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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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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与商墨国,天南地北,相隔甚远,不比商墨临夏的季节,巫族深居的大山周遭,尤其深夜,乌云遮月,肃冷之气连绵环绕。
岁祖月坐在檐下台阶,夜风袭来,手心的桃花瓣险些被吹走,她施法弄了小团结界,将花瓣包裹起来,白皙的指尖戳了戳。
一双倒映着桃花的眼眸,闪烁不定,满载着迟疑不定。
白日邵昊谨在魔像窟前,说她心痛了。
岁祖月本来没察觉。
因为彼时慕相玄昏迷不醒,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冰凉到发青,那是种常伴死气的淡青色。她咬着牙,一面想要人赶紧醒来,一面心里有种难以压制的情绪。
一种无名火。
她感到很恼火,很想对慕相玄发怒,若他醒着,她恐怕忍不住与其吵一架。
她觉得自个儿在生气,可听邵昊谨那么一说,她去水边,照着水面倒影,发现眼睛红了。
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有点委屈和愤怒。
岁祖月一下不对劲起来。
她记得有人说过,要是有人让她觉得心痛了,那她一定是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
慕相玄昏睡了一下午,岁祖月坐在床边守着,捂着心口,琢磨了几个时辰,也没品出到底有没有痛。
但她眼睛红了,大抵是有的。
轻薄的月光从乌云里透出,岁祖月低头,嗅着手心早就揉碎的小桃瓣,夜里闻到了残余的花香。
她睫毛簌簌,想到方才凑近慕相玄唇边,耳朵微热,心情微妙到了极点。
据她多方听闻,还有话本佐证的,亲吻喜欢的人,会面红耳赤,呼吸滞住,心脏剧烈跳动得好似跳出来,全身僵硬......
还有什么,不记得了,总之夸张的很,充满了惊慌与紧张。
可她方才凑近,好像十分冷静地,目光没有任何闪躲,一直紧锁着慕相玄五官打量。
那些想象中的惊乱并未发生。
反倒是离近了,嗅到少年身上清冽干净,好似旷野里的冰雪气息,让她莫名兴奋,有种摩拳擦掌的冲动。
她为什么想摩拳擦掌。
是想跟慕相玄动手吗,还是她想要点别的东西,比亲他更令她兴奋的?
想不明白,深夜阵阵轻风,月光落在她的发顶和睫毛。
岁祖月蹲坐在阶前,一手托腮,绞尽脑汁地思忖着。
少女苦思冥想,一动不动,没了平日的乖嚣不近人情,小脸雪白,乌睫浓密,看起来有点呆。
被叫来的洛南天,看得嗷嗷直叫。
他穿着黑红巫袍,本想搞点神秘感,还没藏匿,因情绪波动气息已泄漏得干干净净。
岁祖月看到人,想起慕相玄手背黑色小花的正事,立即起身过去。
她坐的地方,就在慕相玄门外台阶。
一门之隔,察觉她的离开,室内少年绷紧的面色还没有完全缓解。
慕相玄脸庞被小缕轻风拂过,唇边挠人心弦边微痒。
在熄灭的灯烛里,他注视着阖实的房门许久,扶额的手指收紧,眉眼与无声寂静中露出一点的低落。
手背邪花有灵性般,泛起疼痛。
少年低头,黑色小花张牙舞爪。
“那是不夜天,邪神的图腾,”深夜,偷偷带岁祖月摸入藏书阁的洛南天,从密密麻麻的卷轴里,抽出一张。
“也可以看作邪神的印章。”
岁祖月翻开看了会,倚着书架,眉头紧皱。
古卷里记载的黑色花朵,与慕相玄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传说邪神陨葬之际,存有一缕魂魄残留于世,看来是真的。
什么邪神,死了千万年,还阴魂不散。
“我去把那座丑魔像毁了,有没有用?”岁祖月沉吟道。
正在翻找其他古籍的洛南天一噎,险些从书架高处摔下来。
为了修复邪神魔像,他大祖父把巫山最后几株阴尸木树砍了,再被毁坏,他祖父会要他小命的。
“当然没用,”洛南天不假思索,接着维护道,“而且、而且邪神不丑!”
