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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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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吏部。
回廊灯笼昏黄的光与昨日似乎并无不同,可宋枕雪踏入考功司值房时,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之上,轻飘飘的,带着幻觉般的眩晕。
崔榭那句低语,像烙在了耳膜深处:
“宋枕雪……”
“你究竟给本官……下了什么蛊。”
蛊。
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蜷起,触到簇新官袍冰凉的缎面。这是今早崔榭命人拿来的一套新官袍,尺寸合身,针脚细密,用料远胜吏部寻常发放的制式。不是赏赐,是给予。崔榭给予的,总是这样,不容拒绝,熨帖入微,然后在他心里搅起更大的惊涛。
分明……是你给我下了蛊。
他近乎自嘲地想。晨间那个失控的吻,那滴落在崔榭寝衣上的泪,还有自己哭着主动求罚又沉溺其中的模样……此刻回想,都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滚烫的羞耻。可在那羞耻之下,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惊恐的、隐秘的回甘。
不能再想了。
他强迫自己坐到案前,试图用熟悉的墨香,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砚台,唐衍的身影便已来到面前。
“宋司务,”唐衍将一卷加盖尚书印的文书放在他案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崔尚书有令,自今日起,你调派参与《大周律例·吏治篇》的修订编撰事宜。”
宋枕雪猛地抬头,眼中的惊愕不掺半分作伪。
《大周律例》修订?这绝非寻常司务能触及的要务。历来参与此等要务的,无不是……
“唐主事,”他几乎是本能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官初入吏部,资历浅薄,恐……”
“宋司务,”唐衍打断他,俯身更近,语速加快,像是急于点醒梦中人,“这是崔尚书亲笔点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青云梯,你莫要犯糊涂。”
青云梯。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宋枕雪耳中。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沉甸甸的政绩,光明的仕途,远超同僚的起点。若是昨日之前,他或许会为此心潮澎湃,感激这份赏识。
可此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值房内那些看似专注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过来。那些目光里会有什么?羡慕?嫉妒?还是更深的、心照不宣的揣测与鄙夷?
破格简拔?看重才学?
昨夜崔榭腕上那圈属于他的齿痕,今晨那个带着泪与欲望的惩罚之吻……所有这些画面,仿佛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这份“殊荣”,不是凭空的恩赐。
一股强烈到近乎疼痛的自尊,猛地窜了上来。心底那份对崔榭的期待,刚冒头就已让他感到恐惧。
他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名字与“以色邀宠”“攀附权贵”这样的字眼捆绑在一起。
“多谢唐主事提点,也多谢尚书大人抬爱。”宋枕雪站起身,掷地有声,“然而下官德薄才浅,入职未久,于部务尚且生疏,实不敢担此修订律例之重任。此等机遇,理应让与部中经验丰富、能力卓著的同僚。下官恳请主事代为回禀,下官愿从基础事务做起,不敢僭越。”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重。像是在划清界限,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唐衍眼中的愕然与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混杂,最终只化为一句:“既如此,我当如实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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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值房内,冷香依旧。
宋枕雪垂首立于堂下,能感觉到崔榭的目光,从发顶蜿蜒而下,扫过他的眉骨、鼻梁,最终落在他紧抿的唇上,那处,昨夜与今晨,曾被崔榭反复侵夺。
“说说理由。”崔榭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空气骤然收紧。
宋枕雪将早已备好的、无可指摘的公务理由缓缓道出,字字恭谨,句句稳妥。
崔榭安静地听着,指尖在紫檀桌面轻敲。
然后,他笑了。那笑意很浅,浮在唇角,未及眼底。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他身体后靠,目光却像钉住了猎物,“宋司务高风亮节,不惜将唾手可得的青云路拱手让人,本官是不是该褒奖你?”
话语里的冷刺,已然分明。
“不过,”他话锋一转,步步紧逼,“你所说的‘更富经验的同僚’,具体是哪一位?李司务?王郎中?还是……张员外郎?”
每一个名字,都让宋枕雪喉头发紧,无言以对。这根本不是选择题,是陷阱。
崔榭站起身,缓步走近。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随着他的逼近而变得极具压迫感,瞬间唤醒了宋枕雪身体里某些更为隐秘的记忆——昨夜被这气息笼罩的颤抖,今晨沉溺其中的温热。
“说不出来?”崔榭停在他面前,低头,气息几乎拂过他颤动的睫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残忍的洞悉,“还是说,你真正的理由,是怕旁人议论,说你这身新官袍,你这青云路,是靠‘以色侍人’,从本官这里换来的?”
以色侍人。
这四个字被如此平静地道出,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宋枕雪最脆弱的自尊上。他猛地抬头,眼底蓄满了羞愤:“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
“只是什么?”崔榭打断他,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官袍的立领边缘,那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亵玩般的审视。
然后,那指尖停下,崔榭的目光落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宋枕雪,”崔榭一字一句,问得清晰无比,也残忍无比,“你何时,对本官‘以色侍人’了?”
“是阳春园那夜,你穿着纱衣,在冷水里瑟瑟发抖的时候?”
“是琼林宴后,你在马车里拽着本官衣襟哭问的时候?”
他微微倾身,最后一句,几乎贴着宋枕雪瞬间失去血色的耳廓,气息滚烫,字字诛心:
“还是今天早晨,你躺在本官榻上,流着泪主动凑上来,求本官‘惩罚’你的时候?”
轰——
所有强撑的镇定,所有试图分清楚的界限,在这一连串精准的诘问下,土崩瓦解。宋枕雪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彻底看穿后,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撕碎的无地自容。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辩驳在如此赤裸的真相面前,都苍白可笑。
崔榭看着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模样,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瞬,最终归于沉寂。他收回手,后退一步,恢复成了那副高不可攀的尚书。
“既然没有,”他语气淡然,仿佛刚才那场近乎凌迟的对话从未发生,“那么,这份调派,便是基于你殿试策论中所展现的才华,是本官认为你能胜任公务,而做的正常人事安排。”
“吏部用人,首重才德,次论资历。”他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拿起朱笔,“本官说你能胜任,你便能胜任。”
“回去准备。三日内,我要看到你对《考功法》前三卷的勘误初稿。”
他抬眸,最后看了僵立原地的宋枕雪一眼,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审意味:
“记住,这是公务。”
宋枕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值房的。
他的手脚冰凉,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句话反复萦绕在耳畔。
“你何时,对本官‘以色侍人’了?”
以及最后那四个字,斩断了他所有的遐想与退路:
“这是公务。”
原来如此。
他所有的抗拒,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在情感与权力之间划出的那条可怜界线,在崔榭眼里,或许从来都只是一场游戏。
昨夜的心跳,晨间的眼泪,那个混合着委屈与渴望的吻……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讽刺的灰烬。
他早该知道的。
痴心妄想的那个人,从来就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