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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柳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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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都有闻名全城的两大楼。一为彤楼,是声色旖旎的风月之地,一为翠楼,是八珍玉食的品味之所。两大楼同属一家,同在一条街的街头街尾,大到庭院装潢,小到一杯一箸都很是风雅不俗,价格也是教人难以高攀,因此只接待达官贵人,一般的平民百姓只能望而却步。
其中李弘泽他们经常光顾的彤楼,又分为莺居和竹苑两处,一处是女妓,一处是男倌,最常被李弘泽翻牌的彤楼缘公子柳缘,便是竹苑当红招牌之一。
午后时分,另一个不是好东西的王公贵族李弘泽,与杨鹤亭最看不上的两个二世祖何兆麟和崔朗,三个人晃晃荡荡地又来到了彤楼。
一进门,女掌柜便殷勤地迎上前来,几句客套寒暄过后,三绕两绕,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走进后堂的雅间。
“三位爷里边请,柳缘这就来伺候。”掌柜的托托云髻,笑容满面,“何爷崔爷今日要点哪位姑娘?”
“几个红牌,谁闲着便叫谁来吧。”二人回答道。
何兆麟与崔朗,一白一黑,一瘦一壮,各自一副精致讲究的公子模样,虽没有过人的相貌,收拾打扮一番下来,倒也都还顺眼。何兆麟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意落了座:“只是快将柳缘叫来,今日我们可是冲着他来的。”
“行嘞,奴家这就去唤他,三位爷先在此稍坐。”
说着,掌柜的便退出了房间,有侍女奉上了茶点瓜果,留在房里伺候。不消片刻,一阵脚步声渐近,珠帘随即嘀啦啦被挑起,一俊俏男子偏头让过珠帘,目光扫了扫,落在李弘泽身上,脸上明朗朗展开一个笑,径直坐去了他身旁。
此人正是名声在外的竹苑红人,柳缘。
柳缘身着素青长衫,一张面孔清爽干净,不着脂粉,一眼看去翩翩君子一般,并不似寻常男倌那样艳丽妖娆。但第二眼看去,一双桃花眼却是灵动多情,尽显风流,与旁边李弘泽玩世不恭的气场两相浸染,便是大写的浪荡公子四字飘在二人头上。
柳缘刚坐定不久,两个莺居的女妓也到了,再加上几个随侍的侍女,一屋子莺莺燕燕,顿时热闹起来。
“新词作好练成,可惜迟迟无人来听,王爷真是教人好等。”柳缘嘴上说着,眼中却笑意盈盈,半点没有嗔怪之意。
“哎,谁叫你家王爷我公务繁忙呢,慢待了我们竹苑大红牌,来,我自罚三杯。”
李弘泽随口扯着场面话,仰头便是一杯。
众人起哄着叫好,崔朗在混乱中扯着嗓子把声音压下:“弘泽先别忙喝酒,缘公子吊了我们这许久的胃口,此番便是专程来听缘公子新词的,可却不知是不是真的好,值不值我们这样等着盼着。我看这样,新词若是好了,弘泽再将剩下两杯酒喝下,若是不好,该是缘公子罚酒才对。”
“缘公子的词,可是彤楼的镇楼之宝,哪有不好的道理。”一清丽女子说道,声音娇娇柔柔,乃是莺居的兰卿,“我来为缘公子弹琴,若是好听,崔爷何爷也要以酒捧场啊。”
柳缘微微一笑,起身去到乐台前,取一杯一筷放在案上,一甩宽袖,落座案边。
“那柳缘就献丑了。”
琵琶声起,屋内顿时安静。柳缘一下一下敲着杯沿,开口即是悠扬宛转的调子。
词中女子独坐窗边,看着江南细雨喃喃自语,牵挂着边疆战场上的丈夫,怕他苦累,怕他受伤,怕他再回不来相见。男子在北漠风沙中百转着柔肠,思念着故乡家中的妻子,想她温暖的笑颜,想她娇俏的嗔怪,想她亲手做的羹汤。
柳缘嗓音温润,尾调含情,一首词唱得情意绵绵,甜蜜哀婉,听得众人也是心旌摇曳,如梦如醉,直到琵琶声止了良久才渐渐回过神。崔朗带头鼓起掌来,与兰卿同来的女妓不知被勾起了什么心事,更是眼圈发红,偷偷拭泪。
兰卿放下琵琶,嫣然一笑:“如何?各位爷,柳缘这一曲词,可还值得捧场三杯呀?”
“值,太值了。”何兆麟啧啧赞叹道,“不愧是镇楼之宝,今日听得缘公子一曲,回去定是茶饭不思,余音绕梁啊!来,我先干为敬。”
说罢,便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缘回到李弘泽身边,也为自己斟上了酒:“不才拙作,承蒙各位大人抬爱,柳缘也同饮此杯,在此谢过了。”
说着举杯便要饮,却听崔朗出声打断道:“哎等等,缘公子要饮却是不同。我们弘泽王爷每次前来,从不翻别人的牌子,次次都关照于你,如此专情,堪比词中男女啊,缘公子此杯需与弘泽交杯而饮,方能答谢弘泽深情厚意!”