岁祖月面无表情仰起头,看梯子上的人影,“你说这话,不违心吗?”
“......”洛南天咬牙道,“等我以后正式接管祭礼,就给邪神塑一座好看点的魔像!”
毕竟是上古时期,邪神真容,未曾有记载传下,后世哪能知晓,故而供奉神魔像,大都靠想象,巫族供奉的为流传最广的邪神像。
洛南天边说边摸索,手指在一本厚实古籍前停住。
“找到了,邪神百术!”
他从书架抽出来,因古籍过厚,将旁侧乌黑的盒子碰落下去。
洛南天心脏险些跳出来,这些古物不经摔,倘若出现个裂缝,大祖父知晓他擅带外人进入,非把他屁股打开花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底下少女抬手,守护了他险些打开花的屁股。
岁祖月借住落盒,扫了眼。
太过久远,盒子本身已看不出材质,其上遍布的深浅痕迹,仿佛历尽了沧桑与波折,才挣扎着,未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因太过脆弱,只留了一口气在,甚至无法施加法咒保护。
岁祖月便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盒盖,发现里面是副残缺的画卷,洛南天跳下来,心提到嗓子眼了。
“轻点轻点,这可是真迹!”
画纸几乎一碰就碎,岁祖月轻手,展开看去,目光凝落上面的刹那,整个人忽而一顿。
这幅画卷有烈火焚烧的痕迹,被烧毁了大半,依稀可见画中的人是位女子,百无聊赖站在亭台里,低头看什么,碧绿丝绦,裙带风中微摇。
署名处,一朵黑色重瓣小花,兼‘不夜天九年......’的字词。
犹如蒙了灰的字迹,沧海桑田,瞧着依旧笔力劲挺,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不夜天九年,已临近上古时代末期,诸神黄昏,”洛南天探来脑袋。
“神奇吧,邪神的真迹!这女子应当是邪神所爱,可惜没有相关古籍记载。我收集的上古话本里,关于邪神的风花雪月,大都与这女子有关......你在听吗?”
岁祖月回过神。
她在神殿关于这方面的功课,未认真修习过,只知邪神被归于魔族神,邪,危险。
神殿弟子外出历练,遇到有人祭拜魔族神,明令要将其破坏,捣毁魔像,以免魔族诸神复活,給世间带来劫难。
巫族自成一派,上古神都供奉,岁祖月对于这样的信仰不置可否。
但涉及‘显灵’,不一样。
岁祖月拇指在署名处摩挲着,目光落在画上,睫毛垂了良久,将画卷交给洛南天,拿过他手里的术册。
“看吧,我就说只一朵花,看不出是何咒法,”洛南天道,“谁知邪神是何心思,说不定单纯烙个印记,没有其他意思。”
岁祖月眉头紧锁。
仅黑色重瓣的花朵,寓意太多了,夺舍、驱使、汲取......甚至拯救。
岁祖月在藏书阁待了一夜,合上术册,外界曙光破晓,她看向窗外,一只浅灰影蝶飞来。
洛穗长老的信物。
因神器现世,封锁消息,凤栖山近来开始秘密关闭入山关卡。岁祖月照穗长老指示,选了条最合适的路,决定事不宜迟,今夜就出发。
趁无人发现,将倚着书架酣睡的洛南天叫醒,一同溜出了藏书阁。
回客栈路上,岁祖月远远看到一只乌鸦逆着旭日飞来,浑身沐浴金光。
是慕相玄的灵兽,印象中,他受伤时会将其召来疗伤。
岁祖月看准灵鸦落至的山峰,赶到时,灵鸦不见踪迹,慕相玄一袭单衫,在片东来紫气中打坐,周身覆了层明亮而柔和的光晕。
岁祖月在块石头后,探头探脑时,慕相玄睁开眼,脸色比昨日好了许多。
他起身,递给她晨间摘的灵果,一起回了客栈。
“没事了吗?”岁祖月注意到,手背上的不夜花,重瓣颜色变浅了。
慕相玄摇头:“还差一点,我需要闭关。”
岁祖月吃甜果子的动作顿住。
通常需要闭关的疗伤,时间都不会短,脑海一瞬闪过十年半载,岁祖月侧过脑袋。
“这么严重。”
看出她在想什么,慕相玄道:“不会很长,短则几日,长则数月。”
岁祖月嚼着甘洌的果肉,腮帮鼓鼓没再啃声,闷头走了会,一路脚下踩着枯枝碎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灵海需要封闭一段时间。”
岁祖月:“哦,”
听起来无精打采。
山脚客栈引入眼帘,慕相玄止步,看向岁祖月低埋的脑袋,抿唇片刻,“你若是不嫌麻烦,可以照顾我一段时日。”
岁祖月猛然抬头:“嗯?”
