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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渡厄 ...

  •     押解着押解着,再路过山门口的渡厄碑,唯独这时秦无疆心里倒升起来一丝难受,目光刻石碑一路,直到他的长袍匆匆从它旁边掠过,才就此收回。
      曾几何时淫雨霏霏将石板上的尘土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自七里山滚滚漫下山下,堆积最后一阶石阶倾泻而出,那年他年纪尚浅,雨水就这么直直的浇到了他的脚上,好像要洗尽他脚下的人间土。也确实是那年,秦无疆再找不回来时的人间路。这雨铺天盖地,灌了全身,雨里他冻得发抖,他以为,下一个煞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那时雨势戛然而止,肩上忽地一重,回过神时已然被人好好的牵着走,那人的手很暖和,很好看,力度很轻让人不生厌。头顶金光散漫,如一道屏障隔开了绵雨,身上披着件镶金线的大氅,白色的,就和那人身上的颜色一样。

      有什么在心里乱钻、啃噬,自心底爬出的阵阵悲苦。秦无疆忽而挣出桎梏掐了个雨诀,浓云密布,天生悲悯,生的凶猛狂烈。就在这场阴雨之下,山人制住了不老实的秦无疆,数把刀背架在脖颈,连喘息的间隙都没留下。他依旧像个只被推动行走的木偶,眼里没有一点光泽与人味,全然像是个死人。
      说来也好笑,本以为七里山可以渡尽大厄八苦,没想到苦厄因它而起,自己才是那个要被渡掉的恶。
      一座山,一个人,困了他许多年。
      他为自己下了场雨,作别一切。
      他要这场雨割断同那人的所有恩惠,再不言当年。
      是死是活,都到此为止吧。
      再无可爱、无可恨。

      这一路上秦无疆都不曾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大的逾矩,形同死灰般漠然,本就慷慨趟死,却在一步步的临近之时动容。倒留出一双眼的澄净,见山是情,见林存念,没法对自己太过舍得。这囹圄数年到底还是深陷了。
      眼看着七里山一幕幕,讨厌的见清老头建的讨厌的灰头土脸的破亭子、眼看着不远处崖边风雨飘摇的老银杏、银杏下棋局未解、两盏茶皿落地。曾经怀念过的,憎恨过的,等待过的,早就捱过去了,秦无疆早就不期待不憎恨,可笑现在万念俱灰生死一线,竟然心生酸楚起来,觉得自己太过可怜,对这里太过不舍。
      到底人心有情,攒足了劲儿要弃之而去,可置身当下,握不住虚实,至少回望七里山的所有,放着的切切实实是他的十八九年,是他秦无疆以为从死逢生结果重坠死局的十八九年。

      就在白衣扣押中,林木渐渐少了,青石板渐渐呈了个向上的坡度,再往前看去,已没有绿汪汪一片的酣畅。满眼满眼的灰白、自认坦荡的开阔、密密层层的长石阶,刺眼的摆在了面前。
      秦无疆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这条麻烦的破路他走了不下百回,哪一次不是为了点什么才被叫来的。他这次本来就是要讨个机会,把自己搞进去讨打讨骂,索性正如他所愿,所以这回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本是该凝重的开展竟多了几分松惬。他一步步向上走着,一步一步都走的踏实,是无法比及的极少拥有过的心安感。唯有这一次,他是朝着自己所能预见的始料未及而去的。
      仿佛本就冥冥注定,秦无疆踏上石阶那一刻起,那些麻木的似乎不像人的山人不再桎梏着他,就此放飞,固守原地,送他遥登。半山之间,秦无疆回首远见最后一眼,心绪万千,最后也只化作那脉脉一眼。
      他到底还是自己去了。自己去面对合该有的一切。

      淫雨霏霏,秦无疆真正走到无了堂的时候身上早已湿透,直面了一场烟尘,额前原蓬松的碎发此刻全都一副苦相的耷拉在脑门上,衣服也变得贴身的紧,放眼望去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看着落魄的很。但是秦无疆并不在乎,举手投足还是收放自如,丝毫不受堂上诸位影响。
      无了堂灯火通明,照的整个屋子空荡荡地、也高的可怕,你不知道它为什么修的这样高,你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修的这样死,好像它就该这样地做、这样地死。就和这些讲不了仁义道的老家伙一样费解。
      一盏盏芯火飘摇,映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就隔着这盏盏灯火而坐,置一桌一席。秦无疆就在疑目之下往前方走着。
      他所要去向的,是台阶之上的那个家伙。这七里偌大,也就只有他一人穿的是玄服,格外好认。是的,只有见清这个老头子,头发都白成那样了还要穿黑。

