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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元新三十二年,归阳县,冬,腊二八。

      大雪一连飘了半个多月,积得近数尺深厚,空气如寒冰般刺骨,应是本朝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雪灾。

      可日子再寒冷难熬,也阻碍不了临近岁日的欢闹。家家户户顶着风雪出门采买肉菜,幼童们拿着鞭炮欢笑吵闹,人来人往,都期待着后日辞旧迎新,扫去这一年的灾祸,过个好年。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传入归阳县府衙后院。

      与外头相比,这里实在是清清冷冷,愁云惨淡,丝毫没有迎新的氛围,甚至时不时传出低低的哭泣声。

      陆婆子捧着炭盆,快步来到东厢房。进了屋,她便赶紧放下,掖紧帘子不使冷风吹入,这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搓了搓手。

      青兰脚步极轻地走了过来,默默接过炭盆。她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又压抑着哭了一场。

      “天是愈发的冷了”,陆婆子虽不抱有希望,但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姑娘她醒了吗?”

      青兰摇摇头。

      陆婆子长叹了一口气:“这如何是好。县令大人才刚去,姑娘又倒下昏迷不醒。只怕——”

      顿了顿,她到底是不忍心再说出口。

      只怕这县衙内,要连着办两场丧礼了。

      十几日前,县令秦大人任上病逝。一时之间府衙内外哭声震天,万民痛泣拜祭。

      秦大人一生波折坎坷,曾经官至大理寺卿,却因触怒朝廷而被贬谪至偏远的归阳县,一留便是十年。

      在他的治理下,这些年归阳县政治清明,讯狱公正,百姓有地可种,有衣可穿,有冤可诉,无不感激涕零。兼之他断案如神,无论再匪夷所思的案件也能慧眼如炬、捕获真凶,民间称其为“秦青天”。

      不过,秦大人最自豪的不是这些政绩,而是他的小孙女,秦思罗。

      这位秦姑娘,三岁开蒙,五岁时随秦大人来到归阳县,读的是本朝律疏,学的是断案本领。十岁开始,便随着县令与县尉大人出入学习验尸查案,近两年更是在诸多案件中可见其身影。

      只可惜的是,她自小身子骨便极为虚弱,离不得人随时照料,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儿。据说曾有神医及高僧断言,即便好好将养,也至多活到十六岁。

      红颜薄命,想必便是如此。

      可眼下离十六岁还有大半年,未曾想秦大人先积劳成疾,撒手去了。

      唯一的亲人离开,秦姑娘撑着的一口气便倒了,人彻底昏迷过去,眼见着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大夫们看诊了数十次,均是一句“药石无医”,便叹然离去。

      恐怕连后日的除岁,姑娘也似乎是熬不过了。

      陆婆子来府衙做活时间不算很久,已然心中难过,更遑论衙内众人深受县令恩泽,又看着秦思罗从小长大。她唏嘘不已,轻轻走进内室探望。

      屋子里十分简朴,除了几柜子的书籍、堆满纸笔卷宗的长桌,再无其他摆设,全然不像姑娘家的闺房。此时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空气中尽是沉疴的气息,青兰正拨弄着炭盆,坐在床边小几上守着。

      陆婆子上前掖了掖被角,默默地看着床上的人。

      黛如翠羽,琼鼻樱唇,分明是姣花照水之相,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飞扬英气。双目紧闭不见往日璀璨,病容依旧难掩惊人秀色。

      可惜,天意弄人。

      炭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衬得空气更为压抑。陆婆子知晓两人主仆情深,便寻了个话头,试图安慰青兰。

      “林大人此时有事去前堂了,吩咐我先过来看看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的,务必补上,他晚些时候再过来看姑娘。”

      青兰闷声道:“劳烦各位了。”

      “大人们也都是把姑娘当做自家亲孙女的,哪有什么劳烦,更别说秦大人临去的时候还有所托付”,陆婆子把林县尉的原话说出来给她听,“只是新县令还未上任,林大人暂管府衙,近几日本就事务繁忙,今日竟然还有人前来报官。”

      “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外头雪又这么大,这时候来报官的,一定不是小事。我听说,是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