什么意思。
慕相玄看她瞬间抬起的脸,眼底露出淡淡笑意,“邪神咒术,我解不了,未免被邪气侵染影响,只有避开咒术强势期,故而要封闭灵海一段时间。”
灵海是神魂与识海的统称,岁祖月听得一知半解。
慕相玄继续道:“灵神封闭后,我会短时间回归本源,只留元神护体。”
这下听懂了,岁祖月微微睁大眼睛。
元神是修士最本源的东西,是种没有任何杂念的本我形态,也是所有人最初来到这世间的模样。
“寻常不会遇到危险,我元神有本能意识,知道趋利避害,只要,”慕相玄微顿,指向头顶上方,“必要时候,帮我避开一下就可以。”
岁祖月仰头,今日天色很好,晴空万里,白云飘过。
“上界有人要对你不利?”
慕相玄拿出一枚玉蝉,“倘若它变红了,就带我远离那个让它变红的地方或是人。”
岁祖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过系在腰间。
“我会保护好你的,”
慕相玄垂眼看她,轻“嗯”了声,旋即想到什么。
“好久没看到你那凡间认的弟弟,岁傲辰,他最近在做何事。”
岁祖月想了想:“挖灵石吧,最近有点穷。”
神殿今年的俸禄还没给她,欠着呢,做任务时,吃穿住行花钱如流水,这几日众门徒住客栈的花费,都是她先垫付。
经慕相玄一提醒,再次意识到囊中羞涩,岁祖月回客栈就钦点了几个随她同行的门徒,其余人,统统赶回了商墨国。
眼前钦点完毕,古小山晴天霹雳。
他被淘汰了?
“少司——”
岁祖月拿着几件巫袍,分给涟漪等人。
凤栖山近来关卡审核严苛,穗长老让他们穿巫袍,掩人耳目,避免路上审问。
“谁鼓动同门,这几日跟踪我的。”
古小山一噎:“苍天可鉴!我是担心少司安危,才出此下策!”
岁祖月面无表情,屈指弹了下他别在腰间,攥写的小话本。
什么神殿少司与恶妖世子,关于包庇、色欲熏心、神魂颠倒的两三事。
又什么,神殿少司与巫族少主,关于夜半私会,在巫山深处的藏书阁独处一夜。
再什么,神殿少司与仙族少君,关于受伤探望,一个人身后的注视是无声告白.......
岁祖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还实时更新,你恶心谁呢。”
古小山浑身僵硬,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知晓。
叛徒!
一定是谁向少司告密了!
古小山咬牙切齿,对上岁祖月的目光,眼看小命都要不保了,他耸着肩,慢吞吞举起手。
“那个,其实,我跟凤栖山主有渊源......”
