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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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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是当真想死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可惜,这世上最事与愿违的事,就是让人真能够如愿以偿。
脖颈上铁钳般的手指一寸一寸缓慢捏紧,慢得像是酷刑,却在最后一寸骤然松开了——那男人冷眼抽回手掌,好似大发慈悲,将一条横陈砧板、任人宰杀的鱼丢回水里。
我委顿不稳倒在小几边,大口地喘息,咳出满嘴猩红的血,又忍不住放肆地大笑着。
他的血都好苦,苦得宛如毒药。
“这样杀了你?太可惜了。”
陆行渊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微微皱眉又望向我,满目似笑非笑地嘲弄,“霁清当初死前求过我,不要将前人的恩怨迁怒与你,可是沈臻,众所周知——有其父必有其女。”
“你是沈淮川最看重的女儿,沈家儿女中,明明你才是最肖似他的那个人。”
“这教我怎么能不迁怒?”他眼中浮出丝厌恶,“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明明从未在父亲膝下长大,没有经受过父亲半句教导,明明我原本也想成为兄长、母亲那样温善可敬的人,可……世上诸事总是多事与愿违。
何况兄长、母亲都早早亡故了,可见这世道容不下那样的人。
就连宗云谏,不也要抽筋剥骨变成如今的陆行渊,才能高高在上地坐在这里吗?
他俯身,轻拂过我沾满血污的脸,一丝丝拢好鬓边的碎发,寒凉地笑,“既然你说沈淮川从不心慈手软,那我们便赌一局,就赌他肯不肯袖手旁观,任你身在敌营受尽折辱。”
“虎毒尚且不食子,倘若他当真舍得……”
他微垂的眼睫在瞳仁上遮出一片暗影,“沈臻,那就在那片肮脏的泥沼中腐烂吧。”
那男人收束目光,也一并收束了所有喜怒,手指微曲、轻敲车壁,马车木门推开的瞬间,街市嘈杂如潮水般涌入,一同涌进来的,还有粉墙黛瓦后,迎风刺鼻的甜腻脂粉香味。
这便是教坊司了。
京城中唯一一处纵使宵禁后,也仍旧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
可既然为我选定的下场仍旧不改初心,那他今日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大抵很教他失望吧,彻彻底底地失望透顶。
我扶着小几边缘起身,满身狼藉一定很狼狈,可是他说错了——我分明早就已经腐烂了。
太平三年,逢先皇后芳辰,阖宫妃嫔齐聚凤仪宫贺寿,先皇后曾经指着宫宴上登台献艺的伶人、与看戏的妃嫔,对我说:“别摆出那副样子煞风景,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腻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腻,可人,生来的命数都是既定的——除了看戏,就只有唱戏。”
“你真该庆幸,自己生来是坐在这里,而不是站在那里。”
她用尖似鸟喙的手指,遥遥指向锣鼓翻飞的戏台,那时我只以为,先皇后孤傲、蔑视众人,后来归家,方才发现,原来沈府的围墙同宫墙一样高,沈府的天也与宫城的天一样狭窄。
原来先皇后所说的,两条既定的路,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看戏的深藏闺中、待价而沽,唱戏的明码标价、供人赏玩,放眼全天下,不外如是。
可我不是从今日才作个戏子悦众于人的。
戏台如何变换,我还是那个戏子,早在遇见他之前,他没有改变什么,又凭什么失望?
转身走出马车前,我忽然想问问他,“陆行渊,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可他如今连“我为你高兴”也不肯说了。
马车外灰白阴沉的天空,果然又下起了雪,漫天细细密密的雪粒子,纷纷扬扬好像泼撒的盐。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冷硬扣响门扉,而后,如同交割货物一般,交割了我。
我是最后一个押送而来的萧氏女眷,就在教坊司,我终于又见到了月婵。
那是间上了锁的偏僻屋子,门打开,寒风横冲直撞、席卷而入,卷出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风雪散尽后,昏暗的角落中,隐约显出了瑟缩着挤成一团的女人们。
活像群受惊的羊。
曾经多么金尊玉贵,如今就多狼狈脏污,每张看不清面容的脸上,却有相似的惊恐万状。
逼仄狭窄的屋心空出片血泊,有人倒在那里,看样子已经死去很久了,冷硬的黄土地被血彻底浸透了,暗黑的血迹干涸冻结,让那具横陈的尸体,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
我认出了那张僵硬青紫的脸,是先帝原先最宠爱的晋阳公主。原先骄纵得讨厌的一个人,却用磨尖的枯枝扎穿了自己的脖颈——她最后连根簪子也找不到,死得一无所有。
管事的将她被丢弃在这里,让原本一文不值的尸体,又有了最后的威慑价值。
“进去!”
