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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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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吸引秦无疆注意到这块地的正是翻新的桐油味道。
他当时偷摸下山后不久就感受到了七里山抓捕他的动静,算是卖弄聪明,以为跑到财神街能躲过一劫,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被带回去受了刑,养了好几个月伤。按道理秦无疆应该怕了才是,抓一次躺三个月,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算明白,偏偏他糊涂,硬要下山。
这还不是秦无疆第一次受罚。原本宋煜宁还在七里山的时候,他们俩就经常偷偷摸摸下来玩儿下来吃点好吃的,去的勤快人回来的也快,没人想管破事。直到宋煜宁大姐宋浮声接他回家。
林茂,山高,往七里山一坐,是怎么着也见不到宋煜宁了。是不是最后一面,谁又说得准。心一横,他秦无疆就光明正大自山门而下,朝师长作了一揖,扬长而去,七里山送到平泽村,平泽送到长荣街。日暮回山,自去领罚。丝毫不拖泥带水。
足有四年,不愿再来平泽。
这趟秦无疆是真想下了山,只看去路,逍遥如意。
第五个年头初始他就动了离开的心思,早早和宋煜宁建立联系,宋小公子是真靠得住,收到来信便从青州渡来柳州替他摸索周边环境,大到村落,小至街道,最后来了这平泽村。凭信往来,秦无疆的脑子里便多了一份地图。
地图也得实践才知道同他自身契合度如何,这也正是秦无疆因此途遇长荣街留心蹊跷地方的缘由。
眼下身处其间,更生迷津。
故意只涂抹外墙,叫它孤零零的在荒废的木头堆里面泛油光。上次秦无疆经过的匆忙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表面,但这样毫不避讳的略微刺鼻的气息摆明了就是要他有所察觉。空气中弥散的桐油香并不浓郁但却明显,设局之人对有人进去探探虚实是抱有期待的,可又选用难以把控的气味和与木色区别甚弱的桐油做局,证明他想被人发现,且只在某段时间内愿意被人发现。
特定时间引人过来,为了什么?这才是秦无疆偏要看看的原因。
除了那三块浮雕以外,环顾四周,目光不约而同落向了正前方的主屋——经久、但还倔强。它贵有它独栋的自持甚傲,也要承受长荣街就这么点大的事实,它用亭台楼阁的身段欲盖弥彰,当年再艳压群芳可也是要败给年岁欺负的。精巧的一座小小的楼阁,挂着的大红灯笼破了颜色也陈了,窗户纸都不晓得烂了多少年,孤魂一般,躺在这里,无人问。
沿踩出的草路刚踏上青石板,宋煜宁就屁颠儿屁颠儿溜过去扒门缝,比贼还熟练。看他本来金枝玉叶被自己带成这样子,算对不起他的温润如玉,秦无疆多少还是有点良心难安在的。
“宋煜宁……”他刚要劝,偷鸡摸狗都可以我来,你就公子世无双。他伸手去拉他的衣角,结果反遭对方狠狠一撞,那股冲力直直地砸在秦无疆手骨上,疼的他一缩,可也没忘再上前扶稳宋煜宁。
宋公子像只被秦无疆提溜的鸡崽,颤颤巍巍直打哆嗦的腿都伸不直,整个人半吊着秦无疆才不至于落得个四仰朝天。宋煜宁借他的力缓缓站稳,唯独拉着秦无疆衣袖的手不乐意收回,攥手心里都快攥出了汗。脸色白的好似吊死鬼。
“真撞鬼了?”纵观一套流程下来秦无疆调侃道,望向他的眉眼里带了点好笑,原先稳稳支撑宋煜宁的手臂咻地一收,见他果然踉跄便得逞般开怀大笑。
宋煜宁没和他计较,只是有些惊魂未定的苦瓜着个脸,“单纯撞鬼我哪能啊……你倒别取笑我了,那屋里……就是鬼魅……”
闻言秦无疆愣了一下,他还是头次听人青天白日正正经经指着屋子里说有鬼的,换做别人秦无疆想也不想就不信,要是宋煜宁其实秦无疆无论多不相信心里早就信了七八分,剩两三分他自己去证实。哪怕证实是假秦无疆也无所谓,日后好留着跟他翻旧账玩儿。
他拍拍宋煜宁示意往边上站,公子哥再靠这么前说不好还能吓得连连后退,想到这秦无疆无奈撇了眼自己还带着点麻痹感的右手,是啊,就小公子撞的,可疼了,这把宋煜宁说什么都给我站远点。
然后被晾旁边的宋公子就看到秦无疆大刀阔斧的直接把门锁给撬开了,简直“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呵,开锁开的这样熟练,到底谁才像贼?