凤栖山主薛无咎的父主薛石,千百年前,与古家上任家主、以及当今天君邵昊闻幸,是结拜兄弟。
古小山道:“薛石山主仙陨后,我大叔伯,早些年,经常关照薛无咎这个故人之子,把他收为义子。”
凤栖山是天下闻名的灵山,若非古家照料,仅凭薛无咎当年一个弱子,早已易主。
古小山骄傲道:“说起来,我还能叫山主一声无咎哥哥,少司带上我,关键时刻必有益处!”
攀完亲戚的古小山,说完,睁着雪亮的眼睛,期待着某些夸奖,一抬头,脑门先挨了一下。
“......哎呦!”
古小山不可思议地捂着脑袋,正委屈,一件巫袍丢在了他身上,“那你就跟着吧,关键时刻老实点,不然小心被祭天。”
“???”
巫族有独树一帜的装扮。
分完衣袍,岁祖月自行回屋换了衣裳,巫族服饰皆黑袍红云,巫女下方是带红边的裙摆。
岁祖月换好衣物,坐在铜镜前,抓起一缕散乱的青丝,正蹙着眉头。
一阵敲门声,师莫暄手持一把银梳,头上梳着复杂的发饰,眉眼浅笑,“巫族头饰复杂,我方按师姐吩咐,教完门徒,过来帮师姐。”
岁祖月披着一头散发,心里忍不住啧了声。
师莫暄柔柔弱弱没有威胁力,又心细如发,淑静温柔,不怪她以前对这师妹爱护有加。
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简直挑不出毛病。
岁祖月将人放进房,准备坐回铜镜前,师莫暄表情一顿,眼帘轻垂地将她拉向窗边。
“到那吧师姐,光线好些。”
岁祖月视线落在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眉梢微挑,没啃声。
其实坐哪都一样,但被拉着换个地方,她自幼怼来怼去的小反骨,莫名不舒坦。
倘若以前,岁祖月多半会克制。
因为师妹从小是水做的,怯弱胆小,眼里爱包泪。
以前她凶一点,岁傲辰嘻嘻哈哈没当回事,师莫暄已经天塌下似的,捏着衣角啜泣不止,难过的几天不吃不喝。
久而久之,岁祖月待她就比旁人宽容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岁祖月思来想去,拂袖坐到铜镜前,“不用了,就在这,坐着舒服。”
“......”师莫暄看了看铜镜,站在原地,迟疑着没动。
岁祖月歪头,疑惑地看着她。
后者抿唇,像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倒映在铜镜前的柔细身子,透着几分委屈。
岁祖月心道不会吧,就驳回了建议,低埋着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刚一张嘴,“咔嚓”,面前铜镜碎了。
岁祖月顿了顿,拿起碎裂的铜镜浅浅打量,视线落在窗外,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快得不可思议。
岁祖月闪身追去,对方却刹那消失在光影间。
上次让岁祖月如此跟丢的,还是蹿入皇宫的影魔门徒,一旦化身影子遁入黑暗,无迹可寻。
莫非又是对方?
一时看不穿有何目的,岁祖月扫了眼腰间的玉蝉,不放心地拐弯,敲了敲慕相玄的门。
他现在,应当处在元神在外状态,不安全。
独留在室内的师莫暄,盯着破碎的镜面,松口气的同时,疑惑地看向窗外。
她学岁祖月翻窗,在走廊刚察看一二,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师莫暄柔白脸颊,露出意外之色。
临近傍晚,邵昊谨将碧绿身影从室内抱出,一路来到停在客栈外的马车里。
夜间寒气渐重,车厢内,他凝视着清丽绝尘的苍白面容,从储物袋里拿出巫红大氅,裹在昏迷不醒的少女身上。
邵昊谨握住冰凉的手,试图让荷妖身上的死气散去些。
他捂了不知多久,在漫长寂静里,听到车外喧哗的声音。
是陆陆续续乘上马车的门徒,热热闹闹嚷着,好些交谈声里,都充斥着“少司”、“少司”......
