些只有彼此懂的烂梗。
他们还一起养了只猫。
不知道Nibbles怎么样了。大概挺好,他猜。那无毛怪基本都是V在照顾,所以他的消失对猫影响不大。但对V呢?她曾郑重其事地说,养猫是他们彼此和解的重要一步。就算普通朋友共同养宠物,也算得上人生里程碑。
V总爱哼歌。
Johnny不确定这是她原本的习惯,还是被他植入大脑后才有的,但他爱听。她哼童年记忆里的旋律,每一首都透着忧伤。成年后的音乐品味也受此影响,总选那些让他联想到泪水与心碎的调子,和他那种愤怒嘶吼的风格截然不同。不过渐渐地,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痕迹——她开始哼《Samurai》的歌,或是他早已遗忘的青年时代的曲子。1990年代的音乐丰富多样,可她依然只挑悲伤的旋律来哼。从不带歌词,只是哼唱。但Judy说得对,这姑娘真有天赋。
数据会怀念吗?因为Johnny他妈的可太想了。
他本该高兴的。这是他自愿的选择,用他的命换她的。但接受现实不等于欣然接受。连Alt都见不到,她的AI早已剥离了情感。妈的,他真孤独。妈的,他真想V。
闭上眼,他回忆着在夜之城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两次“最后一天”。他无比庆幸第二次有朋友相伴。而睁开眼时,他只感到空洞。于是他持续闭着眼,用数字化的睡眠逃避这永无终局的囚徒人生。如果有第三次机会,他会炸毁神舆的数据监狱,不让任何人再经历这种折磨。V大概会恨他这么做,但她能活下去。为另一个女人炸烂这狗屁公司——操,简直像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土拨鼠之日》。他仍紧闭双眼,试图抗拒现实。
但或许该睁眼了。他感到冰冷潮湿,这不对劲。左臂也消失了——原装手臂早没了,但他一直能感知到义体。现在连这也没了。妈的,八成是数据空间在耍他。
情况越来越诡异。这里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确定自己闭眼了多久。可突然手臂又回来了,依然湿冷,但确实存在。难怪Alt会在这里迷失自我,连他这样自我意识极强的人都快疯了。
寒意加剧,像被扔进冰窟。他想起Sandra Dorset,V把那个半死的女人从冰水里拖出来的场景;想起他们初次联系Alt时,V不得不浸入刺骨寒水的时刻;或是她和Judy潜水那次,他他妈可不想再被困进黑暗空间。
好吧,该睁眼了。重新认知环境,确认自己是谁。
但眼皮没能立刻抬起。他仿佛置身迷雾,像被麻醉般昏沉——又一种他厌恶的感觉,当年手臂手术的失败就是明证。去他妈的退伍军人管理局和那群庸医。可水真冷啊,Johnny必须睁眼,绝不让这数据空间再吞噬他一次。
眨眼的瞬间,他意识到不对劲。视野清晰了,有实际的物体轮廓:导管、监测仪、轻柔的音乐,一个粗犷男声正对另一个恍惚的声音说话——那涣散的语调让Johnny想翻白眼,还有那该死的冷水触感。恍惚中他想问“这他妈怎么回事”,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咕哝。房间里的人却立刻围上来,窃窃私语与医学术语涌入耳中。
注射器将某种药剂推入静脉,他稍微清醒了些,辨认出这里是Vik的诊所。那粗嗓门正是当代的普罗米修斯,又一次将死者复生——真该改姓弗兰肯斯坦。温柔的Misty扶他坐起,帮他脱离浸泡的容器,冷水从身上滴落。她用毛巾擦干他,套上宽松衣物,搀到旁边的病床。
他昏沉沉地道谢,这不像他,但此刻只能挤出这句话。更多药物注入静脉,不久后他彻底清醒,迷雾散去。他环顾四周,没找到最想见的人。
“V呢——?”