眼见着眼见着,秦无疆的身形也顿住了,灼烈的太阳还在屋外耀眼着倾泻而注,生生浇在他身上泼了一地光。偏偏这捧光到不了秦无疆面前淋漓尽致的脏,那屋里边黑洞洞看不出个人情,处处扬着死一样的恶劣。
有时候秦无疆真的不懂,七里山言传身教的他一个不懂,都拿死逼着他,好像自己不如人意一个两个三个就都要他命似的。他不爱听别人说的道理,那些善恶评判根本没有道理,如果秦无疆一开始没遇到那个人,或许他就乖乖听话了,可他看惯了作恶心里边并不高兴他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了。
就像眼前,秦无疆深信这不是正义,而是惨象,赤裸裸的惨象。
那地上竟都是蛇,一刀两断,首尾分离,这之上还要镇上各位神仙的神像,压虺永生永世。本该是宗庙之物供人朝拜烧香祈祷,居然用在这里诅咒一只畜生不得好死。就是啊,有什么必要呢。何必的赶尽杀绝,杀伐果断。拿命还抵消不了吗。
那些神像凶神恶煞,胸腰虎背,一个个端刀执剑高高站立,他们的面上总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就好似拼命砍死地上的蛇种后各自欢庆。
这哪里还是神呢,宋煜宁说的没错,他们就是一群鬼魅,夺魂勾命,毫无人情。
冷的让人疏离。
于是早就了然的选择再次坚不可摧,深深攀附秦无疆的脊梁。
他这人像个闷声葫芦,一声不响,苦闷打碎了往肚里咽,叫人看不出丁点儿破绽,非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也是谁都拦不住的。这趟下山秦无疆就抱了这样的信念。他好像要翻云覆雨作乱四方,又好像只想搅得自己不得安宁。固执的九头牛都拉不回。
秦无疆总能干出傻事来。
你说他怎么不知道身后面临的处罚,可他就是知道了还直往那撞、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他总是能预料到什么的。
而他揣着这股子聪明藏起来封存好,老老实实刻板的谋生活,在七里山任何人都可以聪明唯独秦无疆不能。当他的聪明被抹杀成圆滑奸佞变得不再单纯时,他也会因为这份聪明失去自由。更何况他早就没了藏拙的理由,十七年前就没有了。
心头一颤,秦无疆下意识抚上碗口的线绳,那是一串仅有一粒菩提的腕饰。菩提和串菩提的红绳不知道守了他多少个日月,总之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被他握在手心里,红绳失了光泽,菩提变得圆润。
这就是他那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他求的。
求他一生离世苦,怨恨痴嗔不沾身。
求他天不降祸,万寿无疆。
可惜他从不把自己的命太当回事,那位大人怕是多此一举了。秦无疆忽而笑了,心里头成心要同那人作对,他笑得很浅,仿佛风一吹就能吹散似的,“宋煜宁,这地方不干净啊,怎么办?”
“啊疆哥,把选择权交给我啊?”宋煜宁突然就不自信了起来,甚至有些抓耳挠腮。他听得出秦无疆话里的决绝,他就是要把自己搞死才罢休。最后他鼓足口气又吐了出来,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什么决心,“我还能不支持你不成?”
火光扬起了光尘,在小秋日里头恍如仲夏光景,炙热的夺目,细风卷起的热浪层层,一整个呼啸在秦无疆宋煜宁身后,激荡的衣袂千叠。
他就偏偏毫无烦恼的往那丢了把干柴烈火,任由东西南北风吹盛,由得它火光滔天。秦无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他就是知道了才要这么做。不把事情搞大谁来抓他回七里山。
秦无疆是个安分的人不错,可别人不知道的是,秦无疆也是个喜欢鱼死网破的家伙。逼至死地老鼠尚且都要咬人,秦无疆更是如此。
没有一丝愧疚地,秦无疆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天地间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身影,残垣中隐没的一干二净。
有谁自身后火光中渐渐浮现,就在火光里,勾芡于烟火之间,隐隐绰绰。那是秦无疆看不到的角度。
那人孤零零的看着秦无疆步若流星潇洒转入天地浩大,面上竟显得哀恸起来,又只敢缩在黑暗里不敢靠近。思虑良久终于想要抬脚踏出阴暗跟在他身后时,却被不远处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服男人吓住了,一下没有了举动。
白衣凛然,风过敛了几分额前丝,露出本就好看的眉骨,眉如远山,眼似夏星。
四下无人,四目相对。
黑影忽觉战栗,一股恶寒慢慢爬上后背。
怎么碰上这个煞星?
看清来者头也不回的钻进烟火里,收敛一切踪迹和心头念,只觉阵阵晦气,事了不甘心的同风散去。
“疆哥?不快些走吗?”
