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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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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萱八点出的门,快十二点才回来,大布袋鼓鼓地出门,回来时仍然鼓鼓的。她匆匆把布包放回柜子里,洗了手,坐到桌子旁,和他一起择菜。
豆角是她前天早上在月秋婶子那买的,不可能还这么新鲜。
林萱看一眼他,问道:“这是你带来的吗?抱歉,时间有点赶,我没来得及带菜回来。”
李君随便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才问:“你给林叔上坟去了吗,在哪里?我也去拜拜。”
他刚刚才想起,林叔就是农历六月底的生日,今天是六月二十四,她特意请假回来,应该就是为这个。
林萱也嗯了一声,说:“在水泥厂后面的坟山里,你……不去没关系的。他这个人,不在乎这些。”
林叔这个人,不重男轻女,不迷信。但李君隐隐觉得,林萱不让他去,更多的是让他避嫌。
也许是伤心过一场,林萱面色很平静,主动说起她爸爸:“当年,他和我说,如果在杨叔叔家待得不开心,就让我打电话给姑姑,让她来接我。如果姑姑不来,就让我带着娃娃去找你。李君,我……”
她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当初没有听明白爸爸的意思,带错了娃娃。我今天……回了一趟那个家,拿到了爸爸说的那个娃娃。我……”
那时候她每晚抱着胖娃娃睡觉,爸爸藏好钱,然后把娃娃放在床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她本来已经把娃娃挤进了大书包里出了门。但想起要带上攒给李君的那些礼物,又偷偷跑回来把胖娃娃抽了出来,只带上了小小的旧爱白雪公主。如果不是昨天李君来找她,让她想起那段话里的娃娃,她可能永远不会再回那房子,不会知道爸爸的最后一份苦心——他在那样的情况,还把所有能想到的路都帮她安排好了。可是她这么笨,把日子过得这么糟糕,她对不起那个深爱她的爸爸呀!
原本平静的她,说到这,嘴唇颤抖,满眼是泪。
她勉强笑一笑,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站起来重新走向食品柜。她背对着他,蹲在柜子前,悄悄擦了眼泪,然后拿出布包,起身坐回到桌子旁。
她眨眨眼,驱散还朦胧着双眼的泪,伸手从布包里掏出那个胖娃娃,当着他的面拉开胖娃娃身后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团一团被挤压在里面的钱,全是一百块一张的。
李君把择菜的家伙全搬到地上,腾出桌面。
林萱不停地往外掏钱,眼泪也一直在流。
李君不知道该说什么,起身取了两张纸,没有打断她,伸手轻轻帮她印去脸上的泪水。
林萱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小心地把已经干瘪的娃娃放到旁边椅子上,开始把钞票一张一张展平。
李君去洗了手,也来帮她做这个。
钱太多,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才整理完。
林萱看着桌上的钱出神,李君起身,取了他带来的洗衣粉,因为没开封,正好用来压钱。
林萱看着他做完这个,抬头去看站着的他。
李君怕她这样做费力,赶紧坐下来,看着有话要说的她。
“李君,我原先是打算打工攒了钱,就回来考大学。可是钱攒起来,还不如学费涨得快。我一个月工资一百八,之前更少,再怎么省,一年也只能存下不到两千。大学学费便宜的都要两三千,还有住宿费、书费、生活费那些。我怎么也存不上。”
她点一点洗衣粉,说:“但这些够我用了,所以,李君,我不去打工了,我要留在家里参加高考。我要在这住下,你……以后不要过来了,我们保持距离,我名声不好,还是……不要影响你。”
李君听她前面那句,开心得要死,再听后面,急得心肝肺都疼。
“什么名声不好?你这么善良,谁有你品德好?我小时候还小偷小摸呢,是你教好的。要说名声不好,那也是我。”
“李君,我……你不知道,我本来有个哥哥的,在她肚子里时就被我挤得不好,一生出来就死掉了。还有我爸妈她们……”
“放……啊你放心,你就不该胡思乱想。你那哥哥,他自己弱,就算生下来,也得跟我那弟弟一样,白受一波罪,养不活的。至于你爸妈……我相信林叔,一定是你妈做了特别特别过分的事,才让他太气愤做下那件事。可那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大人们没有处理好矛盾,你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你有什么错?别信那些蠢货胡咧咧的克不克,那我家那几个,也是我克死的吗?肯定不是,就是他们自己作死的,关我什么事!你家那些事,是老天爷不长眼,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本要脱口而出的放屁,硬生生掰了回来。李君掐着自己的手,提醒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
林萱沉默了,李君想着反正说开了,干脆说个彻底:“你家出事的时候,我跟着别人去陵乡贩些猪崽到处卖,加上我妈瞒着,所以并不知情。对不起,我该好好打听下,不该自以为是地以为你们搬回城里过好日子去了。如果我早点知道,应该去接你……”
林萱打断他,认真说道:“你也说了,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你不要这样想,我被杨叔叔带回家了,是我爸爸的安排。”
她在杨家难熬的时候,有想过爸爸说的“去找李君”,可他那时候那样苦。她弄错了娃娃,没有体会到爸爸的苦心,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怎么忍心再去给他添负担?