“在家休息。”Vik没等他说完就回答,“不只要救你,Johnny。还得用实验性手段修复她。Relic造成的损伤太大,幸亏她脑子里还有另一个Relic芯片里的意识体能吞噬残余数据。”Johnny皮肤发麻,想到V又经历这些,滋味复杂。
“行吧。那我呢?”他低头检查身体,惊讶地发现这是原装躯体:纹身位置分毫不差,疤痕与皮肤斑块悉数保留。摸到脸上的胡茬生长正常,左臂的金属义体虽与之前不同,但其他部件——包括□□那玩意儿和醉酒穿孔的痕迹——全都完好如初。
“检查完‘装备’了?我也不清楚你怎么复活的,只记得一帮流浪者和V把你身体运来。他们对我发号施令,不得不换个新手臂,原来那个彻底报废了。”Vik边拆监测设备边说。
“谁在发号施令?V还是流浪者?”Vik闻言大笑,Johnny嘴角上扬——第三次人生的首个成就达成。
“都是。尤其那个叫Panam的大嗓门,跟V关系很铁。她嚷嚷着要我用人格印记救V,V却吼着必须先救你,好像我不会多线程工作似的。具体怎么搞到这些的,你得亲自问他们。当时可没空闲聊。”Vik拍拍他肩膀,深吸一口气,“说到V,你该去见见她。她卧床休息一周多,昏迷了更久,之前一个月更是地狱之旅。她需要朋友。”
Vik说得对。她也需要朋友。Johnny也需要。或许现在他们不再意识相连,但总该能延续从前那种无休止的斗嘴日常。可惜他再也不能把想法直接投射进她大脑,那可比组织语言轻松多了。
“Misty会带你去。车应该备好了。现在滚出我的诊所,你吓跑顾客够久了,我还想今年赚点钱呢。”Vik向来不温情,Johnny也是。他嘟囔着“谢了,老兄”离开。
车上,他对Misty沉默以对。某种缺失感挥之不去,或许是愤怒的缺席——此刻他竟对重获机会心怀感激;又或许是缺少V的安抚。怀疑取代了曾经的自信。V真会高兴见他吗?或许摆脱他后,她终于看清他是个多混账的货色。就像Rogue说的,五十年的分离让她醒悟。当然,共处时她本可以无视他,可谁能永远屏蔽脑海里的声音?他太清楚了。过去靠毒品麻痹思维时,他拒绝清醒,用药物替代真正的治疗。也许这次该试试心理医生了。而V可能只是嘴上说不恨他,她意志够强,能欺骗自己的大脑。但也未必……他拿不准,此刻她不在身边骂他振作。
“V很想你,Johnny。见到你她会开心的。”Misty的话让他微笑,他扭头看窗外掩饰。“确定?我差点害死她。没几个人想见自己脑子里的寄生虫。”
“但V是‘大多数人’吗?她总念叨你走了多遗憾。我们早料到你快醒了,但想给她个惊喜。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没看日历。”他语气生硬,并非针对Misty,只是仍未适应这具躯体,以及即将面对的世界——和可能拒绝他的V。
Missy轻笑,将车停进V公寓的车库。“她生日。我本想告诉她你快醒了当礼物,但本尊更好。你总是很会挑时机,Johnny。”
电梯上升时他浑身不自在,以往只需靠在角落嘲讽广告,现在却得倚着Misty——走路仍不稳,尤其在这种悬空箱子里。走廊的尿骚味和邻居吵闹声曾通过V的感官传递,如今直接冲击他的神经。
站在V的门外,他想起那些她累到几乎爬不进门的夜晚。他想逃,想说些混账话让Misty把他扔下楼,或至少拔腿就跑。怎么面对V?在神舆和刚苏醒时,他确信自己渴望见她,像老友般回忆往昔。现在?他不确定了,害怕重蹈被所有人抛弃的覆辙。上次感受这种情绪漩涡,还是发现Alt尸体的时候。
但Misty没给他机会,拉开门拽他进去。公寓略有变化,他看到几张《Samurai》的海报和盗版唱片,差点笑出声。
“嘿,V,生日快乐!特别礼物哦——不是塔罗牌占卜。”
V的轻笑让Johnny心头一暖,这声音比从前更无忧无虑。“哎呀Misty,我宁愿要占卜呢。不过也行,你一向会挑礼物。”Misty兴奋鼓掌,Johnny清了清嗓子,迈步现身,挤出最玩世不恭的笑容。
“哟,哥们儿,好久不见。”
慢镜头般,他看见V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再到泪崩。她箭步冲来,奥运选手似的飞扑进他怀里,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她捧着他的脸抽泣,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但Johnny听不清——
他自己哭得太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