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味觉，坦诚 ...
-
恍若平地惊雷，程小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儿地袭来，向来平静的心湖犹如沸汤翻滚，咕噜噜地冒着小泡泡。
但当掌心握着水杯、传来还未消散的温热时，那一丁点儿的不安突然便消散不见了。
既然耶瑟已经被程小稻纳入朋友的范畴，那她就不会再抱有任何怀疑。此刻，与其说她惊讶于“耶瑟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秘密”，倒不如说，她更惊讶于对方竟一直独自藏着这个秘密，并简单明了、泰然自若地只告诉了自己。
奇怪，这就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吗？
不隐瞒，不背叛。充满竞争的同时也能够坦诚地提出帮助……
诶，好像感觉还挺不错的？
沉默了一会儿，程小稻突然抬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便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耶瑟本来还暗自有些紧张，唇齿生涩地琢磨该怎么解释，好让她明白自己并无恶意。闻言，便见程小稻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扑闪扑闪的眼眸中尽是信任、期待，以及纯粹的求知欲。
一点儿也没生气，没怀疑。
她甚至对自己认真鼓起掌：“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快点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这些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准备的吗？耶瑟，你真是太厉害了！”
在人与人的背叛与失格中艰难成长，年幼起便在许多国家间流浪游历。耶瑟见识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微笑有时只是一种保护色，他深知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强大到拥有了足够的自由，才开始学会更加随心所欲起来。
可是至今为止，耶瑟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纯粹的人。
不仅仅是厨艺上的。
耶瑟很难形容这种被完全信任着的感觉，那是一种前有未有的、心底暖意汩汩流淌的体会，让人不由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猫咪翻肚皮冲着自己呼噜噜时的感觉。
可能对于对方而言，只是不经意的平常反应，但正是这不经意流露的信任与平等，让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伤痕，竟然有种被一点点治愈的错觉。
起初只是觉得程小稻很有趣，再便是发现她厨艺上超越自我的惊人实力，让人忍不住全力支持与期待。直到相处越多，他开始不断发现更多的秘密，也一点点探索并逐渐熟悉对方的性格、笑容与真正的灵魂……
尽管时间很短暂，但目光已经完全无法移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让人如此期待而快乐。
此刻，耶瑟已经完全搞不懂自己这一刻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的冲动究竟是什么了。也许很突然，可是完全不会排斥这种冲动。他只知道，什么犹豫，什么紧张，都已经烟消云散。似乎只要是在程小稻的面前，自己完全不用惧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只要坦诚地用真心相处，便足够了。
奇怪，这就是知己之间的相处方式吗？
人生中第一次，耶瑟感如此的轻松自在，甚至恨不得时间天长地久地凝固在这一刻。
两个人不禁暗自琢磨着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但似乎都没大想明白。歪着头对视了一会儿，于是都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愈发畅快明亮，落入房间熠熠生辉，气氛也很快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人舒适。耶瑟老老实实地将看到的事情都彻底交代了一遍，包括注意到桑德斯主厨的晚宴上糖的事情，包括醉酒时程小稻将蜂蜜水错认为白水的事情，也包括他注意到程小稻总是先将食材嗅一嗅才入口的行为。
末了，看起来他有点不大情愿地提起某个名字，不过还是仔细叮嘱道：
“还记得做九丝汤时候，尼诺·杨提到的事情吗？你是在他提醒‘厨师要品尝每个步骤’之后才去尝了味道。虽然你大概是凭借经验和嗅觉来调味的，但这赛场上耳目众多，恐怕还是要注意下，千万不要露馅。”
“你瞧，这么多细节叠加在一起，我怎么会推测不出你失去味觉的事情呢？”
程小稻惊叹不已：“呀，我自己都没注意到呢。”
“我昨晚出去找了位熟悉的中医，讨论了一下关于你的情况，试图寻找解决办法。小稻，开赛前你去医院看过吗？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吗？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
程小稻愣了愣，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耶瑟。
说起来，开赛前程小稻的确跑了不少家医院，毕竟作为一名曾拥有“绝对味觉”的厨师，一来没有味觉的确有点不方便，二来，在这群英聚集的赛场，她必须确保自己顺利拿到《天下食谱》、找到关于父亲的线索。那么她其实必须尽早解决这桩麻烦事。
可当时多家医院的结论都很明确——好消息是这种情况并非完全的功能性丧失，主要是由于抑郁症、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坏消息是，尽管程小稻接管这具身体后，精神状况良好、身体机能也开始迅速补充，但至少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三个月……全球厨神的全部赛程也只不过三个月而已啊？于是程小稻进了赛场，就干脆不去在意味觉的问题了。倒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在乎也没用。
耶瑟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抑郁症、营养不良？……好吧。”
