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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邻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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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刚入伏。
白天下了场暴雨,庭院四处是风雨缴缠时不堪误伤留下的残躯,散落一地,这会儿安静下来,像荒地里被人遗忘的坟茔。
乌云没散,午夜估计还有一场鏖战。
夜色太厚重,牵牛花蛰伏在泥地里,固执地支起喇叭,没能吹破云层,被迫锁进夏季的溽热。
月亮被挡得严实,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他终于看清眼前的狼藉。
手机电量宣告耗竭,光线吊着续命一样,微弱枯黄,场面更有几分倾颓。
要了命了。
围栏大门口缺了几块砖,积水能盛下一整个滚圆的月盘。许厌行习惯性绕开,踩过那些残枝败叶,尸骸发出声响,仿佛抗议。
他边输入门口的密码,边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时间把这些花草转卖出去。
平常白天不在家,房子里又没其他人,实在没办法打理。就算放假在家,打理起来也很麻烦。
锁芯应声转动,一团黑影倏然从小洋房钻出来,抓住许厌行宽大的校服裤腿蹭了蹭,又围着他滚了两圈,喉间溢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许厌行见怪不怪,慢条斯理把书包放在玄关,打开院子里的大灯,笑眯眯弯腰抱起它,“豆腐脑,进屋去,外面脏。”
灵活的缅甸猫前脚扑腾,从他怀里溜出来,示威似的踏进积水,还趾高气昂地踩起水花。
“那这周都不许进屋了哦。”许厌行面色依然和蔼,从手边的储物柜拿出扫帚,开始打扫庭院。
豆腐脑显然没被他的话吓到,站在水里一动不动,身体融进黑夜,眼睛溜圆,又亮又大,盯着许厌行一个人忙碌的身形——也不算忙碌,他动作极慢,懒洋洋的,看起来很不情愿。
小监工站了会儿,觉得无趣,抬起爪子舔了舔,转头迈着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
叶子花瓣沾了水,就会变得黏腻,死活赖在地上不走。许厌行没办法,只能蹲下身捡。
捡到最后,惹了一手脏泥。
院子终于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只是积水没办法清理,只能等着自然干。
豆腐脑不知又跑去了哪里。
缅甸猫生来就聪明,这猫从捡来跟了他五六年,没走丢过,许厌行丝毫不担心。
收拾好扫帚,他打算进屋洗手,却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刮得耳根子生疼。紧跟着,是几块鹅卵石落地的声音,重重的,在夜里格外明显。
许厌行动作顿了顿,目光顺着声音停在庭院中间。
豆腐脑从夜幕里挣脱出来,轻身跃到他腿边,又恶狠狠朝大门叫了两声。
狐假虎威。
许厌行忍俊不禁,慢悠悠看向大门口,外头站了个小男孩,挺胖,在不远处跟他对视。目光交接的时候,那男孩还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瞟到小孩儿手上攥着的鹅卵石,了然。
豆腐脑看他没动,委屈地抓了抓他的裤腿。
许厌行缓缓蹲下来,用干净的手背抚了抚它,轻声道:“不怕不怕,我在呢。”
“小朋友。”说完,许厌行转头,与男孩平视,像个温柔的邻家小哥哥,“哥哥这里有巧克力,你要吃吗?”
他长得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不像妈妈提到过的坏人。
男孩才五岁多点,分不清真假,也禁不住诱惑,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真……真的吗?”
孩子单纯,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
“真的呀。”许厌行果真从兜里掏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伸出手,当着他的面剥开。
许厌行:“你看。”
空气仿佛都变香甜了。
男孩瞬间动摇,扔下鹅卵石往院子里跑。
“噗通”一声,他被门口的水洼坑地绊倒,面朝前,摔了个狗啃泥,污水溅起来,鞋子裤脚全湿了。
他还晕乎着,不明白树影怎么掉转了个角度,突然被人拧小鸡崽子一样拧起来。
男孩腾在空中,看着越来越近的大门,挣扎了两下,没搞清楚状况:“哥哥?”
哥哥把他扔了出去。
连带着那块剥开的巧克力。
膝盖连续被摔两次,痛得要炸开了,他忍不住在地上滚。
“小朋友,”许厌行对他的皱起来的脸视若无睹,明明居高临下,却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老师没有教过你吗?动物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朋友可不是拿来欺负的。”
男孩愣了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许厌行关上门的同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声音巨大,响彻天际,树枝上的叶子都吵得抖动。
行李全部被搬进屋里,里头的人还在收拾。谢刍百无聊赖地靠在车门上,目睹了男孩被少年扔出来的全过程,微微蹙起眉峰。
“那小孩儿怎么回事?”
身后的男人也听到哭声,叼着烟向那边扫了眼,回过头,发现谢刍一直没收回来目光,“想去帮忙?”
谢刍摇头,垂下眼睫摆弄手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跟我没关系。”
男人眼窝深黑,面容周正,有的发丝已经发白,气质刚硬成熟。他用布满茧子的手掐灭烟头,笑起来,眼尾纹深密,轻轻拍了拍谢刍的肩:“小刍,以后咱就住这儿了,过两天周一,我开车送你去新学校报道。”
搬家的次数太多,谢刍早就麻木,对于陌生环境,一点儿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心都没有。
他戴上蓝牙,在点开听力材料前才回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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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厌行洗完澡出来,随性地擦拭头发,另一只手腾出来划手机。刚刚手机在充电,一打开发现班群消息已经99+,他爬楼爬得手酸,头发都快干了才爬完。
脚边就是脏衣篓,许厌行顺手把毛巾扔里面,余光发现同样才洗完澡正在怀疑人生的豆腐脑。
它坐在阳台的小毛毯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跟炸开的毛一起忧郁。
许厌行走过去给这小祖宗顺毛,“有这么讨厌洗澡吗?”
