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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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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临走,帮她把灯拉亮了,反正林叔疼她,才不会心疼电费呢。
回到家,他抓紧时间把属于自己的活干完了,然后蹭到他妈面前,不顾奶奶的白眼,小声说:“妈,活我都干完了。等会看完电影,我想到大伯家跟和哥哥睡一晚。”
马秀停了手里的钻子,忐忑地看了一眼婆婆,然后手上用力一顶,钻好孔了,就把左手的针推过来。钻子到头上蹭一蹭,继续钻鞋底。
“嗯,去吧,别闹着你大伯母。”
奶奶想骂人想打人,但怀里的乖孙刚哄睡了,只能憋着气,对老三和儿媳横白眼。
李君出了门,宝贝孙子嘴一瘪,闭着眼睛又开始嚎。
李奶奶立刻就怪了老三身上,一边摇着孩子哄一边骂:“我们乖浩浩,不哭不哭啊。呸,都是那扫把星!秀妹子,不是我说你,他要作妖,你应哒他做么子。他那身懒骨头,就是你惯出来的。将来,你吃了苦头才晓得门路。”
马秀不敢顶嘴,只能放下钻子和针,站起来说:“小宝怕是饿了,我来喂点奶吧。”
“才呷完,怎么会饿咧。你做你的鞋,我孙子只爱我来抱。”
马秀做得一手好鞋,给大姑子两夫妻做了鞋,竟然被她们的朋友看上,愿意十块钱一双买。
所以马秀才生了孩子,就捂在家里日夜做鞋。当然了,婆婆对外就是说她坐几个月的月子,不要带孩子,还顿顿有鸡蛋吃,尽享福咧!
李君出了家门,并没有立刻就走。他人站在檐下,听着这些话,咬着嘴,重新去林家。
马秀不能完全护着他,可从没主动打骂过他,在这个家里,他总还是牵挂她的。
李君走到马路上,正好碰见一起玩的李红兵。李红兵拎起煤油灯,照着他的脸,傻愣愣地说:“你怎么走这边?放电影的是牛草坳哩。”
李君拨开他拎煤油灯的手,闷闷地说:“我不去了,有事。”
李红兵朝身后林家方向看了一眼,哈哈笑,说:“你不是真要讨新满娘了吧,笑死我了。”
“你放什么屁呢,我答应林叔帮忙的,林亘生病了,她家里没别人。”
李红兵比李君大一岁半,但懂事差一截,说好一起去看电影的,他都拒绝跟李伟他们一起走了。
他不乐意地拉住李君背心,可怜脆弱的小背心上,一道小口子立刻就咧成了大口子。
“她妈肯定在桥那头打牌,我们走大路去牛草坳,叫她回来不就行了?走走走,我听他们说今晚放武打片,你不去会后悔的。”
李君还是摇头,抬脚继续往林家去。
李红兵跟在后面喊:“黄叽咕,走啦,走啦,别娘们唧唧的。”
“再跟着我,我打你啊!”
李红兵气得跺脚,然后拽着煤油灯飞快地往李伟家跑去。
李君推开林家的大门,心里还有些忐忑,他怕林亘的妈妈回来了,会把他轰走。
好在,恶婶子从来没把女儿放心上,压根没回来。
他推开正屋的门,看见林亘还坐在刚才那把椅子上。她的皮肤白得吓人,身体软软的,背靠着椅背,头歪歪地抵住侧边的墙。
李君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紧张得不行。他走过去,蹲下来,小声问她:“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去水泥厂找他回来。”
林亘小小地笑了一下,微微摇头,声音哑哑地说:“我好多了。不晕了,没力气,你煮饭给我吃,好不好?”
李君因为担心,把肚饿和煮饭这事给忘了。他嗯了一声,赶紧退到堂屋看炉火,确认火没熄,他就淘了些米,加水煮的时候,他突然问她:“吃稀饭好不好?”