这场面众人皆是喜闻乐见,几个女子有的掩唇轻笑,有的和何兆麟一同起哄催促。
柳缘桃花眼一弯,大方将酒杯举到李弘泽面前。李弘泽抬手指了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崔朗,却并不拿酒杯,只是就着柳缘的手,将他杯里的酒一口喝了,又向崔朗说道。
“每次兆麟崔兄带我出来玩乐,也从不去别处,次次皆是光顾彤楼,与其说是我关照柳缘,倒不如说是二位哥哥关照彤楼的生意,要交杯,应将掌柜的叫来交杯才是。”
掌柜的是个半老徐娘,虽说风韵尚存,却也是不好随意调戏的年纪了。崔朗与何兆麟见李弘泽有意推脱,也不多勉强,与众人哄笑一阵了事。
之后一群人吃喝玩闹,一直折腾到入夜方才散场,崔朗与何兆麟喝得晕晕乎乎,各自醉笑着搂着姑娘,准备去花房共度春宵。李弘泽看似也不胜酒力,歪歪斜斜倚在柳缘身上。
“缘……公子,好好伺……候我们王爷啊。”
何兆麟临走时大着舌头扔下一句。柳缘暧昧一笑,便架着李弘泽往竹苑而去。
竹苑是恰如其名的翠竹满园,竹叶在月色下随风轻轻摇曳,细微的沙沙声衬得园内很是清幽。一条碎石小径弯弯曲曲,通向竹林深处,柳缘的住所就在那小径尽头,竹影掩映下的一幢小楼中。
“好了……到了……”柳缘将李弘泽拖进房中,费力地腾出手来,好歹将门掩上,方才继续说道,“到了到了……别装了我的哥哥,沉死我了。”
李弘泽睁开眼,醉态顿时没了踪影。柳缘点上灯,只见李弘泽伸伸懒腰,对柳缘笑了笑:“辛苦我们缘公子了。”
柳缘倚着窗棂,看着他整好外袍,披好披风,懒洋洋拖着话音说:“我家王爷,今晚又是不留宿么?”
“不留了,回去了。”李弘泽说着,架势熟练地就要往窗上爬。
柳缘静了一秒,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李弘泽转过头,只见对方目光沉沉,慢慢伸手触上他的脸,指尖顺着脸颊的弧度滑到下巴,开口话语轻柔又缠绵:“你若留下,我不介意。”
“庆哥儿。”
李弘泽没有阻止那不安分的手指,却用另一个名字唤了柳缘。
“无论什么时候,你永远是我兄弟。”
柳缘手指一蜷,随即放了下来,又挂上了方才那副慵懒的笑。
“就知道你这么说……行了,快走吧,更深露重,晚了别再着了凉。”
李弘泽拍拍他肩膀,转身跳出窗户,朝柳缘挥挥手,从房后那条直通后门的小路离去了。
回到王府时,夜已深沉,冯管家打着哈欠,披衣出来给李弘泽开了门。王府内幽暗静谧,却只有青唐的客房还亮着灯烛。李弘泽走入院中,客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暖黄的灯光应声流溢出来,青唐站在门内,身上仍是与白日里无异的白麻素衣。
“殿下回来了,今日针灸可还做?”
“颜大夫还没睡呢。”李弘泽停了脚步,“那便来吧。”
卧房中一直生着炭盆,很是温暖。李弘泽敞着前襟,看青唐将银针一根一根刺入穴位,闲问道:“听说颜大夫是从小被徐神医收养的?”
“嗯。”青唐简单应着。
“本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没有了。”
“哦,那家里人是当年战乱时……?”
“嗯。”
“……”
刚刚从那些个伶牙俐齿的场面人处回来,这会儿和青唐聊起来,更显得这人冷冰冰硬梆梆的难以相处。不过李弘泽倒也不甚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当年战乱时成了孤儿,只不过他没你这么幸运,有名医收养调教。”李弘泽顿了一顿,“他如今已是沦为风尘中人。”
青唐听着,想起那个李弘泽在风月场上与男人不清不楚的传言。
不知道和他不清不楚的,是不是此人。
不过他没说什么,手上做着自己的事情,看起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他自小便有才气,我还背不好三字经的时候,他已经能作出诗来了。”李弘泽继续说着,“可惜出身并不那么如意,便也没有谁在意过他的才华,那时候本以为即便是无人在意他,他长大以后也必会出类拔萃,考得功名,谁知却是天意弄人……”
“他如今在哪儿?”
李弘泽一怔,没有想到不爱聊天的青唐会正经接他的话,不知怎么,竟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就在安都,彤楼。”
那看来就是了。青唐想。
“殿下没想为他赎身么?”
“提过,他不愿意。”李弘泽轻轻叹了一声,“人各有志,不好强求,所以我也只好常去看看他,捧捧场便罢。”
青唐点了点头,将针包药酒收拾了,便要坐到桌案那边去等。李弘泽见他刚说两句话又不聊了,忙挽留道:“哎颜大夫别走,再说会话吧,扎着一胸口的针,我躺在这也不能动,很是无聊的。”
青唐闻言,便又回来坐在床边:“殿下想说什么?”
“说说……你小时候?”
“家破人亡,被师父收养。殿下不是都知道了么。”青唐说。
李弘泽被噎得胸中一梗,但还是挣扎着没有放弃:“那我不知道的呢,比如被徐神医收养之前,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么?”
青唐心中生出些许疑惑,目光落向李弘泽。躺在床上的小王爷眨眨眼,摆出一副无辜无害又求知若渴的样子。
萍水相逢,怎么这么自来熟呢。
青唐有点无奈,却也没有理由生硬拒绝,只得搜肠刮肚挤出几句话来:“嗯……小时候,家中院里种着很多桂花树,一到秋天就会很香。香味会吸引来很多鸟,有一个……叔叔,他教我把谷子放在手心里喂鸟,站着不动,待上一会儿,不怕人的小鸟就会飞下来站在手上吃……”
说了几句,感觉那厢没有动静,青唐低头一看,却见那个强拉他聊天的人合着眼皮,呼吸轻缓,已是偏着头睡着了。
说睡就睡,像个小孩似的。
青唐将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嘴角不觉微微一弯,又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