岁祖月还没下楼,已经出现在热闹的氛围里。
一行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岁祖月去哪,从来不是慢吞吞的人,显然在等谁。
月色从乌云后显露,邵昊谨掀起窗帘,终于出现在门口的岁祖月,拉着个全身遮在黑纱斗篷里的修长身影。
“走开走开,”她挑眉道,“别闹,别挡道啊,不然丢去喂狗。”
古小山等门徒嘻嘻哈哈,边让道,边三五成群嬉闹推嚷着,都想推对方去挡少司的道,自己看乐子。
与记忆中差不多,岁祖月身旁总挤挤搡搡的。
只不过,与她一起站在喧闹中心的人,不是他了而已。
邵昊谨眼神漠然。
前世的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式,后来步步错,留不住的人终究留不住。
在忘川河时,他就明白此事,已经死心了。
邵昊谨盯着小心翼翼,一脸谨慎护着慕相玄的岁祖月,许久,不以为然地放下车帘。
他才不在意。
他继续握着发凉的手,注视着毫无表情的清丽面容,嘴角弯笑。
笑了片刻,在车厢重归的寂静里,少年表情终于一点点瓦解。
邵昊谨盯着紧闭的双目,在车厢外少女朗声里,心里突然涌起无边的孤寂。
好似很多年前的时候,他照嬷嬷的遗言,在魔界拼命挣扎活着,偶尔一抬头,在漫天星辰笼罩下,心里会突然空落到不知所措。
寻不到任何出路似的,整个人迷茫到蜷成一团。
邵昊谨握着荷妖的手指紧了紧,旋即不甚在意地重新勾唇,他其实在就学会自己找出路了,可少年盯着那面孔,依旧面带期盼着。
“你回来看看我吧,小荷花......”
“为什么要戴这个,”慕相玄声音从斗篷内传出。
岁祖月拉着人,朝一驾深紫色的马车走去,“因为你是妖族,被月亮笼罩,妖性容易失控。”
今日下午,慕相玄已封闭了灵海,现阶段,由元神在主管身体,处在没有任何记忆与情感,趋近本源的状态。
岁祖月下午与之相处了会,发现慕相玄元神果然如他所言,基本不用理会。
他元神就像小时候她初认识的银发小妖那般,按部就班,专心做着自己的事,看看书,饮饮茶,不理外界纷纷扰扰。
若非到了启程时间,岁祖月本不想干扰。
听完岁祖月解释,慕相玄元神停下脚步,抬手将严实的斗篷摘下。
在岁祖月一惊,想要帮人重新挡住月光的时候,少年露出漆黑俊朗的眉眼,笼罩在皎洁月色里,神色平静。
“你不用担心,”他说,“我不受月影响。”
岁祖月一愣,慕相玄本源一袭黑红巫袍,站在月里,浑身没有散出任何妖气,神情间,也未露出丝毫难以忍受的不适感。
他看起来,与在场所有人一样。
岁祖月心间担忧淡去,取而代之的心情,复杂至极。
她记得没错,慕相玄本身不会畏月,以前的确没有那些恶劣阴暗的妖性。
是后来受了某些......荼害。
进入车厢内,慕相玄元神靠坐在车窗一侧。
厢内宽敞,悬着灵石明灯,他鸦睫低垂,乌发红唇,安静捧着岁祖月给他寻的巫籍翻看。
马车在灵石催动下,日行万里,眨眼驶出了巫山地界。
岁祖月坐在慕相玄对面,趴在另扇车窗边,眺望外界不知名的旷野。
风呼啦啦从耳边吹过,星垂平野,她观赏夜景之际,手探到窗外,感受今夜格外浓郁的月光。
片刻,她回头看了眼。
慕相玄背着窗,身着黑红色的巫袍,敛目看书,面容平静。
每个人的元神,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意识,慕相玄元神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比旁人还要警觉些。
不过大抵因为他比旁人,更容易判断得出对方善恶好坏,故而时刻能维持好整以暇的姿态。
以慕相玄此刻混沌状态,应当不知道她是谁,只因她佩戴有玉蝉,加上未察觉到她任何恶意。
故而,会听她的话。
下午岁祖月塞给他,对此时的他来说,大抵觉得奇奇怪怪的巫袍,慕相玄也穿在了身上。
岁祖月盯着人眨眨眼,不知怎的,想到了前世,慕相玄的两个跟班。
说是跟班,其实也都是三界赫赫有名的一方之主。
其中有个荒山主,掌管三山五岳,由于岁祖月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在了对方广阔的地盘上,故而时常与之打交道。
