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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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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相玄不是瞎子。
从某个小身影,闯入视线的第一天起,他就看出,那个趴在庭院围墙上,狡黠眯着眼的女孩,白皙小脸间的不怀好意,与某种蠢蠢欲动。
有人喜欢建设,有人就喜欢搞破坏。
岁祖月一直是后者。
打小就不安分。
曾经神殿大祭司,面对忍无可忍,齐齐血书,要求将岁祖月驱逐的一众长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问:“你们是想现在多个头疼的门徒,还是将来,多个要命的对手。”
隐隐明白的长老们哑然,从此再没了话,学会了对岁祖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也有锲而不舍,欲教岁祖月讲五德四美的长老,最后气得仙寿硬生生少了几百年,干脆甩袖云游四海,看破红尘了。
慕相玄是少数让她听进去话的人。
故而某些时候,要从岁祖月嘴里套话,再简单不过。
哗啦啦的水声里,含含糊糊的说完,岁祖月也不知自己叽里咕哝,对人叨叨了什么。
半晌,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气。
“下次要记就记多一点,若你再往后仔细想想,就知道,除去最初的那段时间,神殿长老和同门,都很喜欢你......因为你虽然‘横行霸道’,但你护短。你圈的小地盘,是你的。神殿,也是你的。所以你会像守护小地盘,在外敌来袭时,也拼命守护神殿。”
“同门闯入你的地盘,挨你的揍,被你胁迫着端茶倒水......可他们在神殿外受到欺压,遇到性命之危。无论对面是仙族不能招惹的天家王孙,还是魔族贵胄,都是你,也只有你岁祖月,会不计后果,去把人安然带回来......你每次外出做任务,带回来的草药宝物,也是所有人中,分给大家最多的,最不吝啬的......”
“岁祖月,没人不喜欢你。不然你以为少司的职位,是谁选出来的。”
神殿少司的人选,从来是神殿上至长老,下至门徒一起投举选出来的,不参杂任何威逼利诱。
眼睛被东西挡住了,漆黑黑,睁开也看不到。
这种情况下,岁祖月急躁无处宣泄的情绪,隐隐有所缓解,冷静下来,但听着那些解释,她再次躁动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我知道!”她打断,胡乱抓住了什么,力道很大的,指尖恨不得嵌入对方肉里,“我记得这些,”
她又没忘这些东西。
她淡忘的是其他的,在意的,也是别的事。
“我是说,”喉咙像被堵住了,岁祖月废了好大力气,才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话来。
“慕相玄,我为什么要冤枉你是恶妖,要大家都讨厌你。”
慕相玄顿了顿。
黑眸怔愣。
那张清隽的俊容,凝固了许久,在茫茫白雾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微末苍白。
他视线划过岁祖月布着红印咬痕的雪颈,过了许久,捂住女孩双目的手指,失力般地松了松。
“因为你不喜欢我......”
本质上,应该还有点厌烦。
因为不仅不是同类,气质还与她截然相反。
党同伐异,是世间极为常见的事,尤其是她这类,喜欢圈小地盘的人。
最吸引她注意和好奇的,一定是站在她对立面,在她小地盘外的人。
先天不喜欢。后天,也许......能有一点点喜欢了吧。
慕相玄也有谨慎到不敢确定的时候,他想,
应该有吧。
他指腹擦过岁祖月白皙颈间的咬痕,感受到指下雪肤几分轻颤,眸光微暗。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方才有些失控了,疼么。”
岁祖月不知怎么是少年在对她道歉,不该是她吗。
感受到对方身上某种低落,她下意识想动一动,安慰对方,可脑袋先被摸了摸,嘴里迷迷糊糊被塞了个小团子。
熟悉的味道,岁祖月下意识嚼了两口,想起客栈里,桌面放着的糕点,被洛南天边啰嗦边吃完了。
又想起,角落那桌,摆放的青团。
齿间都是清甜的味道,岁祖月被摇醒时,嘴里还在嚼着。
一片桑叶自眼前飘落,岁祖月倚坐在树下,歪头,看到红着眼眶,一脸急色的粉衣师妹。
“妖族果然不能与之为谋!”师莫暄泪眼朦胧,咬了咬红唇。
郁长嬴打伤他们,将师姐带走,她受伤带门徒寻了好久,才在巫山一角,寻到被放在桑树下的岁祖月。
“师姐,那妖族世子着实可恶,我们都受伤了!”