      也许从来都知道直面的从来不能是人间温情,此刻秦无疆就可以毫无负担的直面将要降临的一切,甚至自觉庆幸,无牵无挂。
      “你不要生气了,我可能就是冥顽不灵吧,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次也一样。”秦无疆撩了撩衣袍往那一跪,跪的并不笔直、也不端正,他眼眸低垂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只抬头定定望见清。
      果然,见清是凶的。秦无疆遥遥望去的见清虽面色如常,可秦无疆知道,他大概失望地很,失望到看向自己的眼底只曝露出“不该”二字。

      “你真不知错?”见清慢慢合上了眼,眼中情绪忽已沉淀。银发白髯,更生几缕清风道骨。
      见清没必要问这句话的。无论如何,秦无疆已经违背了七里山的规矩,他知错与否都逃不过违背规矩的戒罚。但是见清还是问他了。见清压制的很好,声音里听不出感情,秦无疆也就听不出话里隐忍的一丝丝悲悯。
      所以他一面笑的眉眼弯了弯,一面放任苦海泛滥。那一点点残存的期望就这么殆尽了。“我不知错,我不仅不知错我还想离开七里山,我不要再……”
      话还没有说完,见清抄起的“不归”就已经甩出,那一记鞭子刚刚好打在脸上,见清分明是不许自己再说了。秦无疆被抽的顿了顿,面上的笑意还是没减,他不去理会见清,依然眸光干干净净的望着他,也不管他的威吓,挺过挥在身上的一记一记,一字一句,不怒不恚,“我不要再在这里了,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来”字刚落,最后一鞭子打在了脖子上,也是见清迄今最重的一记。火辣辣的,皮肉翻滚,微微一动就有了切实的痛感。
      他这是真的生气了。
      明明不想让他生气的。
      设想过故意引山人抓自己,不安好心揣测见清回来的时间,秦无疆一直期盼达成今天这种局面,唯独计划中没有想过要气见清。可能自己就是注定得一无所有、怀憾而终吧。这样来看,莫不是太惨。连自己都觉得命惨。
      “你说,我可以走吗?”秦无疆不装了,任由自己哭了,那一抹泪断了珠,令人生悯。他从来就不是心狠、毒到要死的人,他也从不坚强,从不愿就这样潦草的去了,可这是秦无疆能预想到的事,他就只好好像无所谓,以及其轻佻的姿态活在这世间,才好心中不恸。只要装的无所谓,才好学会真的无所谓。
      只要见清说可以,秦无疆愿意受这世上所有悲苦,只要他有命走出去。

      有那么一刻,见清恍惚了。如果没有所有的一切,没有这因果往复,见清一定会把秦无疆养成好好的儿郎,金龟换酒、明月入怀。就算依旧还是这半死不活的性子也可以,见清都不介意的,也可以轻而易举选择大方让他自请离去。可眼前注定不是他的所想。
      眼前的秦无疆不是个被人承认的秦无疆。
      最开始那年小小的泥孩子,他脏脏的,也讨人喜欢,恶狠狠的,也讨厌不起来,还会偷自己屋里的纸笔,跟宋煜宁这个臭小子偷烤山里的野鸡。
      可他是秦无疆。他再好也没用。

      他背过身伫立良久,不做言语。秦无疆看着那样静默的背影,看出了他的挣扎,心里便了然替他做了决断。他缓缓一笑,就和多年前第一次见那样,他叫了他的名。
      他说,“见清,要么我死,要么我出七里山。”
      这是秦无疆至始至终准备的说辞。
      他从来就是在和命争夺什么,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推出去,推到硕大无形的命运面前等待它的赦免。秦无疆手里头没什么东西,他满腔真心赌过真情实意,使劲儿要留住的一个没留下。倒是不那么在乎的死心塌地的留下了,漫长十几年秦无疆才感觉略微有点意思,日子好像有那么点奔头。秦无疆是个衰星的,赌输了真心,赌错了好人,现在还要赌一赌自由。
      你问他拿什么赌呢,他说那就拿命。
      有什么好赌的呢?秦无疆不知道。他就是觉得自己要这么做,可能只有这么做他才不会彻底死心,不让心死在这个七里山。
      他最恐惧的,永远是天旋地转,日升月沉,他却永远在这,一无所有的在这。他不会走,谁也不会来。