豆腐脑发出两声软绵绵的叫喊,仿佛在跟洗澡水的对抗中就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
许厌行把它抱在怀里,边接着刷手机边说:“在外面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就知道窝里横。”
“喵~”
“我说错了?”
豆腐脑窝在他怀里,幽幽地看着地面,安静如鸡。
“哥!快救救我!数学!数学它想要我的命!”
许厌行连着点开几条语音,手机里的人都在哭天喊地:“你快看模拟题一最后几个大题!我他妈每道都只写了个解!他妈的这个三角函数我连求导都用上了!还是解不出来!”
“哥!你在干嘛啊!!回个信!”
“我刚刚去问了空哥,他骂了我句傻逼就不见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啊啊啊我要疯了!李唐咋想的!就放两天假出你妈一堆卷子!!我还不如上课!!”
“哥!你人呢!你不会死了吧!!”
“还是说你家里出事了吗?哥!你别吓我!”
“……”
后面还跟了一串儿语音条,大概能猜到他都会放些什么屁,许厌行懒得点开,无情地告诉他事实:“我还没写作业。”
他打开卧室里的空调,走到窗边想要拉上窗帘。刚碰到面料,突然愣了愣,不确定地眯了眯眼睛。
对面那间卧室住的是男人?
前两天不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吗?
他蹙眉,往楼下望了眼,才发现锁在对面院子的旧轮椅也不见了。
看来是搬家了。
许厌行刚放心收回目光,对面那人居然也把他看着。大晚上,怪渗人的。
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能通过身形猜出大概年纪。
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小黑团也立在那儿,“喵~”
“嗯,是新邻居。”
既然是新领居,搞好邻里关系也不错。许厌行想隔空跟他打个招呼,谁料对面的人刷地拉过窗帘,一条缝都不留。冷漠十足。
刚浮在面上的笑意也褪下去。许厌行不以为意,拉了窗帘继续看消息。
“许厌行,今晚来Firstzone玩吗?”说话的是个女孩儿,背景听起来很嘈杂。
Firstzone是个酒吧,估计背后有人,里面未成年不少,许厌行初中就爱在那儿鬼混。
高中去玩时碰巧遇到班上的女同学,也就是手机对面那位。两个人不小心撞见对方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并因此成为了朋友。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不过不知道是腻味了还是怎么回事,许厌行现在已经很少去那儿了,此时此刻也没什么兴致,他拒绝:“不去了,没那欲望。”
说完又补充:“你注意安全,里头鱼龙混杂的,离那些不正经的人远点儿。”
没过多久,那头回复说:“我知道的,谢啦!”
许厌行单手打字:不谢。
退出跟她的对话框,另一位还在信息轰炸。
“哥!!我求你了!你看看数学吧!就看一眼!!”
铺垫盖地的惊叹号,如有实质,硬生生砸到他脸上。许厌行好脾气地反问:“冯既成,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写周末作业?”
意思不言而喻。
冯既成仍不死心:“哎哟喂!!我的许哥,我的好哥哥!!对您来说就几分钟的事!您就帮帮小的我吧!”
“你魔怔了,我他么哪儿那么厉害。”
许厌行笑了,却还是回复:“不看,你找别人去。”
话音刚落,豆腐脑一跃而起,跳到床上,十分自觉地钻进被子。
空调风细腻温和,它趴在主人肚子上,探出头,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许厌行无视冯既成凄惨的哀嚎,退出微信把手机调成静音,点开游戏直播,分心揉豆腐脑毛茸茸的脑袋。
刚进入高三,按照全国惯例,暑假要补一个月课。他们学校更离谱,校领导干脆让整个高三上五天休两天,一直持续到暑假结束。
高三没有假期。哪怕放假也要充分利用,查漏补缺,不浪费一分一秒。
班上老师都这么说。
可许厌行还是该玩玩。
不管其他人怎么卷,在他眼里,周末就是周末,放假就是放假,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绝不会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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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刍。”
谢刍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摘下蓝牙,从桌前起身,打开卧室门问:“怎么了,张叔?”
张叔跟他差不多高,头发湿润,收敛了些坚毅,往屋里瞥了眼,“还在学啊?这么晚了,先睡吧,早上再说。”
谢刍言简意赅:“进度跟不上。”
每个城市乃至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教学进度,张叔早年当兵入了部队,后来完成使命光荣退伍,一直跟在谢刍身边,也太不懂这些。
他深谙自己劝不动这小孩儿,叹了口气,妥协道:“那好,你自己注意着时间,别伤了身体。”
谢刍点头,目送张叔下楼,又坐回原位。
很晚吗?
他抬眼,用手指推开窗帘一条小隙。
对面那家不也还没睡。
张叔忧心忡忡扶着栏杆下楼,往客厅扫一眼,茶几周围坐了五六个人,抽烟的抽烟,炫酒的炫酒。
烟雾缭绕,时不时发出低声的辱骂。有个彪悍的婆娘甚至把腿翘到茶几上。
跟罪犯窝点有什么两样?!
这要怎么教好小刍啊……
张叔愈发惆怅,恍惚陷进最中间的沙发。
客厅骤然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目视他的动作。注目礼一样。
那婆娘更是把烟一吐,一身匪气地朝他喊了声:“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