师莫暄撩起衣袖,玉藕般的雪白手臂间,有条血淋淋的伤痕。
她晕血,不敢看伤处。
苍白痛苦着小脸,递到岁祖月面前。
岁祖月拧眉,发现确实下手狠辣,抿了抿唇,道:“你忍忍,等会让人来给你包扎。”
师莫暄一怔,雪眸盯着蹙眉没有其他表示的红衫少女。
师莫暄:“?”
岁祖月:“?”
“......”师莫暄慢吞吞把袖口从哪来的,就卷回了哪。
悻悻的。
面露窘色。
师姐以前看她受伤,不管对方是谁,都会立马生气地,去找那人讨回来。
果然是她升为使徒后,没有日日跟在左右,生疏了。
师莫暄扁了扁嘴,看向披在岁祖月身上的墨色狐裘,又望了眼自己特意带着的披风,发现没有用武之地,更郁郁寡欢。
“师姐,地上凉,我先扶你起来,”
好不容易找了点事,她伸出手,岁祖月埋头,一头如瀑青丝垂散在腰间,窸窸窣窣地从堆桑叶里,拾起一片桃花瓣。
师莫暄心梗,察觉手臂伤疼,索性撩起袖子,从内看了眼血,脑袋一偏晕过去了。
岁祖月:“!”
*
巫山客栈。
岁祖月头疼地听着四周哀嚎嗷叫,师莫暄没骗她,大家都受伤了,被慕相玄打伤的。
因为他们拦着,不让少年带她走。
“嘤嘤嘤,少司,”“呜呜呜,少司,”“咿咿咿,祖月......”
门徒们可怜兮兮的告状声中,混入个试图浑水摸鱼的声音。
是听闻客栈遇袭,去而复返的洛南天。
岁祖月正好有事找他,抓着人去了外面。
四周安静了些,清风里,她衣摆微动,“听闻上古诸多传承里,只有巫族未曾中断过,巫族通天晓地,知晓的迷幸也最多。”
洛南天点头,古怪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她泛红的颈侧。
岁祖月指腹摩挲着湿凉的花瓣,掀起长睫,神色莫名,“那有没有一种法术,能将人部分记忆淡化。”
“时间啊。”洛南天不假思索,叹口气。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会冲淡一切。事实上,无论是再清晰的记忆和再牢固的情感,只要时日够久,都会变淡,这不奇怪。”
岁祖月耐着性子听完他的伤春悲秋。
“法术,我说的是法术。”
洛南天尴尬,沉吟片刻,摇头道:“法术属于人为干涉。据我所知,这方面的法术,还未有人出神入化到,能与大道时间规律齐平的地步。一般来说,如果是人为结果,记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忘记谁就是忘记谁,没有哪个大能者的法术,能精妙到令人淡忘部分,又记得部分。”
洛南天说完,视线落在岁祖月白皙脸颊,贼兮兮道:“是不是你本来就记性不好。”
毕竟连他都不记得了。
他小命都差点丢在她手里了啊!