      当他到底说了出来的时候终于感到如释重负,他可以长吁一口气,但他不知道见清没有办法。
      见清毫无办法。
      那个苍老却依然健拔的身躯顿住了,甚至隐隐有些发抖,似乎在一阵一阵强忍什么。他的面上还是看不出来情绪,秦无疆就这么静静抬头望他,读不出一丝一毫。
      烛火在飘摇,门外雨还下着,这里边静悄悄的,头上悬挂着生死。
      最终悬挂着的生死还是落了下来,直直的砸到了秦无疆的面前,是实实在在汇了杀意的一鞭。见清打他从未带过炁。
      眼见着白光如附骨之蛆一般附着在不归的器身,这一鞭矫若游龙,不归就像活了一样,蜿蜒而来。
      秦无疆不避,秦无疆甘愿。
      他到底是闭上了眼,他平静非常,却也不再去看。短短刹那,此生后生,千世万世,尽皆相舍。也懒得在乎原来自己拿命去赌的都是一场空谈。这辈子已经到头了。
      不归终究是找向了他,这一鞭挥的炁力蛮横,秦无疆感觉胸口割裂开了那样疼,气血当即上涌,嘴角渗出斑斑血迹。他整个身体颤的可怜,用手扣着地面,一点一点,挪回了跪着的位置。这身躯摇摇欲坠,还要固执地抬头看着见清。他的眼里是有泪的,烛光映在他泪光,他看清了最后的假象、看清了一生的死局,最后都和解了,他要干干净净去死,他这双眼要澄亮澄亮地闭上。

      天底下,人若都没心肠就好了,见清手里的不归也能打得下去,而不是现在这样明明不愿为、却必须为。他就像站在一处山尖尖,周围都没有路,稍有动摇他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扎的肉沫飞溅。
      不归还是动了,是要比刚刚更为强劲的势头,秦无疆无法躲过,见清就是要打死他,这次他也必死无疑。
      不归掷出那一刻,秦无疆没有怨恨他,风声呼啸间,他看见他此刻的支离破碎,还非要仰起头勾勒一个重重的笑容,听见了那一句无气无力的“臭老头”。在这幅光景之下,见清怔了。那是在时间尽头弥留之人给出的全部温柔和容忍,那是一种即将逝去的美,温和,又叫人难过。
      掷出的不归无法收手,秦无疆的命运他也无法更改。

      这一次姓秦的臭小子没有闭眼,本以为是临死前的最后一眼,他却看着一瞬之间金光漫天,不归震飞,该落下的迟迟不能落下,整个大殿都是那人清冷的威严的声音,那人说,“让他走”。
      秦无疆已经不熟悉这个声音了,可如此说话的,上穷黄泉下碧落,只有那家伙一人。

      “可是……”
      “让他走。”
      短短三个字,果决、让人令行则止。
      四下惊起,恨不得将刀横拦在他面前,他们恨得牙痒痒也没能动手劈了他。只能由着秦无疆摇摇晃晃走出无了堂、离开七里山。这些的这些,都是因为那人的一句话,因他一句话所得到的馈赠。
      这无了堂白花花一片,鱼贯而上,人群纷纷都绕着他。秦无疆知道七里山不愿意放他走,七里山的意思做的很明白,哪怕他秦无疆上天入地,只要出了这个门,那就不死不休纠缠一辈子。
      听着好像是挺吓人的,但是秦无疆无所谓。他出去,不为生,不畏死,独求个心清净。如此结局,当是最好了。

      他不愿纠结那个人的所有事了,也没有气力为见清去生怨。他掐的雨诀还在下着,秦无疆一个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残躯,一步一步,步履沉重,慢慢越过那群白衣山人,将身影没入无边的连绵之中。
      秦无疆很痛,诺大七里已经将他视若邪魅,曾经再怎么熟悉的地方如今已和他割裂的清清白白,自此站在了对立面。他很痛,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好地方,可秦无疆再痛也得忍着滚下山。他没任何理由再站在这里了。
      洗得翻旧的月白衫泡在大雨里,混同着身上沥沥血迹,搅得狰狞而无望。那张过于缟素的面庞此刻一点血色没有,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天地,只一眨眼功夫他就仿佛能够迈入地底不再往生。虚弱的叫人害怕。
      可是真好,这后半生都是我的了,真的归我了。
      混夹着雨落下的,多了那个叫做秦无疆的清泪。呜呜咽咽,茫然与无助,高兴与释然。

      秦无疆没看到无了堂孤身一人的见清,他不知道见清原来也会落泪。那老头哭相属实不好看,与难看至极也就差个鼻涕眼泪一把抓。
      正当见清哭到动情处,门外透来一抹光暖,那人就站在最外边,不动声响的看向无了堂内,什么也没有做,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让人下意识的想要远离这个家伙。
      他就站在门口望了望,而后眼眸低垂,转身就要离去。
      转身的一刹那,见清看清了那人的身形。九重天上、或者七里山的十几年前。那身形见清再熟悉不过。

      “谢玄。”
      那人微愣了愣,风起一瞬,雨迷了眼,他却没有回头。

      “你不能再害他了。”
      见清真人望向渐渐远去的身影喃喃道。他不在乎谢玄能不能听到了,他站在天道这么久,他这次抛开天道不谈,掏心窝子说了一句无限偏袒的话。
      他没有怨念任何人,他只是怜悯秦无疆。
      这个孩子从来不该那么凉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渡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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