生病了吃稀饭好,大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这边煮粥都是甜的:红豆粥,绿豆粥,或者白糖粥。
林亘摇头,说:“我要吃饭。”
李君只好放弃煮稀饭的想法,只比平常多加一点点水,让饭软烂点。
碗柜里有中午煎过剩下的豆腐,这个林亘爱吃。李君剪了两个青椒,把煎豆腐煮了,又切了点南瓜煮上。农家自然生长的南瓜,带着瓜果自然的淡甜味,吃了不会发腻,再加上粉粉的口感,这也是林亘爱吃的。
李家也有煤球灶,就在正屋地上,不过只有冬天才用。其它季节,就在屋后大灶煮饭、烧水、煮猪食,烧柴火不花钱,勤快点就行。南省冬天湿冷,就烧屋里的煤球地灶,煮饭同时还能取暖和烘衣服、炕鞋子,煮猪食、烧洗澡水费煤,就还在屋后那灶上煮。
林家没喂猪,人也少,家里却烧着煤球炉子。大概是怕屋里热,没有烧的地灶,而是用的煤球炉,可以拎着走的那种。
李君力气虽然在孩子里算大的,但这种厚实的煤炉子加上煤球,并不轻,且容易烫到。他只能在屋里切菜备菜,再快速盛到堂屋那儿炒。
饭做好了,他才想起自己没给她倒水,赶紧倒上一大搪瓷杯。
林亘秀秀气气地喝了一小口,小声说:“我想上厕所了。”
“什么?”
林亘愣了下,因为实在憋不住了,又说了一次。
李君看她弯着腰挤着腿,才猜到她是要屙尿了,弯腰蹲在她前面,说:“我背你去吧。”
林亘确实没力气,要不然也不会憋到这一会。她趴到他身上,又担忧地说:“你扶我吧,我很胖。”虽然胃口小小的吃饭不多,但吃的精致,而且只要爸爸在家,一天喝两次牛奶,所以她比李君要壮一些。
“不胖不胖,我能背你一辈子。”
这段时间吃得饱,李君自觉力气见涨,信心十足地准备起身,然而……高估了自己,真心背不动。
下午水里背得动,那是有浮力,现在被扎扎实实打脸了!
李君转身站起来,厚着脸改背为扶。
林家的厕所是杂屋最左边那一间,才进院子,林亘就不走了,说:“你转身吧,我不去厕所。”
来这的第一天上厕所,林亘就被厕所里到处蠕动的蛆给吓到了。这家的厕所,在农村还算不错的了。有两个水泥砌的脚墩,一个斜坡,明显是近两年修的。排泄物顺着斜坡滑到下面大坑里,但一到这季节,蛆就快速繁殖,顺着斜坡爬上来。
那场面又恶心又恐怖。
林爸在家就会拎一桶水冲干净,可他不常在家,就跟女儿说好,让她尿在院子里的排水沟中。
那么爱干净的人不肯去厕所,资深农村小杂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背着身问她:“是不是厕所里有蛆啊?”
林亘一听到这个字就起鸡皮疙瘩,连着嗯了几声,还心有余悸地说:“好可怕。”
李君说:“你别怕,明天我给你弄一下。”
林亘尿过了,在爸爸特意留这的桶里,舀了一瓢水冲一冲尿过的地方,再站起来喊李君:“我能走了,我们回去吧。”
家里没喂猪牛那些,杂屋那头,猪栏牛栏没有门,黑乎乎的咧着个幽深的大口子,看着很吓人,背对着更吓人。
李君陪她进去了,刚准备吃饭,就看见她回屋第一件事,就是到洗脸架那洗手,擦干净了才过来坐下。
她刚才明明洗过一次手了,要吃饭又洗一次。城里人可真讲究。
林亘刚退了烧,没什么胃口,吃了不到平常一半的量,就放下了筷子。
李君把锅里的和她碗里的饭,全扫进自己肚子里,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洗碗收拾。
等他收好碗,抹了台子,一回头,发现她已经在打哈欠了。
李君学着二奶奶那样,摸摸她额头,发现不烫了,就问她:“你睡哪个屋?去睡觉吧。”
林亘轻轻摇头,说:“我没洗澡,不能睡床上。”
又是城里人的讲究。
李君认命地去烧水,好在这天气,也不用烧得滚烫,壶口稍微有热气了,就把水倒在盆里。他一抬头,发现她家毛巾架上可不止一条毛巾,第一根杠上挤着三条,第二根杠上还是三条。洗脸盆边缘的木条顶上,还各搭了一条。
李君数数只学到了十,刚好够用。一数,这毛巾有八条!
