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40章 ...
-
一触即发的暴乱就此平息。
李族长几人连续惨死之谜业已解开,他们背弃村庄的真相也终究布之于众。几日来,所有人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从诅咒的死亡,到殷女留下来的至宝,再到空棺中不见亲人身影……惧、怖、怒、哀,大起大落的情绪过后,唯余精疲力竭后的醒悟。
此刻有了外界县令的承诺,一个个便都慢慢平静下来,只听得到隐隐约约的啜泣,阵阵回荡在雪夜山林间。
丑时已过,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即将迎来新一日的曙光。
良久,拄拐老者哑着嗓子问道:“县令大人,李五与殷诚,可否予以我们自行处置?”
段子言问道:“既然诸位已承认了我等身份,为何又不肯将二人交官,意欲再次以私刑处置?”
老者连连摇头:“并非如此。”
“只是我们李氏一族在此隐居已近百年。若是将二人带到外界,那他们究竟是在何处、犯了何等罪行?这些恐怕都要一一呈现于世人面前,届时隐村也要彻底暴露至外界……老夫听李五所言,前头的那位秦县令,是知晓隐村存在的,但他并没有布诸于众,想必也是定有其深意。”
见他提及秦县令,段子言便下意识地看向秦思罗。
说起来,此次前来西山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祭拜秦县令,只是因雪崩才误入此地。秦姑娘如此至孝之人,恐怕并不愿违背祖父生前之意……
却听秦思罗先是一怔,随后答道:“那又如何?”
她摇摇头,坦然道:“秦县令是我的祖父,我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他执掌归阳县十载,除恶扬善、两袖清风。他为何装作不知隐村的存在,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百姓之安,便是他毕生之愿!他是真真正正的尊重百姓,希望你们能够延续这处桃源。可这几年来,你们得到真正的安宁了吗?没有!三年前的瘟疫开始,隐村,便不能够再自欺欺人地与世隔绝下去!”
“所谓不破不立,正是如此!继续躲藏,又能躲到几时呢?”
段子言心头一热,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秦思罗,然而见她说着这些话,眼神却似乎落在李五的身上……连大哥也在若有所思地看向李五。
咦,这个人,好像有问题?
拄拐老者长叹一声,躬身行礼,退回人群中。
嘈嘈切切之声渐渐响起。李五与殷诚虽然犯下滔天人命,然而对于村民而言,他们并非罪魁祸首,甚至算得上替天行道;异地处之,恐怕自己也会想着同归于尽。再者,二人的处置关乎隐村的未来。
到底是继续苟且在此,还是——
只听那位脾气不大好的段公子突然开口,声音威严而冷冽。
“李长,你是怎么想的?”
他竟然越过几位族老,直接点了李长的名字。
村民们起初怔然不解,但转念一想,似乎又顺理成章。
平庸、懦弱、不善言辞的男人,平日里在村子里毫无存在感。但这几日他的作所作为,都看在众人眼里。
他所迸发出来的勇气,令寻常之人也变得如火光般明亮,足以照亮黑夜中村子前行的路。
李长手上还沾满女儿棺木上的泥土,看起来狼狈极了。他茫然看向四周,却见一个个面容沧桑的族人们温声催促。
“是啊,李长,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们……听你的。”
李长被前所未有的信任感包围,有些手足无措。他眼含热泪,哽咽许久才抬头郑重道:
“几位大人,李长作为隐村一员,有两个问题要问清楚,才能得出最后的答案。”
段子言正色道:“请讲。”
“李五、殷诚二人,若是按照本朝律法,会如何处置?”
段子言上任不久,并不清楚答案,但他从容颔首,有模有样地侧头问:“秦县尉?”
秦思罗有些好笑,不急不缓回答:“依照《元新律疏》,二人共谋,杀死三人以上,犯不道大罪,按律当斩。其中殷诚弑父,更是为常赦所不原……”
“然,世上之事皆有缘由。犯死罪者必会上报至京城,大理寺再裁,刑部复核后交由天子御笔批奏。本朝天子圣明,以慎刑宽仁称著天下。归阳县近十年来共有死刑二十三起,其中有一十五起自有缘由,虽死可矜,祖父连同陈情书一同报奏后,御笔批朱,最终仅处以流刑。恐怕此次依旧会照例予以减等发落。”
李长连同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又道:“那么,还有最后一问。我们隐村之人又当如何安排?”
秦思罗稍加思索后,与段子言略低语几句。段子言沉吟片刻,正色向所有人道:
“归阳县府衙自会有人前来为各位登记户籍,划分至西山村治理。此外,另设里长一名,负责田地、婚姻、户籍管辖。诸位若是想要去外界生活,自有专人负责引导安排,落定之前费用全部由官府所出。也可继续居住此地,三年内赋税尽免,另有府衙之人定期前来指导耕种、医药……”
他的这番承诺,无疑给身处黑暗中久矣的村民们莫大的希望。
能够安居故土,也能随时去外界接触全新的世界……这么妥当的安排,又怎能不叫人心悦诚服!
