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归来的自由(二更) ...
-
沙漠的风渐渐大了起来。
萝波塔熟练地用魔法搭起帐篷,隔绝了外界的风沙。
当初他们遇见的时候,萝波塔还只是一个完全不会魔法的人类女孩,如今她随手就能使用如此复杂的魔法了。
但除了魔法之外的事情,耀鸣好像都没有教过她。
这也是耀鸣第一次做老师,他确实没有经验、做得不够好。
想到这儿,耀鸣反而平静了许多。
“所谓的‘保护’是他认定我是他的财产、他的所有物,是弱于他的、低一等的存在,所以才需要他的保护。”
耀鸣坐到萝波塔身边,耐心地讲给她听,“他既然有能力‘保护’我,那便有能力‘支配’我。是将我关进笼子,将我的一生归为他的私有。笼子就算是用金子做的,也是牢笼。”
这是耀鸣第一次向别人吐露他在婚礼上真实的心迹。
“斗篷披在我肩上的那一刻,我只感觉到好重、好重,像是囚徒戴上枷锁。”
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好像能摸到那厚实的白鼬皮毛和沉甸甸的红色绒布。
“一生的庇佑,也是一生的囚禁,更是一生的附属和仆从。”
耀鸣轻轻抚摸她的头,叹道:“萝波塔,你记得吗?你说要做魔法师学徒的时候,我们约定过学徒期间你不能结婚。”
“我记得。”萝波塔托着腮帮子,“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企图,后来才发现是我想多了。”
忽然,萝波塔恍然大悟,“耀鸣,你是不想我做别人的‘囚徒’对吗?”
耀鸣点点头。
“关于兰斯洛特,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男人的爱,只能以他身居上位、支配他人、拥有他人来表达。或许他认为他是爱我的,但他的行为却是在掌控我,他做了而不自知。”
萝波塔嘟囔着,“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很多的男人都是这么做的。但我总觉得,骑士长对你……就是,你们那方面也很和谐啊。不像是他在强迫你那种。”
“这才是他高明的地方。”耀鸣解释道,“恐惧的支配会遭到反抗,但唯有快乐的支配才是最终极、最安稳的支配。”
回忆起和兰斯洛特度过的那些夜晚,耀鸣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我是他身下的人。我的快乐是他给予我的,是他的快乐的附属,是他支配我的结果,而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和追求。他可以给我快乐,自然也有权收回我的快乐。”
当耀鸣强迫自己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待他和兰斯洛特的过往。他突然少了几分日积月累的幽怨,多了几分淡漠的悲凉。
“他从未让我正视过他的身体。因为如果我看到了身为侏儒的他,他的尊严就不复存在了。我只配像接受他的垂怜,而不配给他快乐。”
耀鸣意外地发现,他再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痛、那么难过了。
“就算他成了世人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也嫌恶的模样,他也能从妻子那里得到尊重。通过支配妻子的行为,他会感觉自己并未丧失对人生的掌控。”
想到这里,耀鸣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那不是‘爱’。那只不过在彰显自己身为丈夫、男人的‘权力’时,披上了涩青的外衣。”
兰斯洛特对自己的权力和控制欲毫无体察,他被教育这就是爱,也认为这就是爱的形态。
这些话,都是耀鸣掏心掏肺地剖白心迹。他第一次向他人倾诉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讲述自己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存着让人窒息的桎梏,谁知道哪一件事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听了这些,萝波塔感觉自己的梦好像碎了。
她寄托在耀鸣和兰斯洛特身上的情感,也有她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认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甚至以为世界上不会有比他们更加甜蜜的夫妻。
“我以为,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只有你支持他、帮助他、没有轻视他。而他也会记得你对他的好,也对你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你,呜哇!”
萝波塔“哇”地一声哭出来。
“对不起,耀鸣,我是不是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了?你是不是在王都过得一点都不幸福、不开心?你是不是很难过但是没有跟我说过?”