不用细说，他也能大概推测出背后的复杂纠葛——毕竟第一次见面时，程小稻就与那位纪林先生发生了争执。
该死。现在想想，自己怎么只为了有趣就躲在后面不出现呢？
耶瑟始终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端详水杯的程小稻虽然形态消瘦、手腕伤痕累累，但目光炯烁而坚定，与那个为了感情纠葛不惜放弃厨师生涯的程小稻，总觉得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不过他并没有过多打探询问，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程小稻。
无论如何，眼前还是解决味觉问题最重要。
“其实我观察下来，也是这样推测的。你的这种情况并非特例，普遍确实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痊愈。”
程小稻一点儿也不恼，正想点头称赞耶瑟的理解能力，便听对方话锋一转。
“但是——也并非全无他法。小稻，你听说过刺激性疗法与食补吗？”
程小稻：“啥？”
只见耶瑟慢条斯理地拿起第二个水杯，这次他没有自行饮用，而是示意程小稻喝下去。
程小稻凑上去仔细嗅了嗅，果然闻不到任何气味。抿了几口，喉咙传来一阵湿润感，但舌尖味蕾依旧是麻木的，尝不到任何味道。
“完全不行。”她老老实实摇回答道。
可正打算刨根问底时，便猛然觉得食道处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
浅浅打个嗝，便有种酸胀的感觉袭来，连着毫无知觉的舌根也跟着微妙地刺激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浅浅扎了一下。程小稻正疑惑地想要抓住那种感觉，却短暂得转瞬即逝，让她几乎以为这只是错觉而已。
“这杯是浓度0.5%的苦味添加剂水。”耶瑟并没注意到程小稻的细微反应，指着水杯细心讲解起来。
“之前那些医院之所以只让你好好休息、顺其自然地恢复味觉，是因为目前你的状况更偏向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这是需要缓慢的恢复过程，药物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
“然而你们中医却有所不同，讲究的却是‘内外兼治，对症下药’。人有五感，食有五味，酸、苦、甘、辛、咸，这是基味。所以我打算外用不同程度的味道去刺激你的味蕾，但又保证不会造成破坏性的伤害。同时内用食疗，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肾，甘入脾，五味共补，正是所谓内外兼治。”
程小稻沉默半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呆呆反问道：“耶瑟……难道你有华国的血统吗？”这个人好神奇啊，怎么懂得这么多？
耶瑟怔忪片刻：“我的母亲的确是华国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了，眸中不禁闪过一瞬温暖的怀念，还有极深的一丝痛苦，但很快又微笑起来。
“不过小稻，血统又能代表什么呢？与其相信天赋与传承，我更认同后天的不懈努力与精进，旷野之中不断向着自己选定的路前进。”就像你一样。
“我对中医也只是这几年在华国游历、稍有研究而已。人生在世，能专精一样已经是极限，哪能事事都通？今天也只是先尝试一下效果，等淘汰赛结束，我会带你去面诊，到时候再决定是否继续这种疗法。”
程小稻并非打探隐私，只是有些好奇，毕竟耶瑟看起来还很年轻，但经历与视野却远比常人宽广，让人忍不住逐渐去探索这个人本身。
对于他的话，她深以为然，又听闻所谓“食疗”竟然有机会一直继续下去，便慌不迭地小鸡啄米：“好！我们今天先来尝试下效果。”
话音刚落，她便毫无犹豫，开始一杯杯地尝试起来。
耶瑟则是在一旁耐心等待着，等程小稻每尝试完一杯，便徐徐道出这杯的内容。二人相互配合，看起来仿佛是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试验。
“白水？”
“不，这杯是浓度0.5%的糖类添加剂，橙子味。”
“唔，这个也是白水。”
“不，这杯是浓度0.8%的酸味添加剂，酸梅味。”
“那这杯，啊，我知道了，是加了食用盐！！”
“答对了！真厉害，是有一点感觉了吗？”
“不，我只是看到了沉淀物。”
“……小稻，要不，你还是闭上眼睛去尝吧。”
程小稻乖巧闭上眼，这次她找了一些诀窍。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喝水，便是为了耶瑟的苦心，她也该全力以赴地去练习。
幼年起，老头子便不断训练自己的味觉。人的构造实在神奇，譬如舌尖部对甜味最敏感，舌两侧对酸味敏感，舌尖到舌两侧对咸味敏感，舌根对苦味敏感。程小稻回想起小时候的经历，认真将每一杯水都细细品尝半刻，极力将全身力量汇聚在口腔不同部位中，调动所有感官凝聚此处。
万物丰盈的馈赠，经过厨师的双手，幻化成千变无穷的滋味。而追逐着这些极致味美的基础，便是原始的五味，酸、苦、甘、辛、咸。
一切源于此。
感知。快回想起那种镌刻记忆中的知觉啊！
……
毫不出所料，只有一次，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就有所突破呢。
五十杯水都被深深浅浅地喝了不少，但口中再没有抓住最初那一瞬的刺激感。怎么拼命去寻找，依旧一无所获。
大概只是那时的错觉吧。
程小稻瘫坐一侧，摆摆手：“不行，我喝不下了。”还得留点肚子等着吃耶瑟的饭……哦不，食疗呢。
耶瑟也并不急切催促。他拿出本子一点点记录下今天的实验过程与反应，而后轻轻拍了拍程小稻的头顶：“辛苦了。”
对于失去味觉，并没有怨天尤人。而在艰难的恢复训练中，她也一声没有抱怨，甚至在不知道这种疗法是否真的有用的情况下，就认认真真地去配合，去努力，每一次都用尽全力地去练习感知。便是毫无所获，也并不埋怨焦躁。
与其说是钝感，倒不如说，广阔而纯粹的心境。
无关血统，无关样貌，无关外在的一切。耶瑟简直抑制不住想要透过那双眼眸，仔仔细细凝视进灵魂的冲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耶瑟？”
程小稻感觉被盯得有点奇怪，想了想，凑过来。
瞧，围裙都穿好了，训练也结束了。下一步，是不是……
程小稻扯了扯耶瑟的围裙，眼中熠熠生辉，尽是万分期待。
耶瑟回过神来，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漂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睫毛上都沾染了明亮的阳光，让人一时间忍不住看呆了。
“这位客人，请稍等片刻。”
他挽起袖口，拿起锋利的厨师刀，走向琳琅满目的食材。
“厨师耶瑟，这就为您准备丰盛菜肴。”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