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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在路上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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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后面的灵植园,也照样布置一番,这回心得更深,无需将捕字符砍得稀烂,只略感其玄机便落笔成符,待辅字符散,银环载了玄袋漫行云间,来来回回,囊入无限日月星辉。
我目光微敛,暗自摇头。
此法虽好,然而以后的灵植夫怕是力有不逮。
当为后来者计。
我举头思索,一百三十六字古符递次流过眼前,最后一字在神识中隐去,不由轻哂,此番当真再无半点疑难,横点竖撇捺提折钩,自此随意拆分组合,世间再无字不可为符。
我拾起含着朱砂的叶片来到舷窗前,信手落下一个续字,但见赤光微亮,一个续字翩翩而起隐入窗间,原本明净窗心则稍有些模糊不清,非要定睛细看,方见微芒星点,正自外而内缓缓流入。
续者,续以灵辉;续字不灭,日月星辉便会日日夜夜自行流入,虽然不过涓滴,远不及银环充沛可救急,但待园中鲸息耗尽时,灵植园众植株体态必不复这般壮大(如初估计是不行了……),续上的日月星辉当足以氤养园中。
我如法炮制,两园四窗皆落下续字符,停笔静观,见草木欣荣,星辉似雨,续字符时隐时现,满意颔首,然而一转头看向四壁灵机符箓时,忽然就浑身不舒服起来。
园中花草已是这般雄壮威武,星辉符箓亦独一无二,倒衬得灵机符分外粗疏。
我明知灵机符并无差错,差只在差只是不够十全十美——说起来这种基本符箓本来就百年不变,最是稳健,可眼瞅着大好画卷就是欠了那么一小角,总是哪里哪里都不得劲。
我情知这是老毛病又发作,纯属无病呻吟自己矫情,可知道归知道,俩眼珠子就偏偏焊在灵机符箓摘不下来,盯着猛看,脑中慢慢升起个主意,还待深思,忽觉手背微酥,却是那只小蜂六足并用,沿着衣角爬了上来,用它毛茸茸的肚子蹭手背,便将灵符之事暂且放到一旁,揪了半个西瓜大的花蜜让它钻进去吃。
两个时辰转瞬即过,我来到玄品舱,将银环递给方言夏,告诉她诸事已定,还请十日之后来取烈日心草。
方言夏接过银环,神色数变,欲言又止。
我见状笑道:“道友有事,不妨明言。”
方言夏沉吟一瞬,低声道:“李道友当真捕到了日月星辉?当初我也曾想过用法环舀取灵机玄光,可惜并无一次成功,都说我异想天开……”说到这里似觉唐突,登时收声。
我见她一派落落大方,不意竟有此困扰,虽符箓涉及风华玄真两派之秘不可明言,然而经过今日落字破符种种,对于符箓灵机已有两分深悟,想了想道:“说难也不甚难,关窍在于虚实分化,灵机生灭流转,有无相生,若能虚中取实,则源源不绝。”
方言夏若有所悟,眉目微蹙,这时突然有人插口道:“那敢问道友,这生灭流转又是何解?”我微微一怔,发现出声之人正是之前那位掷环的瘦小道士,再看周围不知何时早已鸦雀无声,云帘或开或阖,人人屏息。
那瘦小道士见我不语,方觉失礼,忙退后几步,面红耳赤连连道歉:“在下无意偷听,得罪得罪。”
我见状莞尔,“道友哪里话来?互通有无本是大道之常。”当即略讲其中道理。瘦小道士开始还有些局促不安,渐渐听得出神,到后来目中生光,不住点头称是:“道友说得对!道友说得对!”