岁祖月摇头。
不对。
且不说她连小时候在凡间逃亡,从哪家农户偷的地瓜,牵走了哪家的牛当坐骑一类的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很好。
就她背地給慕相玄偷偷波脏水这等大事,她不可能忘记。
若她是潜意识美化了自己,淡忘这些恶劣行迹,可上次垂钓的记忆,亦是如此。
若非机缘巧合,她看到邵昊谨与花妖河边垂钓,不会回忆起,还是小少年的慕相玄,曾经握着她的手,帮她感知天地。
他们有过坐在湖边,从白天到黑夜,钓起了一条小鱼的事。
岁祖月垂眸望着揉烂的花瓣,往身后墙角靠了靠,红衫青丝,眉目精致,神情流露出几分无措与难过。
洛南天瞠目,盯了半晌,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在他记忆中,像混世魔头的漂亮小姑娘,会高兴会生气,唯独不会露出难过低落难过的表情。
好似天底下,没什么能让她在意的东西。
天生没心没肺,所以过得很自在惬意。
“要不,”洛南天迟疑道,“你去请教我小姨母吧,我才疏学浅,所知有限。”
其实他那几个巫师祖父,所知更多,但念及岁祖月等人毁坏了邪神魔像,冒犯了邪神。
他祖父们不把他们大卸八块,已是奇迹了,怎么可能再为其解答。
岁祖月抬头:“你小姨母是谁。”
“......”洛南天咬牙切齿,“洛穗,在神殿当长老期间,还教过你!”
岁祖月一噎,神色微妙。
她当然记得洛穗长老,神殿长老,从始至终对她很温柔有耐心的,就那么一个。
只是没想到,洛南天是对方侄子。
如此说来,她当年不是当着穗长老的面,把她小侄子扔进火坑了。
岁祖月表情不自在,摸出玉简,注视着系在一端的金穗。
那穗穗长老走之前,怎么还送她小礼物了?莫非不是亲侄子?
这金穗,就是对方送她的。
她看是两个,还送给了慕相玄一个。
洛穗长老身子一直不好,前世弥留之际,机缘巧合,岁祖月在场。
她坐在床边,染血的寒剑入鞘,被她扔在了一旁地面。岁祖月看着卧病在榻,奄奄一息的温婉女子,脸色难看。
这难看,其实有几分针对穗长老的。
因为她不明白,为何穗长老到死也护着那负心狗东西,明明对方对她不好,长老还为那人辩解,说话。
在她的认知里,这很愚蠢。
不过洛穗长老以前对她很好,所以岁祖月不会因那点不赞同,而产生不耐,继而不想理会对方的情绪。
她很有耐性地,对穗穗长老说着好话。
但穗长老看出了她显而易见的情绪,沉默了会,就像小时候为她解答困惑那般,温声说,因为她喜欢对方,心仪那人。
岁祖月知道。
穗长老喜欢那个山主。
但据她所知,那山主对穗长老并不好,还恶语相向。
于是岁祖月表情,难得有点严肃地说:“他对你不好,为什么还喜欢他。”
洛穗面颊苍白如纸,神情复杂,“小岁,喜欢这种情感,不是别人对你好不好,就能自主决定的。”
岁祖月没吭声。
把脸扭过去,已经是她最大的克制和礼貌。
她的世界里,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原因很简单,也很有逻辑。
别人都对她不好了,还去喜欢人家,不是自己找虐找罪受吗?
而倘若别人对她很好,那她为什么要讨厌对方呢。
岁祖月以前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在人间挨冷受冻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谁要是那时候给她一簇火,一个软点的小馒头,她能把人捧到天上去。
可是没有,她好冷。
洛穗看她如此拒绝的动作,没有生气,反而咳着声笑了。
“小岁,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这样也好。”
咳了会,女子背靠床头,半身盖着柔软被褥,苍凉纤细的手握住岁祖月,“我看到与你同行的黑衣少年了,你好像与他颇为亲近,他对你好吗。”
“那是我道侣,”岁祖月随口道,反手想把病弱的女子手掌捂热,轻搓了搓。
洛穗怔愕,看她动作,不知怎的红了眼眶,沙哑着嗓音问:“小岁,我给你的金穗,你给谁了。”
岁祖月顿了顿,吐出许久未出口,有些生疏的名字。
“......慕相玄。”
穗长老轻声问:“他对你不好吗。”
岁祖月微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岁祖月想了半天,说:“可能是他太好了吧。”
洛穗长指不觉握紧了她的手,咳着声,虚弱道:“小岁,你听我说,你这样不对、是错的,你......”
