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塔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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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梅雨带北抬的影响，申城今天全天仍旧是时阴时雨的天气，阴有时有阵雨或雷雨，局部地区累积雨量可达大到暴雨，东南风4-5级，气温在24-28℃，相对湿度较大，体感闷热。入梅第一天又正逢高考首日，提醒广大考生带好雨具，注意出行安——滋滋——”
车甫一驶入机场，车载FM广播的接收信号就开始受到干扰，等深入内部开进航管楼，信号被彻底屏蔽掉，音箱里扩出的人声变成了一串电流音噪。
咏溪习以为常，关了交通台的广播，找位置泊好车，拿上包，冒雨几步跑到就近的廊檐下。
走廊连通塔台。
她从包里翻出通行证，刷卡输入密码，验证了身份，过两道安全门，进到结构间。
里间照明灯全亮，她抹掉额头上的雨水，再一抬眼，明晃晃瞅见大鳌正等在电梯前，抬了抬眉，慢慢踱去他身边，未语先“噗嗤”一笑。
“你今天返岗？”
大鳌闻声，阴恻恻甩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是实实在在的怨念——长假休完的第一天班，接手的就是一个雷雨大作的超标天气，简直叫他从一睁眼便开始心烦。
但他嘴硬道：“有什么问题？”
问题无非是咏溪信邪呗，她回答：“早知道，我昨天跟人换值好了，好歹避一避你的威力。”
大鳌轻嘶，却又从她的话里听出这早班她上得也颇有几分不情不愿，心立马不烦了，开始幸灾乐祸，“别啊，这种讲奉献的关键时候，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
咏溪自知损不过他，并不生气。
旁边这位是她的直系师兄，原名卜松松，高她两届。
当年，咏溪以一本线的成绩考入中航大，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大二才转去了交通运输专业。大鳌那时作为空管院联络办的学助，被安排负责对接她转入学院时的学习和生活事物，一直对她格外照顾。
她清楚地记得，大鳌作自我介绍时，一度觉得自己的名字太羞耻，与他高头大马的形象不相符，再三强调，叫人只能喊绰号，不然就是不礼貌。
CAUC毕业后，两人先后进入申城机场塔台管制室工作，又成了同事，之间情谊三两句无法概括。
“叮”一声，电梯到了。
申城机场的塔台落成有半个世纪之久，几经更新修缮，外观像个宽口的四方形保温杯。它标高83米，咏溪他们工作人员上去，要先乘电梯到24层。该层分布着供人员使用的会议室、办公室、岗前准备室，以及男女休息室。
大鳌先闪进休息室归置。
咏溪则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上班流程：签到、测酒精，去气象室看天气，签字出来后到水台找到自己的水杯，接了半杯温水，慢慢喝下。
墙上的时钟快要指向8点的交班时间了。
那钟表正下方摆放着一款红色实木正衣镜，咏溪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皮筋，照着镜子一把将齐胸的黑长发扎成低马尾，搭配白衬黑裤，显得人端正又利索。
她将手机放到保管箱，又从存储箱拿出头戴式耳机，再往上爬两层楼梯，抵达顶端的塔台管制室。
管制室是环形的空间布局，360度全景落地视野。因为申城机场拥有两条平行跑道，36L/18R和36R/18L，南北走向，独立运作。下设的12个控制席位，6个监控东跑道，6个监控西跑道，管辖着机场地面航空器的推出、滑行，以及塔台空域内航空器的起飞和落地。
气象主任一早跑上来盯梢，这会儿趴在一班带班主任许卓禹的主任席席位上，忧心地说：“长锋面，暴力梅，预计一两个小时吧，有的等了。”
许卓禹握着固机话筒接电话，隔空看了咏溪一眼。
咏溪径直走去东跑道（36R/18L）的塔台控制席位。
她放单后定席位，被许卓禹定在了东跑道，独立开工已有三年时间，年限上来看是一名成熟的管制了。
同一席位，要与她交接工作的同事，名叫成科，这人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
不得不感慨，民航圈子实在是小，小到“抬脚尖就能踩到熟人的脚后跟”的程度。
机场根据气象出具的雨强短时能达35mm以上的预警，下发了全面停航的通报，空域范围内无起降，波道偶有一两句问询，难得成科觉得轻松，他那常年不高兴的脸上带了丝笑意。