      陆婆子本是想说些新鲜的事情,好叫青兰不要胡思乱想。不料这小丫头听到这里,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哽咽不止。

      “这样啊,姑娘若是醒着,肯定又求我扶她出去看看怎么回事,然后不眠不休地查案。可是此刻……”

      她说不下去了,胡乱抹了抹眼泪,匆忙起身道:“我去给姑娘打些热水擦脸,劳烦婶子替我守一下。”

      陆婆子恨自己嘴笨办坏事,只得讷讷道:“放心,我一步也不会离开的。

      青兰又出去寻个地方哭了一场,过了一会儿,才端了一盆水进屋。

      却见陆婆子正在床边俯身查看,听见人回来了,赶紧摆手招呼,面色带着一丝纠结恍惚。

      莫不是……不好了?

      青兰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放下水盆快步上前,探了探鼻息,发觉还有一丝气息,这才稍松一口气。

      “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问。

      陆婆子不敢确认,犹犹豫豫道:“刚刚……我好像看到姑娘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真的?”青兰大喜,上前仔细看了又看,却无丝毫动静。

      期望再次落空,她心中一酸,绝望万分:“可能是你看错了。”

      陆婆子心中愧疚,觉得应该也是自己看差了眼,不应当说出来的。

      她试图说些安慰的话,眼睛一瞥,却又突然激动地一下子扯住青兰的手。

      “不,不,我没看错!快看,你快看!”

      只见床内的人,依旧是一动不动的模样。

      可是再一细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停靠的蝴蝶即将被惊醒,小小扇动着双翅,黛眉也似有似无地蹙了起来。

      青兰强行忍住心中激动,轻轻唤了一声。

      “姑娘?”

      似乎是听到了这一声呼唤,颤动愈发剧烈起来。

      两人屏住呼吸等待,只觉得一时一刻都如此漫长。

      一点一点的,蝴蝶彻底张开翅膀,一双瞳仁秋水泛起微微波澜,雾气弥漫又消散开来。

      光华渐渐凝拢于眼底,带着似有似无的迷茫。

      “青……兰。”

      一声喑哑的呼唤,在室内轻轻响起。

      青兰与陆婆子对视一下,均是不可置信的激动,笑中含泪。

      “姑娘醒了!”

      ——————————————

      仿佛是魂魄去了一遭地府,在阎王面前细数了一遍自己生平过往,又仿佛只是一场漫长大梦,一切皆是海市蜃楼的幻影。

      痛苦的伤痕,幸福的时光,轮番交错。

      那些模糊的记忆,在一夕之间散落成无数个碎片。秦思罗拼命想要抓住,想要拼凑缺失的画面,却一无所获。

      只有一个不甚真切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不断催促着她:“向前走,莫要在此停下,终有一日,你会全部都想起来的……”

      想起来什么?是残缺的五岁前的记忆吗?

      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神思恍惚又茫然,伸手朝着画面中心的那一点光亮触碰过去,却转瞬又沉没于黑暗之中。

      她似乎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寻寻觅觅,不知终点在何方。

      又有声音在耳边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哪里?归阳县吗?

      可是阿爷已经不在了……

      她已经是孤身一人。

      “时辰已到,回去吧。”

      她仔细倾听这道声音,试图寻找出一丁点的线索,分辨出自己到底在哪里,却再无声息。

      另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又由远及近地在耳畔响起。

      “姑娘?”

      这又是谁在呼唤自己?

      “姑娘?”

      秦思罗略一分神,那些幻影又如泡沫一般,匆匆散去,无人察觉,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她只觉头脑里一片混乱,但是求生的本能令她用尽全力,试图睁开双眼。

      刺眼的光,从前的幔帐,熟悉的人。

      她……回来了?

      意识在浮浮沉沉中逐渐清晰。

      她费力地抬眼看向身侧的人,唤了一声“青兰”。

      青兰喜极落泪,应了一声。

      陆婆子则是大喜过望,道:“我这就是去通报林大人!大夫,大夫也要再请过来看看!”