他家八口人,还没八条呢。全家洗脸共一条,擦脚共一条,洗澡是几个孩子共一条,爸妈一条,爷奶一条。
林亘看他站那发愣,就提醒他:“粉红色的毛巾是我的。”
粉红色?李君晕乎。
林亘站起来,踮脚扯了最上面的粉色毛巾,打湿洗了脸,然后把毛巾丢进水里晃荡一下,稍微一拧,再把毛巾甩回去,搭了一个角就算行。她又抽了第二排的粉色毛巾,因为没有力气洗澡,只能用它擦一擦了。
她站一会就没力气,挪到最近的凳子上坐下来。
李君回过神,蹲下来帮她搓毛巾,搓好了递给她。她擦完递回来,他再继续搓。
林亘才六岁半,总是一个人待着,还不懂男女之防。她解开小衬衣的扣子,仔仔细细地擦身上。
李君家里有姐姐,马秀很早就提醒他:不能看姐姐们洗澡。他早在她解第一颗扣子时,已经悄悄地背过身去,听到她把毛巾丢进盆里的水声,又等了会才转回来,把毛巾搓干净了,挂好,然后拿了毛巾架最下面的塑料盆,重新添了水。再帮她脱了凉鞋,把脚泡进去,仔细帮她洗了脚,再用木条顶上的粉色毛巾帮她擦干。
林亘没有把脚套进凉鞋里,而是转动屁股,让脚跟落在旁边的椅子上。
她指指门口,说:“你帮我拿一下拖鞋。”
小仆人看到鞋架,已经不惊讶了。小公主家有很多很多条毛巾,当然会有很多很多双鞋。
鞋架上,属于孩子的鞋,就有六双。李君取了那双塑料拖鞋过来,林亘没有穿,她摇摇头,说:“放在那脏脏的,要冲一下。”
好吧,全部鞋产就一双烂布鞋的人理解不了这种讲究,但她病了,他得伺候好。
李君舀了一瓢水,跑到屋外把凉鞋冲了冲,拿进来放到她脚跟前。
林亘并没有立刻去穿,而是拿起一只,打开桌上一个饼干盒,抓了张纸出来,仔仔细细地把凉拖鞋擦干了,才满意地把脚放进去。
李君知道铁盒里的纸是卫生纸,小卖部那要几毛钱一斤。他们家以前用树枝刮屁股,前年才开始用卫生纸,他摸一张去拉一回屎,他奶奶就骂一次。
人家小公主,随随便便用这个擦鞋。
小仆人羡慕嫉妒啊!
林亘睡在堂屋左边的里间,她害怕神龛,爸爸不在家,没人送她回房间,她就睡在正屋椅子上。可是今天头有些晕,睡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十分难受。现在有李君在,她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你陪我去睡好不好?”
她生病了,得有人陪着,李君在家撒谎,本来就是想留下来照顾她的。
他嗯了一声,默默地端起用过的水,一盆一盆全倒到屋外排水沟里,把盆子收好了,又去堂屋推上门。
“走吧。”
林亘慢吞吞地找到娃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牢牢地牵住他。
她路过神龛时,甚至紧张地缩了下脖子。
李君感受到她的害怕,但不能理解,问她:“这上面就几个字,你怕什么?”
神龛不打人不骂人,不知道她怕什么。
林亘很怕这个,但她又形容不出来为什么,青天白日都不敢抬头正视,总之就是怕。
一到房间,她告别日常的慢吞吞,像被野狼追击的兔子,飞快地蹿到床上去,拍一拍旁边的位置,说:“你睡这好不好?”