那荒山主,总看她不顺眼,最初老是给她使绊子,气得她牙痒痒。
偏偏这人会躲,一没入山脉就消失了。
后来倒是消停了,会给她放行,不过偶尔遇到了,还是一副嫉她如仇的模样。
向来只有她气别人的,没有旁人气她的。
岁祖月那时也年少气盛,于是为了找回‘场子’,特意当着对方的面,寻到了已经离开西竹峰,回到妖界的慕相玄。
她也忘了自己拜托慕相玄帮她做什么事了。
总之,她当时看到荒山一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恨恨目光,格外得意。
如今回想,岁祖月忆及慕相玄在妖界,看到她忽然出现时,不自觉睁大的黑眸,错愕又怔愣,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确认神情,变得后悔起来。
那是慕相玄悄无声息离开西竹峰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少年是不是以为,她是来寻他回去的,那当其意识到她真实目的,心里是何滋味......
岁祖月记得自己当时向荒山那野小子,表露的情绪是:‘跟我斗,看吧,你老大就是听我的,气死你气死你......’
视线落在慕相玄衣着上的岁祖月,突然蔫了。
荒山那野小子,确实气得死了,她如今,也后悔死了。
不仅后悔,岁祖月悲伤的发现,她现在竟还有点那种情绪——一种抑制不住的得意。
慕相玄一贯穿白衣,看起来像高山的雪一样,一副出尘的仙家子弟模样,而现在,看吧,她让他换成了黑红巫袍,佩戴了象征着某些邪气的东西,他也乖乖穿上了......
岁祖月难以启齿,这种感觉就像,他终于受她摆布了一样。
她难道想让慕相玄当个傀儡,就像这样没有主意识的,任她操控?
岁祖月忍无可忍地摇摇脑袋。
呸呸呸——
不得意,她一点也不得意。
有何好得意的,形式所迫,他们一行人都换上了巫袍。
她又不是诚心让慕相玄穿巫袍,何况,就算少年听她的话穿上,又不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有病。
岁祖月内心直嗷嗷,总觉巫山这地方有毒,她甚至怀疑不是慕相玄中了邪神诅咒,而是她。
岁祖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目光转向旷野。
饶是如此,做贼心虚般,她仍时不时回头瞄一眼慕相玄。
他一手持卷,从指尖到腕骨,都浸没在明灯光辉里,手背浮起的淡青色脉络,衬得皮肤冷白。
岁祖月不觉眨了眨眼。
车厢内,静得只有纸页摩挲声。
在寂静枯燥的翻书声里,本该昏昏欲睡,岁祖月却格外兴奋。
在反复不断,盯瞅对面身影里,不知不觉,岁祖月心渐渐痒起来,好似有轻羽在挠。
有种慕相玄让她帮忙关照元神,就像让猴子监管桃园,派小蜜蜂监管花粉一样,摆明了让人监守自盗。
元神不能干扰。
最好不要打扰,让其自行将养。
岁祖月默念着,目光扭回窗外旷野,但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去搭了话,问出疑惑。
“你真的没有一点妖性了吗,”
坐在对面的少女,目光带着试探与好奇。
身中邪咒,加上被神器所伤,慕相玄不得不让自身处在元神控制,凭本能动作的原始形态,以此来自愈。
慕相玄元神知道岁祖月一直时不时在看他,但对他而言,本能地不会节外生枝。
以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周身能量,等待神识一点点回归,解除一切危机。
但岁祖月向他开口,他不至于连话都不回。
“你说的妖性,指什么。”
岁祖月反应过来,慕相玄此刻,大概连自己是妖都不知道。
她在储物袋摸索片刻,拿出一本她快翻烂的妖族百性,递去,“就是这些。”
她看小妖喜欢蹭蹭脑袋打招呼,就是从这书里学的,这是她对妖族认知的万能宝典,
慕相玄接过,一目十行,浅浅从头翻到尾后,平静到近乎冷淡地说,“这些感觉,没有。”
岁祖月想到被咬的后颈,示意后部分有关恶妖的记录,“想要闻嗅、咬人、嗜血的欲望,圈地盘、狩猎的本性......都没有吗?”