耀鸣熟练地掏出手帕,递给萝波塔。
从前她也是个爱哭爱撒娇的女孩,知道他被精灵国王卖到王都时哭哭啼啼要跟过来。可刚刚结束的漫长冬日里,她却没哭过一次。让耀鸣差点忘了她原来是个爱哭鬼。
“没关系,都过去了。”耀鸣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就算是做宠物和奴仆,我们遇上了良心奴隶主,生活还算优渥,没吃太多苦。作为回报,我们也帮他们解开了诅咒。”
萝波塔用手帕蒙着脸,手帕上洇开的泪水鼻水标明了她眼睛和鼻子的位置。她哭着问:“那我们算是和王都的人……扯平了?”
“就当是吧。”耀鸣叹了一口气,咽下满嘴满心的苦涩
。
但那怎么能算作“扯平”呢?
他们的痛苦没有他的因果,而他的痛苦却来自他们的纷争。
“我选择一走了之。你是觉得我无情无义也好,冷漠也好,都无所谓。我就是那种人情淡薄的人。你愿意理解也好,不明白也罢。这就是我的决定。”
说完,耀鸣起身,准备画个传送阵,离开荒无人烟的沙漠。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萝波塔猛地抓住精灵的衣袖。
她顶着一双泪眼,直视耀鸣的眼睛,“你为什么要为了他在婚礼上单膝跪地,就为成全他的尊严呢?明明没有人这样要求你。”
她接着问:“你为了拿回魔力要给他调制魔药,可为什么还因为他怕苦就为他准备糖果呢?”
萝波塔几乎是在拷问他的真心,“你为什么要把魔力留给他呢?即使不那么做,他也能守得住王都,只是会稍微艰难些、多些受伤,大不了残了、死了而已,与你何干?”
“吧嗒”!
一滴滚烫的泪顺着耀鸣的颌角落在沙粒当中,染深了豆大的沙地。
精灵的眼角、鼻尖开始充血,白到有透明感的肌肤蔓延出大片脆弱的红色。
这是他少有的易碎的、难堪的模样。也是萝波塔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萝波塔。”耀鸣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他压抑着自己喉咙中的哽咽,“你又为什么非要我承认我爱他呢?”
说完,他再也无法自制,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砸在自己的手背和沙漠当中。
他又说了一遍,“你为什么非要我承认……我爱他呢?”
如果不爱,至少就不会怀有期待,更不会在期待一次次落空之后感到失望。
萝波塔想把手中的手帕递给他,又想起自己刚刚拿手帕擦过鼻涕,只好把手帕扔到一边,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耀鸣推开了萝波塔的手,站起身来,走进帐篷外的沙暴当中。
狂躁的风沙瞬间静止,没有一粒沙砾尘土能碰到这名强大的精灵魔法师。
他伸出手,握紧了空气中的一把沙。
“这是我期盼已久的自由,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魔力如火山喷发般爆发出来,整场沙暴都在精灵的控制之下,围绕着精灵旋转、翻涌。
金黄色的沙粒凝聚成王都的模样,兰斯洛特、新王、利斯等人的面孔也在汹涌的沙海中浮现。过往的一幕幕就在这风暴的中心重演。
那场被当作笑料的婚礼、那片秘密的温泉、那颗砸烂窗户的石头、那些写满解药配方的羊皮纸……
耀鸣已经擦干了眼角的泪,他拉着萝波塔,让她看清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萝波塔,你也看到了吧!。明明给女王魔药配方的人是我。可我只收到了一句谢谢,而我曾经的丈夫却收到了再珍贵不过的药材。”
黄沙雕塑般重现了利斯手中的宝盒、贤王的发丝、啃噬过巨人的水蛭。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夫妻,奖励他就算是奖励附属于他的妻子。让我曾经的丈夫恢复健康,就算作对我的恩赐。”
耀鸣抬手抹去这些东西,让所有的过往都在沙暴的龙卷中破碎、消散。
“女王和利斯并无恶意,但这世界就是如此看待婚姻中的妻子,就是这样看待兰斯洛特身边的我。”
精灵撤去了自己的魔力,无数狂沙像是一场大雨那样从天而降,爆鸣着掀起巨大的烟尘。
只有这点绿洲和他们在那沙雨之外,安然无恙。
“所以萝波塔,别做他人的附属、别做他人的囚徒。因为你能做到的,绝对不仅仅是那些。”
然而下一秒,耀鸣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耀鸣,耀鸣,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