两人简短交接，咏溪将话筒接口接到席位面板上。
她笔直站着，眼睛望向窗外，倾斜的玻璃幕墙厚实地盖上了一层水帘。
水帘被雨刮器拨开又立即聚合，封闭的驾驶舱内密集的仪表亮着荧光。
林明楷靠着椅背，脖子吊住后仰的头，无奈地听着右座的刘教元发牢骚。
“原本说，今天只管带飞你，省心省力，可这还没飞呢，先受一肚子气。”
林明楷干巴巴一笑。
他三月份刚放机长，作为一名新机长已经历经一个春季，飞行时间117个小时，根据公司规定，两名新单飞机长搭组飞满责任时间50小时就可以解绑独自带队，可今天排班不知怎么又轮给他一位C教，按理说和经验足的前辈飞，应该感到安心，但不巧，他对这位刘仓显教元心里怀有私人情绪。
按计划执飞的这架1027（幺洞两拐）号航空器该于6点半起飞，7点40左右降落萧山机场，可地面今早不知什么原因，先是叫不到航油车，又有放行人员迟迟不来送资料，加上检查时发现放电刷坏了一个，得请机务上来做故障保留。
左一耽误右一耽误，他们眼睁睁看着黑云压住机场一边（起飞边），硬是错过了暴雨前起飞时隙。
刘仓显颇为不满，他当场跟航油师傅和放行大吵一架，弄得大家心里都不大痛快。
有人敲门，林明楷瞥了眼监控，见是3号乘务，便打开了驾驶舱门。
3号面带笑容地前来服务，询问两位机长想喝点什么？
林明楷要了瓶小矿。
“刘机长呢？”她问。
刘仓显明显有气，两手抱在胸前，根本不搭理。
3号只好拔高音量，好声好气又问了一遍，这回得到了一丝气音。
3号在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个别机长仗着资历老、挣钱多，不怎么看得起乘务员，跟他们搭班飞，总要被刁难和恶心，乘务员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逼机长们拉了一条黑名单，刘仓心榜上有名。
但到底还是年轻，被刁难，3号一时不知如何化解。
林明楷无奈叹气，驾驶舱里有等级有威严，心知这臭脸有一份也是赏他的，自觉出来帮教元垫话。
“刘机长现在有苦说不出，给他来杯黑咖啡。”
他看着3号点点头。3号会意，连忙说好，逃似的走开了，三分钟后，拿来一小瓶矿泉水和一杯加冰美式，直接递给林明楷后舱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刘仓显略一欠身，好奇地瞥向他，“认识吗？”
“不认识。”林明楷摇头。
刘仓显“啊”一声，突然八卦：“听说你师父最近在帮你物色对象。”
林明楷：“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少装。”
“没有的事。”林明楷笑说，“要真有，我得给风纪部写封信检举他。”
“检举他什么？”刘仓显莫名其妙。
林明楷打趣：“思想落后，包办婚姻。”
“你小子。”刘仓显面部肌肉抽动一下，听出他在胡说八道，心知他这是私事不让打听。
中队长口风严，教出的徒弟也一脉相承，低调务实。不过，他可不认为务实的人没有小心思。
他对林明楷了解不多，但在他还是小飞阶段时，也带他飞过一次。那时，人刚上飞机不久，找签派领资料包，没检查出来高空风的资料过期了，被他指着鼻子骂，不会看资料吗？师父是谁啊？脑子不清楚也敢上飞机？
林明楷任由他骂完后，积极承认错误并道歉，又说师父教了，是我自己没记住。
能特别得到师父的赏识和器重，身上总归有真本事，飞行技术是一方面，拍马屁跟对人是另一方面。
“师父是好师父啊。”他一番感慨，意味深远。
林明楷只当夸赞，头一点，“嗯。”
……
倾盆的雨势确如气象主任预测，持续近一个小时才收束停止，期间AOC运控中心派场务车进跑道测了积水深度和摩擦系数，明确能见度高于3000米，改发适航的通播。
管制耳机里顷刻间涌进了机组的通话请求。
也不怪大鳌和咏溪对上班遇到雨天有意见。这基于民航是一个受天气影响很大的行业，天气导致的飞行规则的变化意味着航班排序混乱、起降间隔增加、空域动态调整等等，就像现在，积压本场的飞机要走，盘旋等待的飞机要落，迎来一波大流量进离港高峰。
主任席的电话一直在响，各航司的签派开始找理由，求着塔台照顾地面趴着的自家飞机，见缝插针先给放了。
CDM系统的推行应用已经让起飞时刻透明化，塔台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决定起飞顺序。
除非有特殊情况，譬如，上级领导亲自来协调。
西部航空一架5256客机，收到目的机场的天气特选报文，雷暴预警，再延误下去，万一降不下来，盘旋或者备降，会造成机组执勤期超时。
局方最近严查飞行员超时飞行的问题。
“在不增加指挥负担，合规合理的情况下，尽量20分钟内安排他们飞了。”