“哪里不对,”岁祖月皱了眉,“哪里错了,”
“我现在过得很自在开心,整天活蹦乱跳,吃好喝好的,穗长老你在说什么?”
洛穗被她问住,看了看自己苍白病弱的模样,又看着床边依旧明艳鲜活的少女,沉默良久。
“......也许你是对的。”
她握住岁祖月的手,把话咽了下去,转而问:“那要是那个黑衣少年,以后对你不好,你当如何。”
岁祖月不知洛穗长老,为何那般严肃地问这种问题。
这问题还用问吗,当然是。
“不要他了。”
她说的就像不要阿猫阿狗一样简单。
洛穗长老目光紧紧盯着她:“不会因此难过吗。”
岁祖月哑然,近乎失笑却肯定道:“不会。”
思来想去,想不出难过的理由,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亦或要奄奄一息,一命呜呼了,邵昊谨不喜欢她,那她也不喜欢他就是了。
这事很难吗。
洛穗长老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
不明白洛穗长老,为何一副讨论她终身大事,好似她人生要因此定局的肃穆神情。
岁祖月无奈又好笑。
道侣千千万,不行她就换,或着自己跟自己玩咯。
她以前在凡间就是这样的,只是孤单了些而已,但她不怕。
真正影响她人生大事的,难道不是修为涨不涨,高不高?能不能得到业火,能不能站在最高点睥睨众生,能不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能不能整日逍遥快意吗?
比起这些,其他东西真的重要吗?
岁祖月不觉有何错误,洛穗长老最后也赞成她了。
前世令她耿耿于怀的,从来不是邵昊谨的欺瞒背叛,而是窝窝囊囊的死了。
还被慕相玄瞧见了。
害她的那人,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穗穗长老现在何处,”
洛南天:“凤栖山。”
岁祖月无语凝噎,那对穗穗长老不好的负心狗东西,就是凤栖山主。
凤栖山是座久负盛名的灵山,前世,被她一把火烧了。
私人恩怨。
她在凤栖山栽过跟头。
那山主因老天君迁怒邵昊谨,继而迁怒她,把她抓起来折磨了通。
故而她后来,也迁怒了山主最在意的凤栖山。
大火在山主歇斯底里的崩溃喊叫中,烧了三日。
岁祖月觉得很公平,但因此,她被三界文人墨客口诛笔伐,唾沫横飞。
凤栖山,是天下灵山,诞生过无数稀草珍花,救伤良药。
她此举,罄竹难书。
那段时间,岁祖月出门都要被异样的目光盯看,满是斥责。她心中憋闷,转头又去烧了七日,直到把山内所有灵草的根都烧断绝了。
才笑吟吟停下。
这下,天下太平,所有斥责的声音和目光诡异地消失了。
原因无他。
这七日,不是没有聚集起来的正义之师,以及三界各方想要将凤栖山残余收入囊中的势力,来阻止过岁祖月。
猜猜为何大火还是烧了七天。
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在岁祖月此举后,无声地传达到了各方角落。
已经没人能拦得住她了。
岁祖月前世落狱的时候,反向的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几样护身东西都不在身边,且刚耗费了大量灵力注入崩碎的神器。
否则要她束手就擒,乖乖去天牢里蹲着,莫说不是她灭了花族,就算真是她干的,也是痴人说梦。
岁祖月揉了揉额角,后颈忽地有点疼。
她下意识摸了两下,沉默许久,垂睫叹了口气。
慕相玄都会咬人了。
她这下真要罄竹难书了。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那她怎么办,天天给他来一口吗。
次数多了,她怕自己也会忍不住磨牙。
哪天连本带利咬回去。
虽说她有错在先,但一直被当猎物般咬脖子,她本能的不舒服。
道歉信会不会有用。
岁祖月琢磨着,等自己仔细回忆起过往桩桩件件,老老实实写一封致歉信。
诚恳点,努努力,凑个一百字。
会不会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