宋煜宁明显是害怕秦无疆的小命会不会被山里的老妖怪扒了的,一路揪着秦无疆的袖口跑,用蛮力带着他。怕是不带着他,秦无疆大大方方原地等人来抓都有可能。可是宋煜宁怎么能等人来让人抓他。
他怎么不知道秦无疆这个狗东西不想要命。闹这一出不死也要打成半死。秦无疆太聪明,知道走不出这个鬼地方就想着互相博弈,他在赌一线生机,要么逼死自己,要么成全自己。你说能让他撞刀口等死吗?可一路走来秦无疆被逼成什么样没见过?有时候一大早睁眼秦无疆就血淋淋的快要咽气了,他自己倒没心没肺的很,倔得要死的对着干,反惹得宋煜宁心里难受。
越想着眉头就皱的越是一团乱麻,心烦之余,身边之人居然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秦无疆向后挣扎了挣,衣袖就这么从宋煜宁手中滑了出来,他自己背过手心情很好的伸了伸懒腰,闭上眼仰头晒起了太阳,“宋煜宁啊宋煜宁,靠走就能走出去的话,我何至于待到今天呢。
我累了,不想试了。
最后一次了,认认真真的最后一次,这次我把什么都赌进去了。
天要是还稀罕我呢就留着我这条小命,往后再给我点苦吃,还能给天老爷演出笑话看。不稀罕我就随我去,死了我也图到清净了。”
他的声线平静,和缓的非常,只有那仰面流出的泪痕断珠没能与之提前说服好,还昭告着秦无疆的对希望与生的渴求,没能同他配合演这场戏。
霞蔚云蒸装不到他心里,谈九天九地又大到无从谈起,可在天地间走上一走,路过人间二两风、吃上一碗热乎饭他就已经满足的紧。他哪里是个一心向死的人。
如若能活着走出去……
秦无疆无法想到往后。
秦无疆的往后太难想象,又太没意思,眼前有什么便就抓住什么,哪里还提得上以后。这么想着忽而释然了,毫不避讳的拿袖口抹了泪,望向宋煜宁的面上是旷野平原般平淡的神情,没一丝一毫的特别,就像早晨出门傍晚归家那样平常。
那双终日沉着的眼睛如今荡开了伪装,那是世间最好相与的眼神,温和,绵长,就如同走完了这了了余生,临了的最后一眼。
这分明是认定自己会死的诀别。鼻子一酸,盈盈泪光涌上宋煜宁的眼眶,兀自打转。他看穿了秦无疆的狠厉,看穿了秦无疆的虚伪,他已经什么都能看得明白了,命运偏偏在这等着他,准备收回现已争取的一切。
来不及有多煽情,团团白影蜂拥而至,将秦无疆和宋煜宁隔开,他们中间忽然就有了肉眼可见的距离,是宋煜宁拼命挤也挤不开的距离,那群人面无表情,就隔在他们中间,不为人情动容,死板如山。
秦无疆就这么看着努力冲撞山人的宋煜宁,心里升起了余温。人世间,他秦无疆倒真的谋到什么了,尽管这些年过的兵荒马乱,可与宋煜宁相伴的几年像是趁天老爷不注意偷来的、不该有的馈赠。
一想原来秦无疆可以有过,那就够了。
到这就刚刚好了。
“回去吧宋公子,回青州去吧,”秦无疆跟着山人自愿押解着走了,“回去吧,有缘青州再见了。”他说的那样的轻松,只留给宋煜宁一个洒脱超然的背影,他背对着宋煜宁,伸手挥了挥,那只手伸的又高又直,怕宋小公子山高水远看不真切,怕宋小公子看不着他的快到头的归路。
要怎么舍得呢?
宋煜宁果然舍不得,那些可憎之人围堵着他不让他靠近分毫,他居然连山门都没有机会送他进去,居然止步于此,居然要一个人哭着滚回去等着秦无疆的死讯。
那天他送他回家的记忆重新清晰在了宋煜宁的脑海,那天秦无疆是不是也是一个人慢慢看着自己的身影浓缩成一小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呢?是不是也是一个人慢悠悠丢了魂一样的回去了呢?
凭什么要这样,凭什么能甘心。
“秦无疆!你要来找我!”用尽平生所有气力的一呼喊,所有的情感悉数相容,成这嘶哑一吼,汇于山前,滚滚如雷。
宋煜宁平复着气息,皮层之下跳动的心脏排山倒海、狂轰乱炸,怕他听不见,怕他没有好运气。这一嗓子吼完眼泪忽地就止不住的掉,委屈的要命。
“秦无疆你还欠我银子,你还没教我招数,放狗咬我那事也还没完……秦无疆我害怕了,我真的怕,秦无疆你回话啊。”
这一次宋煜宁哭的那样惨,秦无疆也再没有回头看看他,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处处护着他、处处替他担着了。那个曾背他一路的少年如今把他丢在原地,催促他往前再往前,替他蒙上眼不看这场生离死别,一个人负重的走远了。
秦无疆到底是没给宋煜宁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