上面提要求的语气委婉，可催促的指令明明白白。
主任许卓禹帮忙协调了离场程序，5256的机组穿越跑道36L，使用36R插队正点飞。
36R跑道外，H7、A滑行道等着6架飞机，打头的一架正是申航的1027号。
林明楷眼瞧着西部航空5256得到许可，滑行经过一条垂直联络道，迎面进入跑道，明晃晃插在他们前面，占用了他们的起飞时隙。
负责无线电通话的刘仓显立马波道里叫喊：“塔台，申航1027，不该轮到我们了吗？”
申城机场是申航的主营基地，航司的飞行员，特别是老资格的机长，与塔台说话一向硬气，在自家地盘没有受到特别优待就算了，但绝不会吃闷亏。
咏溪握着36R频率话筒，一边关注着5256的起飞动态，一边视线滑过申航尾翼的红色涂装，解释说：“申航1027，时间限制，调整一下离港顺序。”
理由不能让刘仓显信服，他不依不饶，“那怎么不能安排我们先飞呢，都调整离港顺序，我们就不用飞了呗。”
延误近2个小时了，还在地面趴着，咏溪不是硬心肠，体谅机组缩在驾驶舱里的憋屈感和不耐烦，没与他在波道争执。
刘仓显以为她理亏，闭了无线电，嘲讽了一句，“这塔台也不是个新人了，不会做事啊。”
驻守基地常年在这里飞起落的飞行员，塔台的声音早听耳熟了，况且干管制的女生本就少，平常驾驶舱闲来无事拿她们打趣，老对比说，东塔台的这个声不如西边的甜。
林明楷没接话，他一边眉毛压着，却也有点上情绪了。
波道里塔台连续发着指令。
“申航2610重型，塔台，修正海压1004，地面风280，6m/s，跑道36R可以落地。”
“跑道36R可以落地，1004，申航2610。”
“塔台你好，飞云1624，跑道36R盲降。”
“飞云1624你好，塔台，修正海压1004，36R继续进近，另外前方787注意尾流，减速到最小。”
“减速最小，1004，36R继续进近，飞云1624。”
......
刘仓显安静了五分钟，见缝插针又问：“申航1027，还要等多久？”
如何把一架要起飞的飞机安排在两架落地飞机之间起飞，是一门学问，一般称之为加飞机，加不好，飞机间距不够，那就是事故了。
飞云减速到最小，两机之间仍然只隔了12公里，太紧凑，按照航空器尾流间隔标准，咏溪回答：“申航1027，暂时没有起飞间隔。”
刘仓显阴阳怪气：“有间隔的时候你不给我们用啊。”
让西部航空先飞是上头命令，而连续落地是进近给的安排，塔台的管制权限两头受制，咏溪没有时间去解释，仍旧简短指令申航1027在跑道外等待。
等等等！
刘仓显心烦得要命，赌气地想，那就都别飞了呗。
一架不起，到时候机场统计延误率，塔台自己去解释。
因此，当咏溪调出一个时隙，询问：“申航1027，准备好了吗？”
刘仓显呛说：“没有准备好，申航1027。”
管制口令的“准备”问得简洁干脆，但落在驾驶舱是严肃的起飞前检查步骤。
咏溪听着，静默一秒，却不去催问原因，只再次确认复诵：“没有准备好吗？”
“没有。”
咏溪：“知道了。”
管制预案被影响，做出调整即即可。
w她扫了眼平行跑道的滑行道外排队等待的飞机，看到排在第三位的联航，通过场面监视确认停机位置靠近T6的快速出口道口。
她呼叫：“联航4122，塔台叫。”
联航机组挺意外，“叫我们吗？回答，联航4122。”
“联航4122，证实能从T6转过来进跑道吗？”
“能。”
咏溪做非全跑道起飞说明：“可用起飞滑跑距离3180米，可以接受吗？”
“必须可以！”
“联航4122，T6进跑道36R等待。”
刘仓显一瞬无语：“……这他妈的！”
林明楷在旁蓦地促狭笑出声，他问：“你能怎么样呢？”
刘仓显黑着脸，拉上耳麦，不说话了。
于是林明楷接管了无线电通话，他说话时嘴边有压不住的笑意。
“塔台，申航1027，我们准备好了。”
咏溪让他们明确意图，“申航1027，是做好立即离场准备了吗？”
林明楷唱红脸必然语气乖顺，“申航1027，诶，这次完全准备好了。”
“知道了。”
咏溪听出频率里换了个人，低回温柔的声音，尾音带着一点磁性，直观判断是位年轻飞行，但通常来讲，声音与长相年龄没有直接相关性。
五分钟后，她再叫：“申航1027，H7进跑道36R，动作快。”
林明楷复诵：“H7进跑道36R，申航1027。”
“申航1027，地面风280，6m/s，跑道36R，可以起飞。”
“36R可以起飞，申航1027。”
得到起飞许可，调定起飞推力，按下TOGA键，飞机沿跑道滑跑，达到V1决断速度后，飞机抬轮，保持正上升。
咏溪抬头看着，当飞机到达她管制空域高度900米后，她指令脱波：“申航1027，联系进近123.13，再见。”
“123.13，再见，申航1027。”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塔台
，还差