李长动容俯身,行一大礼,又抹了抹眼泪,转身大声对有所人道:
“诸位!当年我们李氏一族为了躲避战乱,隐居此处数十载,自以为是天外桃源,殊不知是偏安一隅,自取灭亡!”
“三年来,我们惶恐不安、胆战心惊,却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我们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外界求药,我们原可以去外界通婚繁衍,我们原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片广阔天地下!”
“百年前我们错了一次,三年前我们又错了一次,难道这次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我——信得过这几位大人,也信得过我们所有人,经历此次劫难后必将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片刻沉寂后,一道道小声的哽咽,逐渐汇聚成阵天的哭喊。
这哭声并不令人感到悲伤,反而破而后立,充满期盼。
人活于世总是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喜与悲,但只要心底的那一丝善还在,便总能坚韧地活下去。
呼声震天响起,高举的火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寒冷。
活着的人站在这片墓地,带着生与死共同的希望,迎来全新的、全新的世界。
————————
离日出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村民们三三两两、互相交谈地回到各自住处,黑夜也不再是他们的束缚。因山路难行,秦思罗三人则是带着李五与殷诚,暂先回到李族长的住处稍做休息,待天亮后再行出山。
段子言回来便瘫倒在椅子上,双眼却炯炯有神,丝毫没有闭目的意思。
“秦姑娘,咱们这算是……解决了一桩案子?”
秦思罗笑道:“是啊,这也是段大人上任以来第一起案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
“别取笑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干。我终于明白父王与大哥为何教诲我‘行万卷书、破万卷路’了。这几日学到的东西,都是我从前在山中无法学到的!”段子言羞涩地摸了摸鼻子,复又有些怅惘,“还会有很多吗……但我宁愿,这世上再无命案,百姓再不必受苦。”
秦思罗本想勉励他几句,不过看到他的双眸,生机勃勃,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朝气与坚韧……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阿爷,这位小郡王在有些地方真的很像您啊。
连夜奔波查案,秦思罗还生着病,一松懈下来便有些昏昏欲睡。
“段公子呢?”她揉了揉眼睛,环视一周不见人影,不禁疑惑问道。
段子言也正奇怪着,却见门“咣当”一声被踹开。先是一口大锅堵在门口,后面还站着一位公子,他向来潇洒风流的发鬓上沾满了灰尘——
段子言瞠目结舌:“大、大哥?”您这是去灶台挖灰了吗?
段承平端着满满一口大锅,并不回答,重重放在桌子上,冷冰冰甩了一个字。
“喝。”
秦思罗好奇凑近一闻,居然是一锅姜汤。
段子言一边懊恼自己怎么没注意这些,一边连忙盛了一盏给秦思罗,絮絮叨叨个不停:“是了,你身子不好,连熬了这么几日,先驱驱寒,一会儿还要冒雪行山路呢……”
秦思罗定定看了一会儿段承平一眼,见他依旧那副万事不在于心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接过茶盏道谢。
段子言再度伸手,打算给自己和李五、殷诚各喝一杯暖暖身子,不料他敏锐地发现大哥凉凉朝自己一撇。
那目光仿佛是在说“这是给她一人熬的,你们还不配喝”。
段子言被自己的脑补惊呆住了。
等等,大哥,他不会,也对秦姑娘动心了吧?
不,这绝无可能!
可是大哥那么纡尊降贵地当自己的幕友,留在归阳县,还保护她、为她熬姜汤……
段子言一时间不知该羡慕秦姑娘,还是该羡慕自家大哥,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涌入,少年情怀顿时伤感起来。
段承平没理会傻弟弟的那点小心思,反而突然对殷诚道:“你的那处山洞,还有什么东西吗?”
殷诚很是意外,哑声答道:“大人,还有些许阿晚的遗骨……若是您准许,我可否去取来带在身上,再出山领罪?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段子言深感于二人情谊,此刻更是感同身受,再也不顾伤春悲秋,自请命道:“大哥,就由我带着他去吧?保证半个时辰内回来!”
段承平点点头,二人感激不已,连忙前去。
秦思罗“啊呀”一声,对他道:“还有小平安!他是无辜的,我们要安顿好他……”
话仅说了一半,霎时间天旋地转,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可这一次自己并没有发烧——
她瞪大双眼,试图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少见得柔声下来,但依旧那么冰冷,充满了不为人知的隔阂。
那是她现在还未曾靠近的世界。
“我会安顿好小平安的。”
“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已经回到归阳县衙了。”
秦思罗挣扎几瞬,在连夜疲惫下终究不敌药效,沉沉睡去。
段承平将她轻轻安放在隔壁的小榻上,又盖了一层被子。
李五被捆在椅子上,见状笑道:“您已经学会照顾人了吗?”
整个屋子里,此刻唯有二人而已。
灯火闪烁,衬得段承平那张脸愈发俊美,当他彻底沉下面庞,显得威压十足、尊贵无比。
李五道:“您想知道些什么呢?以及,我应当怎么称呼您呢?”
“前——太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