尽管她这样说,李君还是一脸痛苦。
为了减轻他的自责,林萱从裤子口袋里把先前从娃娃里拿出来的信递给他,满是幸福与骄傲地说:“我爸爸他,真的是很厉害的人。他为了我,做了几处安排,他猜的那些都没错,只是我太笨,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林萱想到那么爱自己的爸爸,仰头搭在椅背顶端,看着糊在上面防着落灰的发黄旧报纸,陷入了回忆:事发前一天晚上,她看完《三国演义》,还在回味剧情没睡着,很快听到了爸妈的争吵,隐隐有些担忧——奶奶自杀后,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吵了的。事发那天放学,她经过小桥的时候,看着急流而去的河水,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她飞快地跑回家,爸爸妈妈的房间紧紧地关着,爸爸在水龙头那不停地洗着手。她以为妈妈又是通宵打了牌在房里补觉,就走到爸爸跟前撒娇。爸爸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她长大而一直没再抱她的爸爸,难得地抱起她,送她到房里,仔细叮嘱她:家里等下有客,有些吵,会影响她学习,让她背着书包去杨叔叔家。爸爸停了一会,又说:“如果你在杨叔叔家不开心,就打个电话给姑姑,电话号码你带着,放在文具盒里,要记住。姑姑不理你,你就带着娃娃去找李君。如果,如果遇到大的困难,实在没有人能帮你,就打电话给黄阿姨。妹妹,你要记住爸爸的话,要记牢了,千万不要忘记。”爸爸眼睛红红的,好像要哭起来。奶奶去世那天,爸爸就是这样的,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忙,她不能拉后腿。她赶紧点头,把这番话背给爸爸听,电话号码收好了,也背了下来,娃娃塞进了书包里。爸爸突然捂住了她的眼,喘着气,间或着说了很多声“对不起”。林萱懵懵的,她想哭,又怕爸爸担心。等爸爸稍微缓和些了,最后一次亲了亲她头顶,然后郑重地叮嘱她:妹妹,以后长大了,你要爱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一定要很爱你,你才嫁给他。他能让你变得更好,变得更快乐,那才是对的那个人。如果不是,那就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要和他在一起,一个人好好地活。你要记住爸爸的话,一定要幸福!我的孩子。
他那时候,一定舍不得和女儿的最后那点时光,几次停顿,最终还是狠心做了决断,摘下手表,小心地戴在她上臂,然后忍着眼泪推她,说:“去吧,记住爸爸的话,不要委屈自己。”
在这十年间,林萱无数次想起这段宝贵的离别记忆。
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穷途末路了,仍然给她做了最妥善的安排。他写了信给化肥厂那边的朋友,拜托他把分红分成两份,大头那份转寄给杨卫国,小的那份寄给他大姐。尽管当年的他,对杨卫国十分信任,仍然防着一个万一,让林萱还有姑姑这条退路。怕大姐因为陈年旧怨苛待林萱,又把所有积蓄全部取出来塞在娃娃里,安排了最后一条退路。
李君颤抖着仔细折好那封信。林叔是真的疼她,他在信里,为自己的行为认真向女儿道歉,把自己的安排详细地说明了,稍微难一点的字,怕女儿无法理解,都注上了拼音,用心程度,再无人能比。
林萱接回信,跟他说起了一些事:“我奶奶在事情发生前就吊死了。小时候不知情,只觉得奶奶非常好,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悲剧的根源。她救了我爸爸,也毁了他。”
她抬手,擦了下眼泪,然后接着说:“爸爸不是她生的,罗红梅才是。她为了救好朋友的孩子,把自己生的送到别人家寄养,把那个被查出是国()民党后代的朋友生的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她开始觉得自己特别伟大,后来又觉得愧对被送走的女儿,时不时带回来,她看上了爸爸,奶奶就逼着爸爸娶了她。爸爸逆不过她,没有办法,娶了回来。因为他工作忙,又不爱说她要的那些甜言蜜语,她总是要吵要闹。于是她被人家几条裙子几句恶心话哄着,就睡到了一起。她的丑事大家都知道,爸爸想离婚,奶奶死活不同意,把换孩子的事告诉了他。大家指指点点,她自己又死要面子,受不了,于是我们就搬来了谁也不认识的这里。”
她发出鼻音嗤笑了一声,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你偷人是什么吗?说的就是她这事,事实上,她在这里住的这两年多,也没闲着,跟一起打牌的乱来。什么杨五六,李允生,还有个叫老鼠子的,搬到新房子那也有……全是她自己“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这就是生我的人呢!这样的人,爸爸要跟她捆绑一辈子,那个我叫奶奶的人,何其残忍。那人死皮赖脸破罐破摔,完全不遮掩,爸爸再次提出要离婚,她一个电话把老太太叫了来。因为爸爸坚持要离,老太太就把自己吊死,逼着我爸爸死心。我的爸爸,他……只能忍了。李君,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忍不了,但你一定要相信,他真的,真的不是坏人。他是最好的人!”
李君伸手,包住她颤抖的双手,柔声说:“是的,林叔是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爸爸。他一定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
林萱流着眼泪勉强笑一下,吸了下鼻子,点着头说:“是的,他一定是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