搬来这快两个月了,林亘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怕神龛,怕窗影,夜里送煤的车驶过,会在窗前划过一道运动的光影,总会让她产生可怕的联想。
她很想撒娇让爸爸陪着睡,可是她们离开前,奶奶特意叮嘱了:要让爸爸妈妈睡在一起,才是乖孩子。
奶奶平常总是很慈祥,可那一次,她的脸色看起来好凶,林亘有些害怕,硬着头皮点头答应了。
她的房间没有陈年的楼板霉味,没有汗臭,没有鞋臭,甚至有淡淡的香味。
李君小心翼翼地躺下,脚没敢搬上来,就搭在床沿外。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忐忑涌上心头,彼时他还不知道,这叫自卑,他只是莫名地觉得难受。
他歪头去看已经闭上眼睛安心地准备入睡的她,明明两人只差着几个拳头的距离,可他分明觉得就像外婆家,一眼看得到,但隔着河,隔着宽阔的田地,还有不尽的弯曲山路。
李君不敢动,也不敢放松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也带着粗鄙的农村味,让她不自在,让她瞧不起。
林亘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小孩子陪她睡。她闭了一会眼,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居然不怎么困了。她侧过身,面对着李君,小声问他:“李君,你知道什么是偷人吗?”
李君惊得腿滑了一下,整个小腿都垂在了床边。
虽然关了灯,可窗帘薄薄的,外头那点月光星光,透过窗帘,让屋里朦朦胧胧的。她能看到他整个人斜在外头,就催他:“你躺上来些,我睡觉不打转转,不踢人的。”
李君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些不好的小心思,踢掉自己的老布鞋,小心翼翼地挪上来些。
林亘等他躺好了,又问一次:“偷人是做什么?王奶奶说妈妈偷人,爸爸和妈妈吵架,奶奶和爸爸吵架,然后我们就搬来这里了。李君,住在这里我害怕,我想奶奶了,想回家。妈妈为什么要偷别人家的人,我爸爸说不能偷别人的东西,要是她肯还回去就好了,那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
李君其实也不懂偷人具体是偷哪个怎么个偷法,但如果小公主回了城里的家,那他上哪混饭吃去,他不想再回到半夜啃干稻草的日子。
他一着急,就胡乱地联想,偷东西不肯还,那肯定是……
“她偷的一定是她非常喜欢的吧。她不愿意还,你们就没办法呀。”
林亘听着很有道理,妈妈不喜欢她,她偷的一定是喜欢的,所以才不肯还,跟爸爸吵架。
奶奶叮嘱她,要让爸爸和妈妈睡在一起,是要爸爸守住妈妈,不再去偷别人家的孩子吗?可是爸爸要上班呀!
林亘心里好为难啊!
“你别害怕,神龛就是个架子,等你爸爸回来,告诉他,把那些字糊掉就是了。”
林亘伸手抓住他一个手指,小声地说着自己的秘密:“我外婆家也有个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从旁边走过。那个相框,就是那个黑白的,一个很凶的奶奶的照片,突然就倒下来。她们说是因为我不乖,凶奶奶要抓我。”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神龛有没有字,有没有照片,她都害怕,害怕那个奶奶会突然钻出来,把她抓走。
她也特别害怕像那个奶奶一样脸皱皱巴巴的老人,就算是外婆,她也不敢同她一起睡。她总担心一觉睡醒来,外婆就死掉了,会变成照片里那个凶奶奶的样子。
这么玄幻的害怕,小小的李君理解不了。他抓抓头,说:“那你搬到门口那间房就好了,反正你家人少。”
林亘甜甜地嗯了一声,“我好笨呀。”
“你不笨,就是没往这上面想嘛。”
“我很笨啦,石子玩不好,跳远跑步都不能完成任务。李老师说我是笨蛋,就是托儿所的李老师。”
“多玩玩就会了。”
“你们这儿好多李呀!”
“李家村嘛,吴家村就姓吴。”
“那有没有林家村?”
“没见过,应该有吧。”
林亘觉得自己能在这里交到他这个朋友真的好幸运。
“李君,你真好,给我煮饭,不嫌我笨,带我玩,还陪我睡觉。”
李君刚才那些糟糕的心理全飞了,爽歪歪的他,承诺张嘴就来:“你放心,我给你煮一辈子的饭,给你洗一辈子的脚,陪你玩一辈子。”(小孩,承诺别乱下啊!)
林亘伸出手指,说:“好啊,我们拉钩,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在李君眼里,就是一个带肉夹糖的金饭碗,别说拉钩了,拉环都可以。
李君立刻伸手,“嗯,一辈子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