      秦思罗一时间回不过神,想要开口询问,却觉嗓子干涩得厉害,头也晕乎乎的,不禁难受地抿唇。

      青兰见状,连忙端了参茶一点点喂了。

      她见秦思罗眉头紧蹙,似乎有话想问,担忧不已地问:“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大夫马上就来。”

      秦思罗勉强喝了一点茶,稍微有了一点力气。她又闭眼整理了下思绪,才断断续续问道:“今天,是,哪一日?”

      青兰心疼极了:“已经是腊二十八了。”

      “我已经昏睡十二日了……”

      阿爷也去了十二日了啊。

      青兰见秦思罗渐渐陷入怔忪,眼眸低垂,毫无光彩,不禁心里焦急,连连询问:“姑娘是否还头晕?有什么想要吃的吗?”

      “不必了。”秦思罗心中悲痛,强忍着不显露出来,微微喘息,“这么多天,你照料我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我已好多了。”

      青兰闻言又是一阵低泣。

      “虽说是生死有命,但度过了这一劫,姑娘日后必定是顺顺利利,长命百岁的。连老天爷都不忍心收走姑娘呢。”

      生死有命吗?

      秦思罗本是不大相信的。

      否则,她这个被断为“活不过十六岁”的病秧子,又何必一直苦苦挣扎,只求活下去,找一段不知缘由的真相呢?

      可是,现在,阿爷也离她而去了。

      恐怕真的是人生长短,皆有定数。

      她费力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丫头,颤颤伸出手,想要给予一点安慰,又或是想要汲取一点力量。

      蓦的,手悬至半空停下。

      秦思罗仿佛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死死盯着身边的人,一瞬间,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了。

      青兰不明所以:“您这是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不……没什么。”

      秦思罗眼中的惊讶一闪,旋即被很好地隐藏起来。

      她应当是还未彻底清醒,或者是过于伤怀,臆想的东西也胡乱跑了出来。

      “兴许是眼睛花了一下。”

      秦思罗费力收回手,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黑暗阵阵来袭。

      青兰见她累了,也不再追问。正在此时,厚重的帘子外又传来熙熙攘攘的说话,脚步声都夹着匆匆欢喜。

      原来是前堂主薄、县吏、佐官一众人等,听说了这个好消息,纷纷赶着来探望。陆婆子生怕这群大爷们把外头寒气带到屋里来,正替他们一个个在门口抖落衣裳上的雪。

      秦思罗定了定神,又睁眼看了过去。

      衙内的大人们笑呵呵地凑过来。

      “阿罗是个有福气的!”

      “醒来就好啊!秦大人泉下有知,也会开怀的。”

      一人见小姑娘怔怔盯着自己看,洪声笑道:“怎么了,阿罗醒来见到我们,好似不认识了一样?”

      青兰气鼓鼓地拦住:“轻声些,不要吓到姑娘!”

      那人挠挠头,讪讪道:“一时忘了,毕竟阿罗胆子向来大。”

      除岁时向来是这样的欢声笑语,一切好像回到阿爷还在的时候。每次她犯了毛病,稍好一些,众人就会过来这样,看望自己。

      只是此刻,她心里惊涛骇浪,即使见过不少光怪陆离的案件,也比不上此刻心中的思绪起伏,令她再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强行撑起身。

      不,不是她刚刚眼花了……

      一股冷意直直窜入心底。

      说不上是恐惧,还是隐隐窥见天机的震撼。

      小小的内室挤满了人,秦思罗一个个地数过去。

      张主薄、王佐吏、府兵大哥、陆婶子……

      还有,刚刚甫一睁眼,看到的青兰。

      这些鲜活的熟悉的人,此刻正化为一个个墨笔写作的名字,在一本古朴的册子上跳跃,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视线。

      分明众人还在说着话,秦思罗也未出声,却在脑海中看到了这些名字,和一页页单薄的记载。

      张主薄,生于丙寅年三月初七,卒于辛亥年六月初三。陆婆子,生于乙丑年五月二四,卒于甲辰年九月初一。还有青兰,生于甲申年二月初八,卒于戊午年十月初七……

      这是每个人的生卒年日。

      跳跃的名字安静回到纸张上,墨迹一点点消散。

      脑海中的册子安安静静地渐拢,赫然露出黑底白字、带着肃杀气息的三个大字。

      生、死、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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