慕相玄没有空口说,感知了遍身体,才告诉她,“没有。”
于是岁祖月松口气,轻笑了笑,正要起身拿回自己的万能宝典,慕相玄迟疑地掀起眼睫,补充道:“不过,会闻到你身上的气息。”
车厢虽然宽敞,空间仍是有限。
即便他靠着窗坐,身后轻风阵阵,依旧避无可避地,闻得了对面窗边少女身上的馨香。
岁祖月惊讶又好奇道:“有吗?我什么气息。”
慕相玄不自觉垂了眼帘。
因为是元神,不会考虑诸多,只会直白地阐述事实。
“很好闻的......幽香,”他如实道,“让我有想要靠近闻嗅的冲动。”
岁祖月诧异地抬起衣袖,左右闻了闻,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幽香。
听到后半句,她意识到什么,眨巴着眼,“你是想嗅嗅我吗。”
慕相玄望着她:“会想。”
岁祖月眨了眨眼,思忖良久,一张白皙小脸,出现在明灯下。
“那我给你嗅一下。”她小声道。
慕相玄本能地怔了怔。
转瞬近在咫尺的少女,凑近脑袋,做贼似地向他低声私语。
说要给他闻嗅时,她眉眼弯笑,头顶明灯灼亮,一双眉眼漂亮到,有种摄人心魄的瑰丽。
慕相玄眼神渐渐深了。
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处于原始状态的慕相玄,比任何时候都敏锐,他本能地从女孩这个举动里,嗅到了某些危险与不怀好意的存在。
他确实想。
人都有想做的事。
但想和会做,是两回事。
因为有理智的约束,而面前女孩,似乎试图摧毁他的理智,诱他付之行动。
这举动是带有恶意的。
尽管她本人懵懂不知,抑或......藏得太深了。
伸出手背,想给对方嗅嗅的岁祖月,很快注意到少年疏离和警觉的神情。
虽然知道元神状态的慕相玄,对什么都会充满了警觉,但岁祖月在那种审视打量的目光里,分外不适。
好像把她当成坏蛋了一样。
她只是听他说想嗅,给他嗅一下而已。
岁祖月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微眯了眯眼,伸去的手径直落在百宝书上,边拿回边低声道。
“我就随口一说,你不要就算了。”
身后窗外掠过重重黑夜,慕相玄眉心紧皱,那双倒映着女孩白皙脸颊,充满警惕审视的冷淡眸子,在光影间明灭不定。
在岁祖月拿回书,打算走人的时候,他下颌线微微绷紧,还是按捺不住地,一只手将人捉了回来。
虽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察觉少年的抗拒,岁祖月从善如流地退开,但人还没转身,就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
她跄踉地跌坐在窗下软榻,尚未反应过来,脑后就被只修长的手掌扣住。
浓重的阴影压来。
慕相玄低下头,靠近了她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岁祖月下意识想要后退,少年却就势侧身,一手箍腰将她抵靠在窗边,在她雪白颈间,将自己的脑袋往内埋了埋,很是低缓地嗅了一口气。
岁祖月浑身僵硬,在这抹超出她意料的闻嗅里,不适地微微颤了下睫羽,受不了地想要从对方怀里挣脱,耳边一个声音响起,“......要,”
“我要,”少年的眼底失去平静,压抑又深沉。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好似要与她做交易似的。
“既然答应了,就不要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