身后的小厮也如同赶羊一般,推我进屋,重新关门,昏暗顷刻间又布满每个角落。
这是间没有窗户的屋子。
可怜的一线天光,从那扇陈旧木门的边缘缝隙刺探进来,穿过的风被碾压成刀片,割在身上、切肤之痛,我就在门边最为刺骨的那片阴影中,看到了那个疯子月婵。
她仍旧穿着独属皇后的华服,只是破损、脏污,让原本的华贵早已经荡然无存。
她瑟缩偎在墙根,嘴里发出断续地哼唱,摇晃着怀中填满稻草的破布包裹。
我向她走过去,屈身在她眼前,问她:“你还认得我吗?”
她起初视若无睹,仍旧自顾自地哄着孩子,我却没有走,看着她良久,她仿佛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抬起肮脏的脸,用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望向我,努力分辨,骤然欣喜。
“姑母……你是姑母!”
她伸出只手紧紧抓住我,眼底呆滞一扫而空,转而盛满期冀,“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我这次会听话的,姑母……”她很用力地点头,“我发誓不会让你失望!”
她抓着我的手,仿佛深陷泥淖中抓着唯一救命稻草,连怀中的孩子掉在地上都忘记了。
我提醒她,“这是什么?”
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低头,怔了怔,倏地却开始摇头,喃喃自语“不知道”,不肯承认地剧烈否认,再抬起头来,她已是泪流满面,“我错了,姑母,我知道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别丢下我,我害怕,我只是想赢过……赢过……”
她卡在那里,费力地歪着头搜寻着混乱的记忆,但一无所获。
她哭得就像个悔恨的小孩子,可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当初究竟是想要赢过谁?
她将我认作了先皇后,却已经彻底忘记了我。
忘了,也好——我抬手抚了抚月婵凌乱的鬓发,告诉她,“不哭了,我会带你回家的。”
那扇门下的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整整三个来回,门终于又重新打开了。我们像羊一样被赶出来,唯独除了月婵,管事太监说她是个疯子,没有用处,要她自生自灭。
我告诉她我还会回来,她没有哭闹,安静坐回了角落里。
我们顶着浑身的恶臭站在院子中,听管事太监用尖利的嗓音问:“还有没有人想死的?想死可就麻利些!过了今儿,再往咋家眼里揉沙子,咋家就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片晌雅雀无声,没有人答话,没有人敢死了。
那日若不是晋阳自戕,众人本不必再多受这三日的苦,现在寻死,会被众人憎恨的。
管事太监的鼻腔中喷出声冷哼,闷闷地,像从喉咙深处吐出的一口痰。那阉人挥挥手,便有小厮提来木桶,桶中盛满水,用木瓢舀起,一瓢接一瓢,将我们如同牲畜般冲洗干净。
风冷得刮骨,水仿佛滴落成冰,可我并不觉得痛,只是有点冷。
远处院墙之间,声色犬马、靡靡丝竹中,我听见有男人的酒醉嬉骂、女人的娇吟软语,近处也听见低低地啜泣哭声,杂乱交织在呼啸的风雪中,而那阉人嗤笑地说:
从今日起再没有什么公主王妃了,你们就当是投胎转世重活一遭吧!
那阉人越笑越尖利,听得久了,就像在哭。
我答应过月婵还会回来,我没有骗她,只是骗了那个阉人——
我告诉他,我有办法让月婵恢复神志,他相信了。
雪停的那个晚上,夜空中难得浮出皎洁的明月,我站在那扇门前,仍旧只嗅到森冷的恶臭,我走进去,牵着月婵的手将她带出来,她仔细盯着我看了许久,倏地却问:
“阿臻,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还没有走?”
“陛下也都答应了……我不生你的气了,你走吧,我喜欢留在这里陪着陛下。”
“陛下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不管我怎样他都会笑,不会骂我没用……”
我没有言语,拉她在池塘边坐下,用沾湿的巾栉擦净她的脸、她的手,用梳子一点点梳通她脏污打结的头发,拢成个简单的发髻,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又猛地反驳:
“不不不,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去尼姑庵!”
“凭什么我要吃斋念佛当个死人,你就能如愿以偿阖家团圆?你这个贱人凭什么?!”
“沈臻你……”
她骤然回过头来,望向我的一刹,目光却又陷入了呆滞、怔忡。
我在她的眼里,重新变成了先皇后,她又哭了起来,重复说自己错了,求我带她回家。
我站在池塘边低下目光,双手捧着她的脸抬起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月婵,陛下告诉过你,你的名字取自那首很美的词,陛下还说过,你是月宫仙子临凡,记得吗?”
月婵仰着满是泪痕的脸怔怔点头。
“现在你该回家了。”
我伸出手,指向池塘中那轮波光粼粼的明月,对她说:“回去吧,这俗世不值得留恋。”
冷风拂动枯枝,我松开手、转身离开,片刻,身后池水轻轻漾起,荡开圈圈细碎的银纹。月婵不知道,她的名字其实不止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却也可以是——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