他话音未落,有个胖大汉子从后面挤上前,他神情粗犷,嗓音却扭捏,“那,那这位道友,俺也有个事不懂……”说着期期艾艾的开口。
我听罢一怔,倒不是此问高深,恰恰相反,实在太过浅显,看此人修为分明已至筑基巅峰,不想竟会卡在这种简单关口,一时心意微动,挑了最明白最清楚的话掰开来给他讲。
那大汉一会皱眉苦思,一会点头称是,最后如痴如醉,拍掌笑道:“哎呀,懂了懂了,终于懂了。多谢兄弟你!你看我自个儿都琢磨了好几年,就硬是想不明白!这……哎!多谢兄弟,多谢。”他不住道谢作揖,末了还要掏灵石,被我阻住,只见各色灵石大小不一,成色各异,明白这位乃是出身,能到今时今日,殊为不易。
这时又有数人挤到身前相问,问的有深有浅,但凡不涉及宗门奥义,我便挑能答的加以解答,一时间人人雀跃,偌大玄品舱变成个热热闹闹的市集,比之前抛掷银环之时还要喧嚣数倍。
方言夏一直在侧静立,坤苍乃是琅琅天玄门大派,她自然见多识广,然而在我出声之时,一双柳眉时松时紧,似颇有触动,如此熙熙攘攘过了大半个时辰,眼见人越聚越多,便出声制止。她颇有人望,声虽不高,然而自带威仪,当下无人再上前,只是望来的眼神仍旧十分热切。
我见状团团抱拳:“同舟共济,便是有缘。李某每日来此半个时辰,各位若有疑难,李某尽力而为。”此言甫出,人群登时爆发一阵欢呼。
方言夏微微一楞,似欲开口,却听旁边一人悠悠笑道:“李道友所言自是至理,同舟共济便是有缘。”正是银面覆脸的那位臻斓老乡。
我被至理两字逗得一乐,这个人说话特别好听,态度又从容,周围大家伙都跟着默默点头,居然没人跳出来说他在大拍马屁。
方言夏看他气派不凡,当下点头致意。来人自称姓傅,别的却没说。我瞧他衣衫华贵,锦袍上绣线如流,云纹微闪,手中折扇山明水秀,白云悠悠,再看看自己,和玄品舱中各位一般,素衣青衫灰头土脸,道友两字就有点喊不出口,干脆唤他傅公子。
随后十日,我每天在玄品舱停留半个时辰,与诸修一道喝茶聊天,顺便解难答疑。方言夏亦含笑聆听。那位傅公子自然不会居住在这等简陋舱室中,却每次总能准时见面,又总是恰到好处的出言捧场;如此过了几天,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开始出现,原来其他两舱的修士也不知怎么的跑了过来。
这些人的问题千奇百怪,有的浅显至极,有的错得离谱,遇到稍微有点绕的,我眼睛都跟着发亮;各人表现也大有不同,有人点一句就能醍醐灌顶,有的讲得嗓子冒烟他还是听不懂。
如对严柏茹苓一般,每当太过无语时我便低头喝茶。
因材施教吧,还能怎么办。
虽然头很疼,然而见众人看我眼神如看春霖,也不免自得。
话说当年我曾在撄锋剑山盼啊等盼,满脑子都是师弟师妹在我指导之下,一日千里百年破关的壮丽景象。
……可他们就不来,还说我太过高深难懂,跟他们仙凡有别!
尤其是朱师叔,还污蔑懂我的人那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恨!
朱师叔,你来看看,遍地都是死耗子!
——我当然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实情就和师叔说得差不多。
当年李阁无师传道,唯有满院典籍堆积如山,一墙剑影以供观摩;那时我手握木剑,从微影之处一点点学起,自段章句落间品出真意,常常抬眼间夕阳西坠,凝眸再望时,便是朝阳初升。
其实并不觉得苦,不觉得难,只觉有趣又新鲜,剑招试试就成了,典籍翻翻就通了,很快便无招数可试,无新书可翻。
于是被各位炼虚真人抓去轮番传授打磨,总算见识了重重高山,倒不觉得气赧,只想有一日,我也会攀上那座山。
高山仰止?止是什么?不认识!
成为师兄后,师弟师妹有许多疑问,实则我比他们更奇怪,死活想不通他们怎么能不懂,剑意在心中,招式在眼前,哪里学不通?分明太懒!
嗯,就这样渐渐的门可罗雀起来。
资质粗陋,难成大器。
偶尔我也会不顾门规,偷偷这么腹诽,若非顾惜崇和归苡都天资非凡,对他俩我也懒得理,即便如此,归苡被训得哭了好几十回;顾惜崇没哭,只埋头练剑,累到脱力昏厥。
我也烦得很,他们怎么就是不通?
这中间的缘故,大乘之前,我没有懂;大乘之后,已不去懂。
后来到了岳襄,身为李平的此世归融自身,才惊觉世间竟有如此蠢材!
一记剑招要练个千百遍,千百遍也记不住,一点口诀翻来覆去的背诵,结果睡一觉就忘掉!
比院子里那窝红松鼠还笨!
……好吧,这个蠢材居然是我……
因为魂魄不全之故,无论法理深浅,对李平都是一般艰难。
他常常彻夜不眠,对着一本炼气法诀翻来覆去的看,明明每个字都认识,组在一起却仿佛天书,他明明用大白话一遍遍的背诵,可第二天却还是会忘记……
嗯,说起来彻夜不眠倒是唯一的共同之处了,不过一个是苦,一个是乐,个中滋味,犹如水火。
那段回忆,堪比刀剐,不提也罢。
亏得谢师兄一直信我,口口声声我“大智若愚”,这个“若”字就该略去不计好么?
然而可能是因为这份执着之故,李平修为虽不深,根基却铸得极牢,才会重伤而不死,才能等到魂魄归一。
正因为今生这段时光,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不明白”,体会到何为“百试难成”“百读难通”,也终于理解了人人都有不同,当因材施教的道理。
纵然如此,无伦李阁,或者是李平,无论身在千重,或在岳襄,说到底,都是臻斓剑派。
内三界之首的臻斓界。
比起这些他界散修,不啻霄壤。
许许多多年,便是这些散修同道,前赴后继去向界外那灵机贫瘠之地,为自己,为人道,为众生博一线生机。
十年修得同船渡,不过是解答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疑问,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我讲出来的道理,这回别人终于能听得懂。
身为李平的这些年,我总算学到了一点点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